王本道,1947年生于哈爾濱市,1966年高中畢業(yè),1968年大連長青島插隊“知青”。1972年返城,先在營口師專任教幾年,后調入黨政機關工作。曾任營口市政府辦公室副主任,盤錦市政府秘書長,盤錦市委常委秘書長,正市級調研員。長期從事散文寫作,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人民文學》《散文選刊》《隨筆》《美文》等報刊。獲全國冰心散文獎,遼寧文學獎。出版散文專著《芳草青青》《心靈的憩園》《感悟蒼?!贰对扑閼选贰V袊骷覅f(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盤錦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國家一級作家。
有生之年,曾經(jīng)歷過三年左右的“知青”生活。每當憶及那段既苦澀又滿懷憧憬的日日夜夜,無比愜意的田園風光及充盈其間的詩情畫意之中,總是離不開牛的。
上世紀的六十年代末,中國廣大農村依舊延續(xù)著漫長的農耕文明,人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惟一能夠依靠的“動力”就是牛了。因此,盡管當時實行的是全國大一統(tǒng)的人民公社建制,但牛是格外受尊崇的。我所在的生產隊,近百米長的牲口棚中,除兩匹馬,三頭驢,其余是二十頭牛。為了侍弄好這些農耕之中的“動力”,生產隊指派最有經(jīng)驗的老農做飼養(yǎng)員,每天吃住在飼養(yǎng)棚里,負責溫水、打料、適時添料,得到的是最高的工分報酬。清明過后,是遼南山區(qū)的春播時節(jié),這時候人和牛都是最累的。生產隊每到春播時,一般是以牛為核心,編成若干小組,每組四個人,一個是牛把式負責著犁,一個捻種,一個濾糞,一個扶拉耙合攏。四人當中,捻種和扶拉耙的一般由年輕姑娘來做。每天,天剛蒙蒙亮,各春播小組便到各自分工的地段開始播種了。每組的四個人雖有各自的分工,但干的卻是一個十分嚴密的系統(tǒng)工程:牛把式著犁鏵開壟溝,捻種姑娘隨即撒種,濾糞的接著把糞撒到種子上,后面的拉耙立刻跟上將種子和糞土合攏。因那拉耙是用一根繩子系到犁上的,犁到哪里,種子和糞必須到哪里,其中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脫鉤,全盤就要停工。我雖體弱,但畢竟年輕,也被分派做濾糞的活。第一天播種是在一座山坡的梯田上,由下向上仰望,層層梯田之上,四人組成的一個個播種小組,一簇簇一重重散落在廣闊的田間,錯落有致。扶犁的手持長鞭,捻種的揮灑自如,濾糞、合攏的緊跟其后,加上周遭田野之中春風拂面,嫩柳舒黃,黑翅膀白肚皮的小燕子不時呢喃往來穿梭,那秀美祥和的春播景象真是丹青妙筆都難以描繪。但幾壟地種過之后,我的雙腿就如灌了鉛似的舉步維艱了,汗水也自頭上開始,流遍全身。再看那牛,每到地頭不用吆喝便溫順地調轉頭來,穩(wěn)健地邁上另一條壟,白亮亮的鐵犁頭吃進壟內,沖浪般地把黑土齊刷刷分往兩側,等待著下面的幾道工序。漸漸地我那兩條腿實在跟不上牛的四條腿了,于是干脆把糞筐一扔,躺在地上直喘粗氣。急得后面扶拉耙的姑娘舉起耙子高喊:“老??焱M0桑∥覀兪窃诜N衛(wèi)生田了(不上糞的田)……”
大田封過壟之后,牛也有閑。為了節(jié)省草料,隊里安排我去放牛。這倒是個閑差,村東有條小河,河邊是柳林,柳林下的荒灘長滿野草,多是茅草,其中點綴著紫花的地丁,黃花的蒲公英,白花的車轱轆菜。牛吃百草,到了地方撒手放開繩子,牛自然自己去低頭啃草了,不用管它也不會去啃莊稼的。我便躺在草蔓之中,仰望藍天白云,想著朦朦朧朧的心事。想不出什么頭緒,就又去看牛。其實牛們也不時地望我。有時我因為去追逐一只野兔或是山雞,遍野瘋跑時,牛便哞哞叫兩聲,似乎在提醒我不要忘記了它們。牛是人最親近的伙伴,雖然它生得健壯,但卻總是小鳥依人似的與人作情感的溝通。有年冬天,青年點里同屋的三個男同學中,一個調到公社去幫閑,另一個三天兩頭往家里跑,那時的燒柴又緊缺,為了省下燒柴給女同學燒炕,我索性借住到了生產隊的飼養(yǎng)棚里。老飼養(yǎng)員見我不嫌棄飼養(yǎng)棚又臟又臭,很高興地接納了我。那飼養(yǎng)棚的火炕連著灶臺,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地燒火溫料,夜里躺在最炕梢也燙得我難以入睡,于是就陪著飼養(yǎng)員大爺一起,看他怎樣侍弄那些精靈。冬季雖喂料較少,但草總是拌得均均勻勻,滋滋潤潤,并適當加些磨碎的黑豆、麩皮。每次起來看那些牛,都見它們吃得很香,咕吱咕吱地咀嚼,并不時去舔沾在槽邊的豆瓣和麩皮,時而伸長舌頭在嘴的四周反復刷著,刷掉沾上的草屑料屑。吃飽后就悠閑地倒沫了??粗鼈兡且桓备碧耢o可人的樣子,我常撫摸一下它們的頭和背,牛也善意地搖搖尾巴,很有節(jié)奏。飼養(yǎng)員大爺告訴我,這些牛,根據(jù)它們的長相和習性,都是有名字的,“黃犍”、“紅(牛亡)”、“緞面”、“楞頭”等等,有只小牛犢,自生下來就顯得俊俏乖巧,大家干脆就叫它“美妞”。
千百年來,牛在中國社會牽引著農家的歲月,沉重又遲緩地衍進著,在繁重的農事生活中,牛確立了自己恒久的位置,也造就了自己美好的形象?!叭€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是我國自然經(jīng)濟時代,農民追求幸福生活的理想境地,牛也成了農人的家庭成員之一。正由于這樣,我國歷史上,對牛的頌揚入詩入畫不計其數(shù)。南北朝詩人李綱在《病牛》詩中寫道:“耕犁千畝實千箱,力盡筋疲誰復傷?但得眾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备桧灹伺>竦母呱小N宕鷷r期詩人彥仁郁有詩云:“夜半呼兒趁曉耕,羸牛無力漸艱行。時人不識農家苦,將謂田中谷自生?!睂懗隽饲О倌陙砼Ec農人共同走過的艱辛歷程。歷代的丹青妙筆也把牛的形象描繪得見仁見智,唐代韓滉的《五牛圖卷》自不必說,近代的齊白石、李可染、潘天壽等大家,筆下的牛無不具有人性的溫暖,連一生畫馬無數(shù)的徐悲鴻也時而畫牛自況。據(jù)史學家考證,我國對牛的馴化至少有七千多年的歷史,數(shù)千年來,由于在牛與人的同甘共苦之中,寄托著人生美好安定的生活向往,我國歷史上許多朝代都是嚴禁宰殺耕牛的。如唐、宋、五代諸朝的法律都規(guī)定,不管牛是否老弱病殘,都在禁殺之列,只有自然死亡的方可開剝貨賣或自食。對于偷宰耕牛者,最高可判死罪。
縱古觀今,牛是人類的好朋友,是牛拉動著犁鏵犁出了燦爛的農耕文化,牛以自己的堅忍勤勞與農民一起度過幾千年苦難的時日。隨著起始于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的改革開放,三十年來中國的農村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幾億農民相繼脫貧致富,村莊已經(jīng)不是傳統(tǒng)的村莊,村民也早已不是地道的農民。務工、經(jīng)商、運輸建筑漸漸成為他們的主業(yè),大多數(shù)農民從土地中解放出來,繼之,牛也逐漸從原野中淡出,新一代農民已經(jīng)漸漸淡化了對牛的感情。勞苦功高的牛啊,你將何去何從呢?這些年曾走南闖北去過許多地方,諸多造型奇特的牛的雕塑也讓我怦然心動:頤和園的銅牛、濟南的“天下第一?!?、深圳的“拓荒?!薄⑾愀劬琵埖摹笆!蹦酥撩绹A爾街的銅牛,盡管模樣栩栩如生,卻惟獨缺少生氣與靈氣。難道我們的先人數(shù)千年來對牛的崇高精神的頌揚,所釋放出的聰穎靈慧的光芒只能永遠定格在詩意和精美的雕塑之中了嗎?
一個不能不承認的現(xiàn)實是,與農耕文明相比,在工業(yè)文明的時空觀念之下,我們的生活已經(jīng)與大自然深深地隔閡了。但是,面對著東風拂煦,萬物復蘇的春天的原野,我突發(fā)奇想:既然城里人養(yǎng)了那么多貓啊狗啊的做為寵物,那么富裕起來的農民何不把牛也做為寵物來養(yǎng)!若真的這樣,田野里又有了牛,農村的風景畫又恢復成了風俗畫,牛那憨聲憨氣的呼喚又將給人帶來親切和溫馨,我們的鄉(xiāng)村也將重新布滿古典浪漫的詩意了。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