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我的替身

1

到了五月，文菊的婚事終于定了下來，她和邱國喜決定國慶節(jié)結(jié)婚。文菊的意思，結(jié)婚的時候不擺酒席，兩個人去一趟北京，看看天安門和故宮，看看升國旗，再登一下長城，婚就算結(jié)了。邱國喜絕對服從文菊的安排，他知道文菊長這么大除了縣城哪都沒去過，借著結(jié)婚逛一下北京，也算是割草打兔子，一舉兩得。

文菊已經(jīng)二十八歲，在梨樹溝這樣的偏遠山村，二十八歲已經(jīng)是個非常嚇人的年齡了。梨樹溝的女孩，都要在二十歲的時候把自己嫁掉。好的女孩自然不愁嫁，就連那些有殘疾的也留不下。得過小兒麻痹癥只剩下一條好腿的招弟，先天性聾啞的秀環(huán)和腦子一根筋管自己的親爹叫狗子的二玲，也都是在二十歲的時候嫁了出去。文菊的同學(xué)青竹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媽，結(jié)婚當年青竹生了雙胞胎女兒，隔一年又生了個女兒，如果不是家里條件不好交不上罰款，她還要生第四個。有的時候文菊在村街上看見青竹拖著三個女兒，三個小女孩全都肉嘟嘟的，說不上好看，但是很可愛，文菊把其中一個抱起來，捏著她的小臉，心里忽然就覺得空落落的，臉上的笑容倏地一下滾落到地上。

文菊做民辦教師已經(jīng)十年，最好的時光全都擱在村小學(xué)里了。文菊不缺胳膊不少腿，模樣也不比別人差，當初提親的人走馬燈似的往文菊家里跑，好的人家也不是沒有，比如在鎮(zhèn)上開摩托車修理部的馬家，父子兩個都是一身的好手藝，能吃苦能賺錢，家里蓋了兩層小樓，闊大的院子里停著一輛農(nóng)用汽車，樓頂上架著一口接收電視節(jié)目的銀色大鍋，十分的耀眼氣派。唯一的毛病是馬家的兒子離過婚，但是文菊的父母不在乎這個，說文菊要是嫁到馬家就算掉進了福窩。但是文菊不愿意，文菊的目標是縣城。不是文菊好高騖遠，也不是文菊喜歡做夢，而是這樣的機會一直在朝文菊招手。縣教育局隔兩年就要通過招考方式轉(zhuǎn)正一批民辦教師，那些被轉(zhuǎn)了正的民辦教師一個個都像燕子般飛進城里，然后在城里尋下一份好的親事，落地生根，成了地地道道的城里人。

文菊最初的男友張小東就是通過考試轉(zhuǎn)成正式教師，然后調(diào)進縣城第一小學(xué)的。那一年文菊和張小東一起參加考試，考試地點是縣師范學(xué)校。兩個人提前一天趕到縣城，找了一家最便宜的旅館住下來。放下東西文菊就把復(fù)習(xí)提綱拿出來，張小東卻把文菊從旅館里拉出來逛街。張小東說：“我們都已經(jīng)復(fù)習(xí)一年了，那些題對我們來說不是很難，何必把自己搞得這么緊張呢？”

文菊想想也是，就和張小東一起逛街，逛縣城的商業(yè)街?？h城的商業(yè)街是文菊見過的最繁華的地方，有兩家大商場和數(shù)不清的服裝店。當時已是晚上，雖然不是滿街霓虹，卻也是彩燈齊放，商店門前各種各樣的燈箱招牌還是給了文菊五彩繽紛的感覺。

后來他們找了一家面館吃面，吃面的時候張小東說：“要是我們兩個都考上了，一定想辦法調(diào)進縣城?！蔽木招πφf：“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兩個人一起調(diào)進縣城，調(diào)進一個就不錯了?！睆埿|說：“那就先想辦法把你調(diào)進來。”文菊說：“還是先把你調(diào)進來。”張小東說：“先調(diào)我也行，只要一調(diào)進縣城我們就馬上結(jié)婚，結(jié)了婚，你調(diào)進縣城就有了理由，你說是不是？”文菊說：“我就是這么想的?！?/p>

他們心情愉快地吃面，滿腦子都是憧憬，滿腦子都是對未來的向往。

一個星期后考試成績就張榜公布了。張小東考了第七名，文菊考了第十名，而轉(zhuǎn)正的名額剛好是十個。文菊和張小東專程趕到縣師范的院子里看榜，站在布告欄前，文菊死死攥住張小東的手，冷汗都出來了。她對張小東說：“多懸啊，我比第十一名才多兩分。”

他們兩個高興得要死，跑出師范學(xué)校的院子，張小東破天荒地買了十串羊肉串給文菊吃，文菊只吃了兩串，剩下的八串都給了張小東。

接下來就是等待，等待縣教育局寄來的轉(zhuǎn)正表格。那些天文菊高興得像一只喜鵲，心情美麗得像一朵菊花，喜上加喜的是，張小東的父親親自上門求親，要求盡快把兩個人的婚事定下來。文菊的父母自然是無話可說，選了個雙日子訂婚，到時候兩家人和雙方重要些的親戚參加訂婚儀式，彩禮是八千塊現(xiàn)金和一顆金戒指。

就在訂婚的前兩天，張小東收到縣教育局寄來的轉(zhuǎn)正表格，文菊沒有收到。

兩個人都有些奇怪，文菊說：“怎么回事呢，我是第十名啊?！?/p>

張小東說：“也許是教育局漏寄了，這樣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睆埿|同時做出決定，他要把填好的表格親自送到教育局，順便問一下文菊的事。

轉(zhuǎn)過天，張小東就帶著填好的表格去了縣教育局。

第二天就是文菊和張小東訂婚的日子，家里來了好多親戚，文菊心里慌慌的不踏實，不愿意回家面對那么多人，于是就坐在教室里等。她也覺得是縣教育局漏寄了她的表格，張榜公布的分數(shù)是不會有錯的，文菊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她覺得張小東一定會把她的轉(zhuǎn)正表格帶回來。

黃昏時分文菊終于等回了張小東。張小東看見文菊的時候臉上有些木，有些不自然，他朝文菊勉強笑了一下，然后就扭過臉看著別處。

文菊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她小心翼翼地問道：“我的表格，你有沒有帶回來？”

張小東好一陣子沉默，最后鼓起勇氣說：“文菊，這次轉(zhuǎn)正沒有你。”

文菊的臉刷地一下白了，然后又刷地一下紅了，她愣愣地看著張小東，抖著嘴唇問：“到底是咋回事？”

張小東說：“判卷老師出了錯，把第十五名的數(shù)學(xué)卷子少判了八分，人家找到教育局去了，這一找，自然要把少了的八分加上去，結(jié)果，人家就從十五名跳到了第十名，你就從第十名掉到了第十一名?！?/p>

張小東說完就把文菊抱住，抱得緊緊的。文菊用力掙脫出來說：“你抱我干啥？你是不是以為我會哭？我才不哭呢，我就是這個命。當初我差六分沒考進縣一中，要是考進縣一中，我就能考上大學(xué)，可是我卻進了鎮(zhèn)高中，那破學(xué)校這么多年考出過幾個大學(xué)生？我就是被這破學(xué)校糟蹋了，要不，我早就遠走高飛了，可是我沒飛出去，飛不出去我就認命，人，就是應(yīng)該認命的，張小東，你現(xiàn)在是不是想和我分手？是不是想取消明天的訂婚？”

張小東一臉無辜地說：“沒有沒有啊，我怎么會和你分手，我怎么能不和你訂婚，這都是說好了的事，你今年沒考上，還有下次呢?！?/p>

文菊冷笑一聲說：“要是下次也考不上呢？”

張小東想了想說：“那我也要和你結(jié)婚?！?/p>

文菊又是一聲冷笑說：“張小東，你這話說得一點底氣都沒有，算了吧，不要裝了。”

張小東生氣了，大聲對文菊說：“你把我看成了小人，可我不是小人，明天我會和你訂婚，該怎么訂就怎么訂，到時候我會和你結(jié)婚，不管你考得上考不上！”

文菊這才鼻子一酸，眼淚刷地一下流了出來。張小東再次抱住文菊，輕撫著文菊的頭發(fā)說：“還有下次，還有下次呢?！?/p>

文菊說：“這輩子，我都是你的人?！?/p>

當天晚上，張小東的父親派了個青皮后生來送信，說是訂婚的事往后拖一拖。

轉(zhuǎn)過天張小東對文菊解釋說，他爹的意思，先用訂婚的錢跑跑調(diào)動的事，調(diào)動是要花錢的。文菊認真聽完張小東的解釋，扭身就走。張小東在后面喊道：“你也知道，有些事，我必須聽我爹的！”

2

半年之后張小東就調(diào)進了縣城第五小學(xué)。其實在這之前文菊就知道她和張小東已經(jīng)徹底完蛋了。當初，張小東捧著一束野花跪下來向文菊求愛的時候也是很浪漫的一筆，每次文菊回憶起那個場面都會綻出一臉幸福的笑容。她和張小東之間有過愛情，愛得也很像一回事，都發(fā)過誓非對方不娶不嫁。但是愛情算什么，愛情就是掛在樹上的一顆果子，經(jīng)不起一點磕碰和風霜，只要一股小小的寒流，這顆果子就會被凍僵。其實愛情是人世間最渺小最不值錢的東西，如果拿愛情和命運相比，愛情就更顯得微不足道。如果愛情會影響一個人的命運，愛情就是垃圾；如果愛情能讓一個人的命運錦上添花，愛情就是金枝玉葉。所以，文菊不怪張小東。張小東很長時間都對文菊懷有一股愧意，但是文菊卻大度得超出張小東的想象。文菊對張小東說：“你把我甩了是很正常的，要是不甩，就不正常了?！?/p>

兩年之后文菊又參加了考試，全縣參加考試的民辦教師共五十四人，文菊考了個二十二名，而這次的轉(zhuǎn)正名額只有五個。文菊非常清楚這次她又完蛋了，但是想想兩年之后還有機會，文菊心里就再次涌起希望。文菊想兩年之后自己二十六歲，如果轉(zhuǎn)正調(diào)進縣城還不算晚，找一個合適的人結(jié)婚也不是很難，文菊就像一只受了傷的動物，自己舔著自己的傷口，讓那傷口慢慢愈合。

但是兩年之后縣教育局取消了轉(zhuǎn)正民辦教師的政策。原因是師范院校的畢業(yè)生源源不斷分進學(xué)校，教師隊伍差不多已經(jīng)滿員，民辦教師轉(zhuǎn)正成為歷史。這個消息是村小學(xué)校長胡學(xué)民親口告訴文菊的，胡校長對文菊說：“你也該想想自己的事了?！?/p>

文菊聽到消息立時呆了，整個人變成一截木樁，后來她就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然后暈倒在講桌前。

但是日子必須過下去，文菊覺得命該如此，老天爺把她生在梨樹溝，她這輩子注定走不出梨樹溝，走不出就不要勉強，文菊的心死了。

這一年文菊已經(jīng)二十六歲，她不能不考慮自己的婚事了。文菊的父母更是急得火上房一樣，撒下天羅地網(wǎng)到處給文菊找婆家。但是在梨樹溝方圓幾十里的地方，二十六歲的小伙子像滅絕的恐龍一樣已經(jīng)絕跡。上門的媒人也不是沒有，文菊也沒少相親，但那些男人一個個除了離婚就是殘疾要么就是老光棍，每一次相親文菊都有遭受侮辱的感覺。而父母想把文菊早日嫁出去的心情就像扔掉一件垃圾一樣，這件垃圾扔不掉，他們心里就永遠不干凈，文菊成了家里多余的人，成了父母的心疾，他們對著文菊唉聲嘆氣，文菊的娘隔三岔五就哭上一場，文菊嫁不出去，她娘覺得太丟人，文菊的日子，成了一種煎熬。

日子雖然煎熬，卻也是彈指一揮間。一眨眼兩年過去，文菊嫁人的心已經(jīng)死了一大半，父母也安靜下來了。但是文菊的運氣來了，父母兩年前撒下的天羅地網(wǎng)終于在兩年后網(wǎng)住了一條魚，這條魚就是邱國喜。

邱國喜一直在南方打工，做流水線上的工人。他們的工廠在那座南方城市的郊區(qū)，廠里的工人除了上班就是吃飯睡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足不出廠。也不是沒有時間出去開眼界，但是開眼界要花錢，不要說別的，從工廠到市區(qū)光坐車就要十幾塊，吃飯要花錢，喝水要花錢，上廁所也要花錢，逛一下公園也要花錢。邱國喜在廠里工作五年只去過一次市區(qū)，他是徒步走到市區(qū)的，整整走了三個多鐘頭。到了市區(qū)啥都不敢買，也不敢亂看，因為你只要朝哪個攤位看上一眼，攤上的女人就會沖過來把你扯過去，把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讓你看，嘴里嘰嘰呱呱說著北方人聽不懂的話，不買上一樣?xùn)|西就恨不得咬你一口。

那次邱國喜什么都沒買，喝了兩瓶礦泉水，吃了一碗過橋米線，上了兩次廁所，算下來花掉了十八塊錢，邱國喜心疼得不行，發(fā)誓再也不去市區(qū)了。

邱國喜計劃在廠里做滿八年再回家。他粗粗算了一下，如果做滿八年，除去吃喝上的開銷，他可以存下五萬塊錢，有了這五萬塊錢，他就可以回家干點什么，可以蓋上三間新房，討上一個老婆，余下的錢可以做點小生意，養(yǎng)家就沒有問題了。但是邱國喜的計劃被一次意外的工傷事故打亂了。他被機器切掉了兩根手指，八年計劃不得不改寫。老板還算通人情，賠償邱國喜六萬塊錢。老板說：“一根手指三萬塊錢，很劃算了。”邱國喜自己也覺得很劃算，拿上錢高高興興地回家。坐在火車上的時候他才有些后悔，他覺得自己太老實了一點，怎么就沒想起和老板討討價，討好了，多要上兩萬也是可能的。但是后悔已經(jīng)晚了，火車朝著北方呼嘯而去，過了廣州，過了長沙，過了西安，過了黃河，到了長城腳下。到了長城腳下，就算是到家了。

斷了兩根手指的邱國喜也算是衣錦還鄉(xiāng)，旅途中缺下的睡眠還沒有補足，提親的人就已經(jīng)上門了，都知道邱國喜手里有一筆錢，那筆錢是鄉(xiāng)下人一輩子都賺不來的。那些天邱國喜家門庭若市，媒婆和月老絡(luò)繹不絕，也有人直接為自家的姑娘做媒，也有把姑娘帶來的，邱國喜覺得自己像皇帝選秀一樣可以挑挑選選，那幾天把邱國喜忙得頭暈眼花，到后來他有些煩了，跑到鎮(zhèn)上的浴池里一泡就是兩天，既然討老婆這么容易，那他就要認真地下些功夫，好好地挑上一個。

但是邱國喜不喜歡那些二十啷當歲的小丫頭。他覺得那種年齡的女孩過不好日子，他要找一個會過日子的老婆，找一個和自己年齡差不多的老婆，找一個不會把自己用手指換來的錢隨便亂花的老婆。邱國喜的條件一出口，媒人們?nèi)紗×?。邱國喜已?jīng)二十七歲，想找個年齡差不多的根本就是水中望月，撈不上來。但是其中有人想到了文菊，這個人是梨樹溝小學(xué)的胡學(xué)民校長，他對邱國喜說：“我們學(xué)校有個二十八歲的老姑娘，比你還大上一歲呢，你要不要？”

邱國喜說：“大一歲不算啥，只要品行好，會過日子，長得不丑就行?！?/p>

胡校長就把文菊的情況介紹了。胡校長曾經(jīng)是邱國喜的老師，老師的話自然都是真的，不會摻一點假。在胡校長這一邊，是真的想幫文菊，胡校長覺得文菊這些年過得苦，生活能夠補償文菊的也只有婚姻了。

胡校長在第一時間就去了文菊家，文菊娘聽了喜得鼻頭上的皺紋都開了，恨不得馬上就把文菊嫁過去，趕著文菊立時就去和邱國喜見面。

但是胡校長不急，胡校長最懂文菊的心思。他把邱國喜的情況詳細介紹給文菊，再三強調(diào)邱國喜雖然斷了兩根手指，但是對生活不會有太大影響。

文菊苦笑一聲說：“斷了兩根手指我不在乎，我也沒有資本在乎，我再不嫁出去，就是對父母的大不孝了?！?/p>

第二天中午邱國喜就到學(xué)校和文菊見面。剛剛放了學(xué)，教室里空蕩蕩的，文菊坐在講桌后，邱國喜坐在第一排的課桌上，胡校長給他們做了介紹就回家了。

文菊第一眼看見邱國喜就愿意了。邱國喜說不上有多帥氣，但是給人的感覺清清爽爽，五官干凈，因為久在車間干活的原因皮膚也很白，個子不高不低，沒有文菊想象中的油腔滑調(diào)。文菊一直擔心出門久了的人會變得油腔滑調(diào)一副見過大世面的樣子，但是邱國喜沒有這些毛病，他好像比文菊還要害羞一些，臉上笑笑的不知道說什么，挺緊張的樣子。

文菊倒顯得大方些，她問起邱國喜在外邊打工的情況，這一問，邱國喜的話就多了。五六年在外漂泊的經(jīng)歷，故事一籮筐一籮筐地講不完，酸甜苦辣說得文菊有些心疼。

邱國喜初見文菊心里也是愿意了的。他也說不清具體感覺，就是覺得愿意，覺得他要找的老婆就是文菊這樣的，文菊說話透著親切，神態(tài)透著親和，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卻沒有多少陌生，邱國喜覺得這就是緣分到了。

文菊也不像別的女孩，先把對方家里的情況問個清清楚楚，然后問有沒有新房子，結(jié)了婚是單過還是和公婆一塊過，然后就要看邱國喜的手，看看斷掉的是哪兩根手指，是不是很難看很嚇人。

文菊一樣都沒有問，她只是很隨意地和邱國喜聊天，聊著聊著就感覺很熟了，你一句我一句的，慢慢就加進了一些玩笑，文菊笑的時候抿著嘴，邱國喜笑的時候臉一下子紅了，他就把臉扭到一邊不讓文菊看，文菊心中的愛意，就在這一刻悄然萌生。

后來邱國喜把自己斷了指的手伸開來讓文菊看，問文菊：“你要是嫌棄就告訴我，我不會怪你?！?/p>

文菊走過去，看見兩根齊齊斷掉的小指和無名指，斷茬處長得圓圓的，并不難看，只是讓文菊感到心疼，因為有了愛意，這心疼就顯得真真切切，沒有一點虛假。文菊用自己的雙手把邱國喜的殘手包在中間，緊緊包著，然后，文菊的眼睛紅了，淚水星星點點地落下來。

邱國喜站起來，文菊馬上偏了臉不讓他看到自己的眼淚。邱國喜用那只健全的手扳過文菊的臉，四目相對，都被對方的目光電到了。邱國喜放開膽子抱住文菊，兩個人緊緊抱了，都不想松開，直到聽見胡校長的一聲干咳，兩個人這才嚇得分開了。

3

沒有一點波折，文菊和邱國喜很快就訂了婚。雙方的父母見了面，都是老實厚道的莊稼人，聊的都是過日子的家常話。文菊的婆婆急著抱孫子，和文菊娘商量好了端午節(jié)前就把文菊娶過門，文菊娘自然愿意得不行，催著文菊和邱國喜快點把結(jié)婚證領(lǐng)了。

星期二這天，胡校長代了文菊的語文課，文菊讓邱國喜用摩托車帶到鄉(xiāng)民政領(lǐng)結(jié)婚證。一路上邱國喜把摩托車開得飛快，文菊抱了邱國喜的腰驚叫連聲，要他把摩托開慢一些。邱國喜不聽，依舊開得飛快，爬坡的時候把油門踩得像牛吼。文菊索性閉了眼睛，任呼呼的山風從耳邊刮過去，耳朵都被刮麻了。

鄉(xiāng)民政助理小梁文菊早就認識。見了面，文菊把帶來的喜糖往梁助理的辦公桌上倒，還親手剝了一顆放進梁助理的嘴里。梁助理說：“文菊老師，等你的喜糖等了好幾年了，你的眼光也太高，這回終于挑了個好女婿?！?/p>

文菊就笑，邱國喜也笑。

梁助理說：“要不要驗個血，算是婚前檢查。”

文菊想了想說：“不用了吧，我們都很健康，除了感冒，沒得過別的病?！?/p>

梁助理說：“還是驗一個比較好，大家都放心?！?/p>

邱國喜說：“那就驗一個，不驗梁助理就為難了?！?/p>

他們就去驗血。

抽了血回來，梁助理拿著文菊的身份證把眉頭蹙起老高，說：“文菊老師，你這身份證失效了，就差一天，要是昨天來，這身份證還能用。”

文菊說：“這么巧啊，梁助理，你把結(jié)婚證的日子寫成昨天不行嗎？”

梁助理說：“文菊老師，上面要求得很嚴，我可沒有這么大膽子，自己砸了自己的飯碗，你還是先把身份證換了吧?！?/p>

文菊說：“換身份證要好長時間呢?！?/p>

梁助理說：“最多四十天，正好你們用這四十天把結(jié)婚的事情準備一下，刷刷房子，買買家具和衣服，照照婚紗照，這些事情忙完了，身份證也就下來了，不耽誤結(jié)婚的?！?/p>

文菊想想也是，拉了邱國喜的手去鄉(xiāng)派出所換身份證。路上邱國喜說：“你也太馬虎，身份證到日子了也不知道?！蔽木照f：“我又不知道會遇上你，也不知道會這么快結(jié)婚，身份證快到期了我是知道的，但不知道是昨天到期?！?/p>

到了鄉(xiāng)派出所，戶籍警讓文菊先照相，相片很快出來，文菊看著相片，覺得相片上的人不像自己，相片上的人傻傻的，怎么看都不像一個有文化的民辦教師。但是沒有辦法，只能是半夜下飯館，有啥吃啥。

現(xiàn)在的戶口都是電腦管理，全國聯(lián)網(wǎng)。戶籍警在電腦上找了好一會，最后抬起頭看著文菊說：“你是梨樹溝人？”文菊說：“是啊。”戶籍警說：“沒有你的戶口?！蔽木浙读艘幌抡f：“沒有我的戶口？為啥沒有？”戶籍警說：“我也不知道?！?/p>

文菊說：“你不知道誰知道？”

戶籍警說：“你用不著跟我耍態(tài)度，沒有就是沒有?！?/p>

文菊說：“我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從地里冒出來的，我是我娘在梨樹溝生出來的，我這輩子就是梨樹溝人，咋能沒有我的戶口，就算沒有，也是你們派出所給弄沒的，你們要給我找回來?！?/p>

戶籍警說：“戶口不是鬧著玩的，我們的手續(xù)十分嚴格，每一個人的遷出遷入都是經(jīng)過認真核對的，怎么會給你弄沒了呢？”

邱國喜說：“她一沒上大學(xué)，二沒參軍，三沒死亡，好好的戶口就沒了，差錯肯定就出在你們身上，還說你們手續(xù)嚴格，手續(xù)嚴格怎么把人的戶口弄沒了。”

戶籍警說：“既然人還活著，那肯定是辦了遷移，要不是不會找不到的。你父母叫啥名字？”文菊說：“我爹叫郭寶柱，我媽叫田素娥。”

戶籍警很快就把文菊父母的戶口調(diào)了出來，說：“他們都在，就沒有你，要我說，是你們自己出了問題，不信就把戶口本拿來，看看上面還有沒有你?！?/p>

戶籍警這么一說，文菊也有些猶疑，轉(zhuǎn)過臉看著邱國喜。

邱國喜說：“我這就去你家拿戶口本，看看到底是咋回事?！?/p>

文菊就坐在派出所的臺階上等。一邊等一邊想，我咋就這么倒霉，領(lǐng)個結(jié)婚證領(lǐng)不了，換個身份證也換不了。當初轉(zhuǎn)正考試，明明考了第十名，結(jié)果變成了第十一名，我的運氣咋就這么背時，啥事到了我身上就不順，老天這是存心和我過不去。

等得時間長了，文菊又替邱國喜擔心。邱國喜心急，心急就容易出錯，她怕邱國喜把摩托開得太快，要是從坡上滾下去，或者撞在路邊的榆樹上，或者跌進溝里，都會傷得不輕，他已經(jīng)沒了兩根手指，再經(jīng)不起傷了。

還好，沒過一個鐘頭邱國喜就回來了，停了摩托就朝文菊笑，說：“戶口在著呢?！闭f完把戶口本掏出來讓文菊看，文菊翻到自己那頁，看見自己的名字好好的還在，也笑了，對邱國喜說：“你看你出了一腦門子汗，你急啥呀。”

邱國喜嘿嘿笑著說：“能不急嗎。”

文菊把戶口本給戶籍警，文菊說：“你自己看看清楚，我的戶口好好地躺在上面，怎么到你這兒就沒了呢?！?/p>

戶籍警接了戶口本看，眉頭皺得緊緊的，說：“奇怪，這是咋回事呢？”

邱國喜說：“我們等著登記結(jié)婚，不管咋回事，你都要把身份證給換了?！?/p>

戶籍警忽然松開眉頭說：“只有一種可能，當初，把戶口檔案往電腦里輸?shù)臅r候把你給漏掉了?！?/p>

文菊忍不住叫了一聲說：“我咋就這么倒霉，梨樹溝那么多人你們不漏，咋就把我給漏了呢？”戶籍警說：“這不關(guān)我的事，我來這里才不到半年?！蔽木照f：“既然漏掉了，現(xiàn)在就把我打進電腦不就行了嗎?！睉艏f：“哪有那么簡單，要核對過原來的紙質(zhì)檔案才行?！蔽木照f：“那你就馬上核對呀。”戶籍警說：“檔案柜在馬所長的辦公室里，馬所長去省城做心臟支架手術(shù)，要過些天才回來，你們下個星期再來吧。”

回去的路上，邱國喜的摩托車沒了油，他把車停在路邊，等著來了過路車找人家借點油再走，要不，十幾里的山路，把摩托車推回去很費勁。

兩個人坐在路邊，文菊說：“我這人背時，不管啥事到了我這兒就會出岔子?！鼻駠舱f：“這也不算個事，不就是晚幾天嗎，你要是著急，就先到我家住。”文菊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說：“凈胡說，我急啥，二十八年了我都沒急，就急在這幾天了。”邱國喜壞笑了一下說：“其實是我急?！闭f著就把文菊抱了亂摸一氣，文菊被他摸得癢，跳起來說：“你可真夠笨的?！?/p>

沒一會就有一輛小轎車開過來，老遠騰起一股煙塵。邱國喜馬上沖到路中間朝小轎車揮手，小轎車在離邱國喜幾米遠的地方停下。

是一輛紅色夏利。文菊看見開車的是張小東，忙走過去說：“張小東，你都開上小汽車了？”

張小東從車里鉆出來說：“文菊是你呀。這車也不是啥好車，我老丈人給買的，開著玩?！?/p>

文菊說：“你老丈人這么好啊?！睆埿|說：“還行吧，他沒兒子?！蔽木站驼覐埿|借油。張小東打開后備箱找出一根塑料管，往邱國喜的摩托車里倒油，問道：“啥時候喝你們的喜酒？”

文菊說：“就快了，到時候通知你?！?/p>

邱國喜也說：“到時候你一定來呀?！?/p>

張小東說：“能不來嗎，我還要鬧你們的洞房呢?！?/p>

文菊說：“啥時候還你的油啊?！?/p>

張小東說：“文菊你就不該這么說，一點油，算個鳥事，我先走啦。”

4

隔了兩天，文菊給鄉(xiāng)派出所打電話，問馬所長回來沒有，說還沒有。又過了兩天，文菊再打電話問，馬所長還是沒回來。文菊問胡校長做心臟支架手術(shù)是不是很麻煩，是不是個大手術(shù)。胡校長說心臟支架手術(shù)很簡單，不開刀，也不流血，二十分鐘就能做完，但是要恢復(fù)幾天，胡校長讓文菊耐心等幾天。

好不容易等到馬所長回來，文菊一個人去了鄉(xiāng)派出所。但是馬所長不在，戶籍警告訴文菊馬所長在家休息，馬所長的家在縣城。文菊對戶籍警說：“你們能不能派個人把馬所長辦公室的鑰匙拿來呢？”戶籍警說：“馬所長不在的時候，他的辦公室別人是不能進去的。”

文菊急得團團轉(zhuǎn)，對戶籍警說：“我不是著急結(jié)婚，我是著急看看我的戶口到底在不在?！睉艏f：“也就這兩天了，馬所長肯定會來上班，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吧?！?/p>

三天之后，戶籍警給文菊家打了電話，說是馬所長已經(jīng)上班了。

文菊一刻都沒等，馬不停蹄趕到鄉(xiāng)派出所，看見馬所長其實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這么年輕心臟就有了問題，這是文菊沒有想到的。

文菊到的時候，馬所長正讓戶籍警找文菊的檔案。馬所長的辦公室里外兩間，外邊的一間辦公，里面的一間全是鐵皮文件柜。文菊探頭朝里面看了一眼，看見三面墻都是文件柜，幾個文件柜的門敞開著，戶籍警找得滿頭大汗，一邊找一邊說：“怎么這么難找啊?！?/p>

文菊坐在靠墻的椅子上，心里惴惴的有些不安，覺得是自己給戶籍警添了麻煩，很是過意不去。

等了大約一個鐘頭，戶籍警終于把文菊的紙質(zhì)檔案找了出來。馬所長把檔案鋪在桌子上看，只看了一眼，就抬起頭對文菊說：“你的戶口六年前就被注銷了。”

文菊聽了一驚：“為啥要注銷我的戶口？”

馬所長說：“因為你的戶口已經(jīng)遷到縣城去了，這里有準遷證?！?/p>

文菊說：“太奇怪了，我的戶口怎么會遷到縣城去呢？是誰遷的，我咋不知道？”

馬所長說：“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六年前我在城關(guān)派出所當民警，所以這種奇怪的事情我也沒有答案。”

文菊因戶口的事半個月來吃不好睡不實，心里起火，牙疼，眼睛也腫了，吃了好多牛黃解毒片也不管用。這會兒聽到馬所長漫不經(jīng)心的口氣，心里的火再次冒了出來，她又不敢把火全部發(fā)出來，控制著自己說：“沒有答案你就不要當所長！”

馬所長一愣說：“你這是跟我發(fā)脾氣呢？”

文菊說：“再不發(fā)脾氣我就憋死了。不管咋說，戶口是你們給遷走的，我本人根本就不知道，這個責任就是你們派出所的，你們必須把戶口給我找回來。”

馬所長翻弄著檔案說：“你不可能不知道，遷戶口是要本人寫申請的，就算差了別的手續(xù)，這個手續(xù)是少不了的?！闭f著話，馬所長從檔案里抽出一張紙攤在文菊面前說：“你自己看吧，這是你自己寫的申請，你怎么能說不知道呢？”

文菊拿起那張紙看，是一張普通信紙，上面的字寫得有點難看，內(nèi)容很簡單，本人因工作需要，申請把戶口遷往縣城。申請人郭文菊。

文菊的眼睛倏地瞪大了，她抓起筆在馬所長的臺歷上寫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對馬所長說：“你自己看，這是我寫的字，和這上面的郭文菊一樣不一樣？”

馬所長也把眼睛瞪大了，好一會才說：“這張申請不是你寫的？”

文菊的聲音都顫抖了，說：“能是我寫的嗎，我想把戶口遷到北京，你們給遷嗎？”

馬所長說：“難道會有第二個郭文菊？”然后對文菊說：“事情一下子弄不清楚，需要調(diào)查，你回去等消息，有了結(jié)果我馬上通知你?！?/p>

文菊說：“我已經(jīng)等了半個月了，我再也不能等了，再等我就要瘋了，你要馬上給我查！”

馬所長的態(tài)度變了，說：“我很理解你現(xiàn)在的心情，你別急，急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你先到戶籍組坐一會，我馬上就找人調(diào)查這件事?！?/p>

文菊沒有去戶籍組，還是坐在派出所的臺階上等。沒一會，就看見杜杏花的爸爸騎著自行車來了。杜杏花是文菊的高中同學(xué)，畢業(yè)后她爸托人讓她當了女兵，后來就嫁在部隊里，現(xiàn)在人在南京。杜杏花的爸爸杜民警是派出所退休的老民警，管過戶口，肯定是馬所長把他喊來的。文菊這么想了就走過去打招呼說：“是杜大叔吧？”

杜民警說：“你認識我呀？”文菊說：“我和杏花是同學(xué)?！倍琶窬恍φf：“我眼拙，認不出你，你叫個啥？”文菊說：“我叫郭文菊?！倍琶窬f：“你來派出所辦事？”文菊就把自己戶口的事大致說了一下。杜民警說：“這個社會，啥怪事都出，馬所長喊我來恐怕就為你的事，你放心，能幫忙的我一定幫忙?！?/p>

沒一會，文菊就聽見杜民警在屋里喊了起來：“膽子也忒大了，啊，敢鉆派出所的空子，啊，無法無天了！”

很快，杜民警推開馬所長辦公室的門喊道：“郭文菊，你進來！”

文菊三步兩步進了所長辦公室。

杜民警拍著桌子上的檔案說：“郭文菊，這個事情我知道，我現(xiàn)在就一五一十地說給你。你的這個戶口，是六年前縣教育局轉(zhuǎn)正民辦教師的時候遷走的。當時你們梨樹溝小學(xué)被轉(zhuǎn)了兩個，一個是你，一個是張小東。你們當時的情況，屬于集體辦戶口遷移，縣教育局來人辦的這件事，當時所差的手續(xù)就是沒有你和張小東的戶口本，我堅持要本人的戶口本，辦了注銷才能遷移，可是縣教育局來的那個人找了齊所長，齊所長交代我先辦了，等以后你們自己來辦個注銷就行了，但是你們都沒來，時間一長我就把這件事忘了，再后來我就退休了。郭文菊，你已經(jīng)被轉(zhuǎn)正六年了，咋就連戶口的事都沒弄明白？”

文菊的腦袋轟地一下，好半天才說：“沒有人告訴我轉(zhuǎn)正的事，我到現(xiàn)在還是民辦教師，我一直沒有離開梨樹溝小學(xué)啊?！?/p>

杜民警聽了一愣。

馬所長說：“我知道是咋回事了?！?/p>

文菊說：“咋回事？”

馬所長說：“你被人冒名頂替了。”然后說：“老杜，縣教育局來辦戶口的那個人，你還記得是誰嗎？”

杜民警說：“不記得了，他一直在齊所長屋里坐著抽煙喝茶，手續(xù)辦好了是齊所長幫他拿過去的?！?/p>

文菊說：“那就找齊所長問一下?！?/p>

杜民警說：“齊所長死了三年了，被流氓打死的?！?/p>

5

邱國喜在家里裝修房子，說是給文菊裝一間帶衛(wèi)生間能洗澡的房子，讓文菊像城里女人那樣想啥時候洗澡就啥時候洗澡。邱國喜說：“我們牛頭嶺還沒有這樣的房子呢。”

文菊給邱國喜打電話，讓他好好裝修房子，戶口的事她自己能辦。邱國喜說有啥事需要他，就給他打電話。

文菊自己來了縣城。馬所長和杜民警幫文菊分析了情況，認為是縣教育局有人搗鬼，他們讓文菊直接找縣教育局，一查檔案啥事都能查出來。文菊覺得那個已經(jīng)死了三年的齊所長也有問題，是個家賊，沒有家賊引不來外鬼。但是齊所長死了，死了的人誰都拿他沒辦法。

文菊先去了城關(guān)派出所，她在這里找到了自己的戶口。戶籍警在電腦上隨便敲了兩下，文菊的名字便跳了出來，上面登記的是幸福小區(qū)15號樓2單元302室。

不管怎么說，文菊心里踏實了，戶口沒丟，身份證也能換，不會影響她和邱國喜結(jié)婚。而且，六年前她就是城里人了。她一直想把自己變成城里人，這個夢想其實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六年，這是一件多大的喜事啊。

文菊交了二十塊錢工本費，照了相片，辦好了所有手續(xù)，戶籍警讓文菊一個月后來拿新身份證。

縣城不大，新建的小區(qū)就那么幾個，文菊沒費勁就找到了幸福小區(qū)，她想到15號樓2單元302室看看，看看里面住的是啥人，她的戶口為啥會落在他們家。按照文菊的想法，肯定是這家人其中的一個冒名頂替了她，她要問問這個人，你這么做事缺不缺德。

但是文菊沒有找到15號樓。她把整個小區(qū)走了兩圈也沒有找到15號樓。文菊問一個買菜回來的中年婦女，中年婦女說幸福小區(qū)只有十四棟樓。

文菊說：“怎么可能呢？”

中年婦女說：“怎么不可能？除非有人再蓋上一棟。”

文菊很快就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文菊想，人都可以是假的，別的東西是假的有啥奇怪的呢。想到這里文菊笑了笑，走出幸福小區(qū)，去了教育局。

到了教育局，文菊不知道該去找誰，每間辦公室的門都緊緊關(guān)著，敲了兩間都沒有動靜。后來文菊看見墻上有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各樓層辦公室的名字，局長辦公室在三樓，文菊決定去見局長。

到了三樓，文菊看見一間辦公室的門開著，牌子上寫著成人教育科。文菊想起當年民辦教師轉(zhuǎn)正考試就是歸成人教育科管，考試的卷子也是成人教育科發(fā)下來的，文菊想進去問問當年考試的卷子還在不在。

文菊看見屋里有人，半個腦袋從電腦的顯示器上露出來。文菊問道：“我能進來嗎？”

里面的人把腦袋從電腦后露出來，文菊嚇了一跳，說：“張小東是你呀？你咋在這？”

張小東也很意外，說：“是文菊呀，快進來快進來，我就在這上班?！?/p>

文菊邊往里走邊說：“你不是在第五小學(xué)教數(shù)學(xué)嗎？”

張小東說：“我調(diào)局里一年多了。你來局里辦事??？”

文菊在椅子上坐了，理了理思路，把事情的整個過程都告訴了張小東。

張小東十分驚訝，好半天說不出話，也忘了給文菊倒水，紙杯就在手里拿著，人卻站著不動。

文菊說：“剛才我還發(fā)愁不知道找誰，你快幫我拿拿主意，這事是不是應(yīng)該先找局長？”

張小東沉吟片刻一臉憤怒地說：“真沒想到，教育局這種教育人的地方也出這么骯臟的人和骯臟的事。”

文菊說：“先不要說骯臟不骯臟，你說我是不是應(yīng)該先找局長？”

張小東說：“按說這事應(yīng)該找人事科，所有的檔案都在人事科。但是不如先找局長，如果局長發(fā)了話，人事科就會認真對待，查起來才會更順利?！?/p>

文菊說：“那你帶我去找局長吧?！?/p>

張小東猶豫一下說：“其實不用我?guī)?，你自己就可以去。我沒別的意思，如果我?guī)氵^去，局長會怪我多管閑事?！?/p>

文菊馬上明白了，說：“那我自己去。”

走到門口的時候，張小東又把文菊叫住了，說：“文菊，我應(yīng)該幫你，我以前欠了你的，就算不欠你的，我們好歹也是一個村的，是同學(xué)，我要是不幫你就太不夠意思了?！?/p>

文菊說：“你想那么多干啥，還說啥欠不欠的，你啥都不欠我?！?/p>

張小東說：“這樣吧，我先去找鄺局長，鄺局長平時對我挺客氣，我先把情況說一下，我說的效果比你說的效果要好，鄺局長會認真聽，我們先看看鄺局長的態(tài)度，如果鄺局長不拿這事當回事，我們就直接去縣里，找主管縣長，找紀檢委，說理的地方多著呢?！?/p>

文菊被張小東的話感動得心頭暖暖的，說：“我聽你的。”

張小東走了，文菊坐在他的辦公桌前等。辦公桌上有一塊玻璃板，玻璃板下面壓著一張小孩照片，文菊端詳著照片上的小男孩，大約兩歲的樣子，咧著小嘴沖文菊笑。端詳了一會文菊便看出了張小東的影子，文菊想這一定是張小東的兒子，很好看，和張小東一樣好看。當年，如果她不被冒名頂替，張小東就會和她結(jié)婚，他們的婚姻會十分美滿，她也會為張小東生個小孩，她早就是一個幸福完美的女人了。

過了一會，張小東急匆匆回來，進門就說：“文菊，鄺局長要見你，有些情況我說不上來?！蔽木召康匾幌聫囊巫由险酒饋韱柕溃骸班椌珠L是個啥態(tài)度？”張小東說：“鄺局長很氣憤，說一定要把這事查個水落石出?！?/p>

文菊隨了張小東去見鄺局長，沒想到鄺局長是個十分精干的中年女性，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亂，湖藍色的西服，領(lǐng)口處露著白色的襯衣，四十幾歲的樣子，沒有一點官架子，讓文菊坐在她對面的沙發(fā)上慢慢介紹情況。文菊就把事情從頭說起，怎么個來龍去脈一字不漏，又把去幸福小區(qū)的事說了。文菊最后說：“局長一定要幫我查清楚，到底誰成了我的替身。”

文菊說完之后屋子里靜了一會。然后，鄺局長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對文菊表態(tài)說：“這件事查起來不難，我會找專人盡快查清，把混進教師隊伍的人清理出去?！?/p>

文菊說：“只要看一下那年考試的卷子就知道了?！?/p>

鄺局長說：“我知道怎么做，有了結(jié)果，我會讓張小東轉(zhuǎn)告你。”

文菊感激得不行，說了好幾句謝謝，眼睛澀澀地要流淚，強忍著沒有流下來。

張小東留文菊吃飯，文菊不好意思再打擾張小東，文菊說：“以后麻煩你的地方多著呢，我回去等你的消息吧?！?/p>

文菊很踏實地坐上回家的班車，事情交給張小東，文菊一百個放心。

6

文菊沒有直接回家，班車經(jīng)過牛頭嶺的時候，文菊下了車。她想去看看邱國喜，看看他們的新房裝到什么程度了。

新房已經(jīng)裝出了模樣，吊了頂子，封了墻圍子，放雙人床地方，墻上貼了粉色的墻紙，衛(wèi)生間里貼了瓷磚，木工正在打書柜，一切都讓文菊十分滿意，而且超出文菊的想象。文菊想到底是在外邊打過工的人，想法就是不一樣。

邱國喜說：“你是文化人，所以我要把房子裝得文化一點?！蔽木盏恍φf：“我算啥文化人，就是個民辦教師?！鼻駠矄枒艨诘氖抡恿?，文菊把經(jīng)過說了。文菊特別說到了鄺局長，說鄺局長親切得像個大姐。邱國喜聽了以后笑笑，說可能就這么一個好官讓你遇上了。文菊說多虧張小東幫忙。邱國喜說：“張小東對你的事情很熱心啊?！蔽木照f：“你是不是懷疑我和張小東有啥？”邱國喜說：“沒有沒有。你們兩個沒有夫妻緣分，而且張小東已經(jīng)有老婆孩子了，咱倆才叫有緣分呢?！蔽木照f：“聽你剛才的口氣，明明是吃醋了?！鼻駠舱f：“是有一點酸，就一點點，沒事沒事，我相信你?！蔽木照f：“反正一個月后就能拿到新的身份證，結(jié)婚證也可以領(lǐng)了?！?/p>

太陽快要落下去的時候，文菊讓邱國喜送她回家。邱國喜說：“住下吧?！蔽木照绽谒缟洗妨艘幌抡f：“住下算咋回事，你看著老實，其實挺壞?！鼻駠舱f：“住下也就是說說話，我又沒想別的?！蔽木詹淮饝?yīng)，堅持要走。邱國喜把文菊抱了，用自己的臉蹭文菊的臉，用自己的唇蹭文菊的唇，熱烘烘的氣息噴在文菊的臉上脖子上，給了文菊很大的刺激。文菊回手抱緊了邱國喜說：“等下次行嗎？”邱國喜聽出文菊的語氣軟軟的，趕緊說：“文菊你可憐可憐我吧，我都二十七歲了?！蔽木論溥暌宦曅α?，說：“你個壞蛋。”

他們就睡在沒有裝修好的新房里。沒有床，邱國喜抱了幾床被子打了個地鋪。剛一躺下，邱國喜就不行了，一個鯉里打挺翻到文菊身上。文菊是有了準備的，想想兩個人已經(jīng)訂婚，早晚都是邱國喜的人，就由著邱國喜折騰。

文菊的處女紅染紅了被子，染紅的形狀，很像一朵蘑菇。邱國喜看了那朵蘑菇，把文菊摟在懷里說：“真沒想到你這是頭一回?！蔽木照f：“你把我看成了啥人。”邱國喜說：“真的沒想到你是處女，文菊我會好好愛你?！蔽木照f：“你愛我還是愛處女？”邱國喜說：“我愛你，更愛你是處女?！蔽木找幌伦佑辛速Y本，撒嬌說：“這輩子你都要好好對我。”邱國喜說：“這還用說，我要是不好好對你，我就是三條腿的驢。”

過了一會，邱國喜又說：“文菊其實我挺自私。今天我為啥讓你住下，我是擔心，你找回了戶口，以后就不會再是民辦教師，到時候你會看不上我?！蔽木照f：“你的腦子可真復(fù)雜，我就沒想過看不上你，就算我真的成了正式老師，我這一輩子也是你的人。過去，我是想做個城里人，做夢都想，可現(xiàn)在不想了，現(xiàn)在有了你，你把我拴住了，我不會離開梨樹溝?！鼻駠舱f：“你真的不嫌棄我？我有殘疾你也不嫌棄？”文菊說：“沒了兩根手指，那不算殘?！鼻駠舱f：“沒了兩根手指還不算殘？那啥才叫殘？”文菊說：“一個人的心壞了，才是最大的殘?！鼻駠层读艘幌抡f：“文菊，我真沒想到你會說出這樣的話，我的命真好，我算找對了人。我的心很好，里面的血干干凈凈的?！蔽木照f：“我也干干凈凈。等以后結(jié)了婚，你每天到梨樹溝小學(xué)接我回家，你能做到嗎？”邱國喜說：“當然能，我管接管送，風雨無阻。文菊，要是找到那個頂替你的人，你想咋辦？”文菊說：“我想見見那個人，我要問問他，他咋就能做出這么缺德的事?！?/p>

一個星期過去，文菊沒有等到張小東的消息，文菊想這個張小東是咋回事，電話也不打一個，于是就給張小東打了過去。先是打手機，手機通了但沒人接，打了好幾次都沒人接。文菊就往他辦公室打，辦公室也沒人接。連續(xù)三天，文菊一直打電話，但是一直沒人接，張小東的手機每次都通，但就是不接。文菊想，一次不接情有可原，兩次不接也情有可原，三次不接就是存心不接了。文菊覺得張小東這樣做事太不像男子漢了，就算事情不好辦，就算你幫不上忙，也應(yīng)該說一聲，說一聲我就不會再麻煩你了。

文菊再次來到教育局。她直接去敲張小東辦公室的門，聽到里面?zhèn)鞒鲆宦暲瓌右巫拥捻懧?，但是沒人來開門。文菊再敲，里面啥聲音都沒有了。文菊感覺張小東就在屋子里，這工夫正盯著門看，但就是不敢開門。

文菊嘆息一聲，心說張小東這是把自己看成老虎了。然后，文菊去敲鄺局長辦公室的門，里面?zhèn)鞒鲆宦暻宕嗟穆曇?，文菊推門進去，堆出一臉笑叫道：“鄺局長您好?！编椌珠L見是文菊，也是一臉笑容地說：“是你呀，你的事我已經(jīng)責成人事科去辦，你去找人事科的陳科長吧?！?/p>

文菊看見鄺局長的滿臉笑，懸著的心稍稍放了下來。記得上次張小東也說過，這事應(yīng)該找人事科，所有的檔案都在人事科。文菊離開鄺局長辦公室馬上去了人事科。

陳科長是個中年男子，開口就問：“你是郭文菊吧？”

文菊說：“我是?！?/p>

陳科長說：“你的事鄺局長已經(jīng)交代下來了，科里派了專人查這件事。但是檔案一下子找不到，你知道教育局兩年前才搬到這棟樓里，搬家的時候亂糟糟的，檔案也都搞亂了，查起來有點麻煩。不過你放心，只要有了結(jié)果，我們馬上通知你，你回家再等等吧。”

文菊說：“我已經(jīng)等了十多天了，來一趟縣城挺不容易，麻煩陳科長早點幫我查出來?！?/p>

陳科長說：“這沒問題，但是需要時間，你回去等等吧?！?/p>

文菊有些失望地出了教育局，回頭望望樓上的窗戶，她不知道哪一個窗戶是張小東的，她特別希望張小東的腦袋此刻從某個窗戶里露出來。

文菊就在教育局的院子里站著，望著樓上的窗戶，望了半個多鐘頭，直到覺得口渴，這才離開了。

7

胡校長對文菊說：“你的事，不容樂觀?！蔽木照f：“為啥呢？”胡校長說：“我有一種預(yù)感，不會查出什么結(jié)果。”文菊說：“明明是有人頂替了我，派出所可以作證，我不信查不出結(jié)果?！焙ｉL說：“文菊你想想看，頂替你的人是個啥人？會是普通人嗎？會是一般的老百姓嗎？沒有點背景，沒有點關(guān)系，這個名是那么好頂?shù)膯?？恐怕人家是早就做好了準備，根本不怕你查，因為查不清楚，查來查去就是一團糨糊，也不說不給你查，但就是查不出結(jié)果，拖著你，把你心拖涼了，拖冷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蔽木照f：“我的心永遠不會冷，我就是要個結(jié)果，就算等上一百年我也等?！焙ｉL搖頭嘆息說：“文菊，你做好兩種準備吧。”

文菊知道，胡校長分析的有道理，張小東像老鼠一樣躲起來就說明事情不可能一帆風順，但是文菊不會放棄，腳下的路多得很，這條走不通，就走另一條。

文菊覺得自己不能這么傻等，打電話也沒用，干脆請上幾天假，住到縣城里，天天坐在陳科長面前，啥也不說，就那么坐著，看看陳科長怎么打發(fā)她。

轉(zhuǎn)天，文菊收拾了兩件衣服一大早就坐了班車去縣城。到了縣城，文菊找了那家當年她和張小東一起住過的小旅館。小旅館比原來更破了，但是價錢卻漲了，原來住一宿二十塊錢，現(xiàn)在三十塊錢。

放下東西文菊就去了教育局。陳科長看見文菊，眉頭馬上皺了起來，說：“不是讓你在家里等嗎，你怎么又來了？”文菊說：“我怕在家里等不出結(jié)果，所以就來了?！标惪崎L臉色難看起來，說：“你的意思，是懷疑我們不給你查？”文菊說：“我沒說，查不查，你陳科長心里清楚?！标惪崎L說：“我當然清楚，科里的幾個人查了這些天，就是找不到六年前的檔案，上次我就跟你說了，局里搬家的時候很亂，檔案也許早就丟了?！蔽木照f：“這些年縣城里搬家的單位也不光是教育局，別的單位不丟東西，為啥教育局就丟東西呢？”陳科長說：“怎么就不能丟呢？當時搬過來的東西全都放在走廊里，搬家的民工素質(zhì)很低，在他們眼里，那些檔案就是廢紙，有人撕下幾張拿去擦屁股是很有可能的。”文菊說：“就那么巧，拿去擦屁股的就是我的檔案？民工的素質(zhì)再低，也不敢隨便拿東西?！标惪崎L說：“怎么不能，我的一塊手表還沒有戴過就沒了，明擺著是民工偷走的。”文菊說：“你的意思，我的事情根本就查不出結(jié)果？”陳科長說：“我可沒那么說，我們正在查呀。”文菊說：“已經(jīng)半個多月了，那些檔案翻上幾個來回都翻完了，我不知道你們到底是咋查的?！标惪崎L忽然臉色一變說：“你這種態(tài)度，還要我們怎么工作？我們辛辛苦苦為你做了好多工作你知道不知道？”文菊說：“你們要是真為我做了好多工作那我感激不盡，可是結(jié)果在哪里？結(jié)果早就應(yīng)該出來了，你們就是不給我結(jié)果，你們是故意拖時間，再這么拖下去，我就找個說理的地方?！标惪崎L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好啊，你去找吧，說理的地方多得很，隨便你去找！”

文菊忽然覺得自己太莽撞了，其實她沒想和陳科長斗嘴，但是不知不覺就雞一嘴鴨一嘴地頂了起來，這么頂下去對自己沒有一點好處。這么想了，文菊冷靜下來，自己在椅子上坐了，一句話也不說了。

陳科長站起來，怒氣沖沖地說：“你跟我來！”

文菊跟陳科長到了另一間辦公室。辦公里到處都是散開的檔案，桌子上，沙發(fā)上，窗臺上，地上，全是檔案袋，一男兩女三個人在檔案堆里忙得頭都不抬。文菊看見那個男科員腦門上冒了汗，鼻梁上的眼鏡滑了下來，三個人工作得都很認真，文菊感動了，一時間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

陳科長說：“看見沒有，他們都在為你工作，他們每天上班就一頭扎進這些檔案里，快把這些檔案翻爛了?！?/p>

陳科長說完了就回了自己的辦公室，文菊馬上跟了過來。陳科長一臉迷惑地看著文菊說：“你怎么還不走？”

文菊說：“我就在這里等結(jié)果?！?/p>

陳科長說：“你這么做，會干擾我的工作。”

文菊說：“那我到走廊里等。”

文菊就到走廊里等，這樣也能看到張小東的辦公室，如果張小東走出辦公室，文菊一眼就能看見。但是，張小東的門一直緊緊關(guān)著，直到下班也沒有打開過。

下午的時候文菊按時到教育局，坐在走廊的休息椅上，陳科長出來上廁所看見文菊，他沒理文菊，文菊也沒和他說話。文菊還看見了鄺局長，鄺局長穿一雙坡跟皮鞋篤篤篤地從她身邊經(jīng)過，好像沒看見椅子上坐著文菊，文菊也沒說話，文菊打定主意就在這里坐下去。

連續(xù)三天，文菊準時到教育局的走廊里坐等，沒有人理文菊，文菊也不和任何人說話。第四天上午的時候，來了兩個民警。民警的態(tài)度十分嚴厲，讓文菊馬上離開，否則就以破壞社會治安罪對文菊進行拘留。

文菊害怕了，默默離開了教育局。

第二天，文菊沒有進教育局的樓，而是坐在教育局大門前的馬路牙子上。她剛坐下沒一會，就看見一輛紅色夏利開過來，開車的是張小東。文菊站起來迎著張小東，但是張小東卻把車掉頭開走了。

文菊什么都明白了。

本來文菊是不想再麻煩張小東的。但是早上的一幕讓文菊心寒，張小東這么對她也太不厚道了，文菊想張小東知道些內(nèi)情，文菊在縣城找不到第二個熟人，她只能盯住張小東。

中午的時候文菊找到張小東的家。文菊覺得這個時間張小東應(yīng)該在家，但是開門的是個中年婦女，懷里抱著個男孩。文菊一眼就認出是張小東的兒子，這孩子和照片上一模一樣，文菊笑著說：“你是侃侃吧？”中年婦女說：“你是找侃侃媽還是找侃侃爸？”文菊說：“您是侃侃的啥人？”中年婦女說：“我是保姆?！蔽木照f：“我是張小東的同學(xué)?！北Ｄ氛f：“侃侃爸不在家，你去衛(wèi)生局找吧，他和侃侃媽每天中午都在衛(wèi)生局的食堂吃飯?！蔽木諉柕溃骸百┵屧谛l(wèi)生局上班？”保姆說：“是啊，給局長當秘書呢?！蔽木沼謫枺骸百┵屖墙泻涡∧莅桑俊北Ｄ氛f：“對?！?/p>

怕錯過吃飯時間，文菊一狠心叫了輛出租車。到了衛(wèi)生局餐廳，文菊問一個抹著嘴出來的年輕人張小東在不在？年輕人看著文菊說：“誰是張小東??？”文菊這才想起這是衛(wèi)生局，不是教育局，應(yīng)該問何小妮在不在。年輕人告訴文菊何小妮正在里面吃著呢，說著朝餐廳里指了一下。文菊看見靠窗的一個餐桌上有個年輕女人正在和一個男人吃飯，說說笑笑的，文菊想這就是何小妮了。

但那個男人不是張小東。

文菊走過去，盡量很客氣地問：“你是何小妮？”

何小妮扭過臉看著文菊：“你是？”

文菊說：“我叫郭文菊，是張小東的同學(xué)。”

何小妮馬上站起來說：“你就是郭文菊？”

文菊看她滿臉的錯愕，不知道自己啥地方嚇著了她。

何小妮說：“我們到外邊說話吧?！?/p>

何小妮把文菊帶到餐廳后面的一棵古槐下站住，問道：“你找張小東有什么事？”

文菊說：“你幫我找到張小東就行，我的事挺麻煩的，幾句話說不清。”

何小妮忽然怪笑了一下說：“你不光是張小東的同學(xué)，還是他的初戀，不過我聽說你也快結(jié)婚了，快結(jié)婚的女人應(yīng)該自重，更不應(yīng)該影響別人的家庭，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糾纏張小東，張小東也不想再見到你。”

文菊一下子明白了，張小東躲著她不見，原來是何小妮在作怪。文菊笑了一下說：“你別誤會，我和張小東除了同學(xué)還是同學(xué)，別的都扯不上，耽誤你吃飯了。”說罷轉(zhuǎn)身就走。

何小妮叫住文菊說：“你的事我也聽張小東說了，我勸你不要再浪費時間，不會有結(jié)果的。這么多年，你當民辦教師不也過來了嗎。”

文菊站住，回過頭說：“但是，我不會錯過屬于我的機會，那是我的機會，別人不能隨便搶走?！?/p>

何小妮說：“你可真夠固執(zhí)，農(nóng)民式的固執(zhí)。”

文菊這次頭也不回地走了。

8

現(xiàn)在，文菊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張小東，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文菊呆頭呆腦地站在路邊，腦子有點亂，她用手指梳理著頭發(fā)，仿佛理順了頭發(fā)就能理清思路。后來文菊真的把思路理順了，文菊想如果張小東不想幫她，就算見了又該如何？她不會再費心思找張小東，自己的磨自己圓，自己的事自己辦。

第二天，文菊早早起來，喝著白開水吃了個燒餅。她已經(jīng)想明白了，鄺局長也好，陳科長也好，還有那三個裝模作樣幫她查檔案的科員，都是在應(yīng)付她，是演戲給她看，她甭指望教育局給她結(jié)果。她要去縣里，找主管教育的縣長，這是以前張小東教她的辦法，縣長會不會管這樣的事，只有試了才知道。

文菊咽下最后一口燒餅，把杯子里剩下的白開水喝光，準備去縣委大樓。屁股剛剛離開椅子，聽見有人敲門，一個女人在外面問：“郭文菊在嗎？”

文菊走過去開門，看見一個白白胖胖的女人站在門外，看見文菊，那女人馬上綻出一臉笑。

文菊滿臉疑惑地打量著女人，女人的年紀看上去已經(jīng)不嫩了，卻把頭發(fā)染成棕紅色，上衣是蔥綠色的短款，下身是本白色的九分褲，褲腳上繡著紫色的丁香花，耳朵脖子和手上都被金貨武裝了，臉上笑得百花盛開，不等文菊說什么，自己就進來了，問道：“你就是郭文菊？”

文菊一臉茫然地點頭。

女人冷不防抓住文菊的手，無厘頭地笑起來說：“多好的姑娘，長相好，身材也好。”

文菊抽出手，問道：“您找我？”

女人說：“我姓馬，你叫我馬姐吧，我是代表教育局來看你的?！?/p>

文菊心頭一熱，已經(jīng)死掉的希望馬上像朝陽一樣冉冉升起，一時間竟有些緊張，搓著手說：“馬姐，這里條件太差，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開水也沒有。”

馬姐說：“你是不是把我當成外國來賓了？床不能坐啊，椅子不能坐啊?！闭f著話，已經(jīng)把自己肥大的屁股扔在了床上，反客為主地指著椅子說：“文菊，你也坐吧?！?/p>

文菊略帶幾分局促地坐在椅子上，看著馬姐從羊皮坤包里拿出一盒煙，又摸出打火機，抽出一支點燃后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嘴巴里的煙霧像殺蟲劑一樣噴出來，仿佛文菊是一株生病的玉米秧，那些煙霧全部噴在文菊身上。文菊心里起了疑惑，這種作派的女人，哪里像教育局的干部，換上一件旗袍，和電視劇里的妓院老鴇沒啥區(qū)別。

文菊不說話，等著這個自稱馬姐的女人開口。文菊想她一定會先開口，只要她一開口，就會知道她是個啥來路，文菊自信有這個識別能力。馬姐過足了煙癮果然開口說道：“文菊，你的事情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先表明我的態(tài)度，我同情你，理解你，也支持你，換成是我，我也要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要不，這塊石頭就會壓在自己心里，會壓一輩子，這種滋味，用不著親身體會也知道是怎么回事?！?/p>

文菊很有耐心地聽著。

馬姐話鋒一轉(zhuǎn)說道：“但是，很多事情和我們想象的不一樣。據(jù)我所知，你的事情很麻煩，不是一般的麻煩，說穿了，就是沒人給你結(jié)果，你白搭了很多時間和精力，最后只能是無果而歸，無功而返，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會面對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我們會不解，會憤怒，會咆哮，但是到最后，所有的這些都會變成無奈，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文菊說：“我不明白?！?/p>

馬姐苦笑一聲說：“我認識一個人，他的兒子殺了人，殺人是要償命的。但是這個人有錢，這個人給死者家屬送去一大筆錢，死者家屬很快就改寫了起訴書，把故意殺人改成過失殺人，結(jié)果，這個人的兒子沒有被判死刑，在監(jiān)獄里呆了兩年就保外就醫(yī)，像沒事人一樣了。我說這個是想告訴你，你想做成一件事，先要考慮自己有沒有做成這件事的能力，你手中有沒有武器，你夠不夠強大，如果這些條件你沒有，那么好，你就應(yīng)該像那個死者家屬一樣，改寫起訴書?，F(xiàn)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文菊說：“可我不想改寫起訴書，我要殺人犯償命，我不要錢?！?/p>

馬姐說：“文菊你好糊涂啊。我承認，我說的這些有點庸俗，也有點世俗，但是，庸俗和世俗的東西里也包含著真理。當我們遇到真理的時候，除了把頭低下去，還能怎么樣呢？”

文菊說：“真理從不讓人低頭，而是讓人把頭高高地抬起來?！?/p>

馬姐說：“文菊呀，你可真夠犟的，你非要把自己弄得像堂吉訶德一樣嗎？”

文菊有些糊涂了，她現(xiàn)在弄不清這個女人到底是啥身份。這個女人能說會道，所說的內(nèi)容透出一些知識和文化。她居然能借用堂吉訶德做文菊的鏡子。文菊記得六年前她參加考試的時候，語文卷子里就有這道問答題：堂吉訶德的作者是誰？是哪個國家的？這道題把文菊考住了，她腦子里沒有任何印象，所以她跳過了這道題，損失了三分。后來她借了堂吉訶德這本書，才知道堂吉訶德的作者叫塞萬提斯，國籍西班牙。

文菊看著馬姐，淡淡一笑說：“堂吉訶德把鋤奸救苦，除暴安良看作自己的天職。他酷愛自由和公正，敢于為主持正義而忘我斗爭。他不僅有理想，而且為了實現(xiàn)理想、改造現(xiàn)實可以不顧個人安危，我欣賞他奮不顧身的獻身精神和斗爭精神。”

馬姐搖著腦袋說：“文菊呀文菊，你怎么比堂吉訶德還堂吉訶德。我這么跟你說吧，如果讓你徒步穿越撒哈拉沙漠，你行嗎？肯定不行，因為你不是駱駝；如果讓你橫越太平洋，你行嗎？肯定不行，因為你不是魚；如果讓你登上珠峰，你行嗎？肯定不行，因為你不是登山運動員；如果讓你和老虎爭奪山頭，你行嗎？肯定不行，因為你不是獅子。”

文菊說：“你說的這些我確實做不到，我只想做我能做到的事?！?/p>

馬姐忽然哈哈一笑說：“你簡直就是一塊山溝里的黏土，花崗巖可以炸開，你卻讓炸藥束手無策。有的人，不撞南墻不回頭，有的人，撞了南墻也不回頭，我希望這兩種人都不是你。”馬姐說完再次把手伸進羊皮坤包。文菊以為她又要抽煙，但是馬姐從包里摸出的是一個鼓鼓的信封。

馬姐把信封塞到文菊手里說：“這是教育局給你的損失費，一萬塊。你知道教育局是吃財政飯的，沒有多余的錢，能拿出這些已經(jīng)很費勁了。我們希望你就此打住，不要再浪費時間和精力，該結(jié)婚就結(jié)婚，該做民辦教師就做民辦教師，生活照樣是美好的，否則，你會惹出麻煩，明明知道前面是墻，就不要往上撞了?！?/p>

文菊看了看信封里那沓厚厚的粉紅色鈔票，沉吟片刻她把鈔票塞回馬姐手里說：“我用這一萬塊錢買一個人名，你能賣給我嗎？”

馬姐一愣：“你什么意思？”

文菊說：“請你告訴我，那個頂替我的人是誰？”

馬姐從床上站起來，依舊燦若桃花地笑著說：“你怎么能和我開這種玩笑？”

文菊阻住馬姐：“你知道，你肯定知道！”

馬姐用力撥開文菊：“你可真是個不知好歹的鄉(xiāng)下人。”

9

文菊感覺自己是活生生被馬姐強奸了一回。馬姐走后很久，文菊受辱的感覺才稍稍淡下去，但是文菊堅定了

去找縣長的決心。她走出陰暗潮濕的旅館，看見滿天的太陽，心情好了很多。文菊想，教育局再怎么設(shè)障礙絆馬腿，總不能一手遮天吧。

縣城畢竟不大，文菊從旅館出來走了十幾分鐘就看見了政府大樓。政府大樓只有三層，蓋了二十幾年，顯得風塵仆仆。

文菊的心忽然就怯了，腳步也怯了。文菊想我哪里來的膽子，就這么跑來見縣長？我是個啥人？說的好聽點是個民辦教師，說的難聽點是個土頭土腦的鄉(xiāng)下妮子，見了縣長能不能說得出話還不知道呢。

文菊站在路邊發(fā)呆，看著近在咫尺的政府大門卻邁不動步子。呆立片刻后文菊轉(zhuǎn)身往回走，但是文菊不知道走回哪里。回那個骯臟破舊的小旅館嗎？小旅館能給她的只是一張床。去教育局嗎？那等于是瞎子點燈——白費油，她現(xiàn)在能去的地方，只有政府大樓。

文菊握緊拳頭給自己鼓勁加油，到了這種時候，不豁出點啥是不行了。文菊能豁出去的，只有一張臉。只要能見到縣長，不管縣長用啥樣的眼神看她，用啥樣的口氣跟她說話，她都要厚著臉皮挺住，把事情從頭到尾說出來。

文菊一點都不猶豫了，大步朝政府大樓走。她看見政府大樓前的電動鐵門有半人高，一輛轎車開出來，電動鐵門打開了。轎車開走了，電動鐵門徐徐關(guān)上，只留了二尺寬的通道，文菊想二尺寬的通道足夠她用了。

文菊走到電動鐵門前的時候被門口的保安喝住了。保安從值班室沖出來喊道：“喂喂喂，你怎么直著眼睛往里闖，連個招呼都不打？”

文菊嚇得站住，她一點都不知道進這道鐵門還要打招呼。

保安問：“你去哪個部門，找誰？”

文菊說：“我找管教育的縣長?！?/p>

保安說：“縣長知道你要見他嗎？”

文菊說：“不知道?！?/p>

保安說：“那你先給縣長打個電話，縣長有了回話你才能進去?！?/p>

文菊說：“我不認識縣長?！?/p>

保安愣了一下，然后詭異地笑笑說：“那你還是想辦法先認識縣長，要了縣長的電話再來找他。”

文菊說：“你不讓我進去我咋認識縣長？”

保安臉色一變：“你是不是聽不懂中國話？縣政府這種地方是隨便啥人都能進去的嗎？要預(yù)約，要登記，登記完了要往里面打電話，里面同意見你你才能進去，現(xiàn)在，你明白了嗎？”

文菊略略驚訝了一下說：“不讓進？”

保安不耐煩了，說：“走吧走吧，你們這些鄉(xiāng)下人，以為見縣長像吃大餅子那么方便，啥人都來見縣長，縣長見得過來嗎?！?/p>

文菊說：“我有特殊事情向縣長反映，我的事，只有縣長才能解決?！?/p>

保安說：“別費話了，走吧?！闭f完回了值班室。

文菊哪里甘心，見保安進了屋子撒腿就往院里跑。保安箭一樣從值班室射出來，這回是兩個，一左一右把文菊扭住拖進值班室，電動鐵門嘩嘩啦啦地關(guān)上了。

保安指著文菊的鼻子說：“你要是再敢往里闖，我們就報警抓你，你信不信？”

文菊的臉呱嗒一下掉了下來，大聲說道：“我一不偷二不搶三不犯法，你憑啥抓我？古時候的衙門，老百姓還能擊鼓鳴冤見縣官，現(xiàn)在都啥年代了，老百姓想見縣長為啥不行？”

保安說：“你不要在這胡攪蠻纏，我沒說不讓見，是要縣長同意了才能見！”

文菊說：“外面墻上掛的是不是鹿山縣人民政府的牌子？”

保安說：“沒錯。”

文菊說：“既然是人民政府，為啥不讓人民進？”

保安說：“人民和人民不一樣。上個月，田家坨來了一千多個人民，呼呼啦啦往里闖，一撥人把縣長堵在屋里，另一撥人把縣委書記堵在屋里，把政府大樓搞得烏煙瘴氣。前幾天，縣劇團來了三十幾個人民，說是劇團發(fā)的生活費太低，要求漲錢，不讓他們進，他們就在這里敲鑼唱戲，攪得整個縣城不得安生，影響特別壞。你說，這樣的人民，能隨便往里進嗎，縣長縣委書記還要不要工作？”

文菊說：“老百姓不會沒事就往縣里跑，他們是實在有過不去的坎了才來找政府幫忙，你們不讓進，他們才往里闖，你也是人民的一分子，為啥不站在人民的立場說話？”

保安說：“我要是站在人民的立場說話，就沒人給我發(fā)工資。這樣吧，我給你指一條路，你要是有啥要向縣長反映的事，可以去信訪辦公室，他們會把你的情況反映給縣長。信訪辦公室在政府大樓的后面，門口掛著牌子，你過去就能看見?！?/p>

文菊站著不動。

保安說：“聽人勸吃飽飯，我可是為你好。”

文菊知道信訪辦是專門接待群眾上訪的，文菊還知道事情進了信訪辦，比老太太紡線還慢，沒有個一年半載是訪不出結(jié)果的，文菊不想等。

但文菊還是去了信訪辦。信訪辦只有一個老頭看報紙，他告訴文菊，干部們都下去搞調(diào)查了。

文菊站在信訪辦門前，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心里想著要是遇到一個熟人多好，可是不要說熟人，連一條熟悉的狗都沒有。整個縣城，稱得上熟人的只有張小東，但張小東像躲避瘟疫一樣躲起來了，文菊只能讓自己忘掉這個人。

文菊沿著街邊走，想著下一步該怎么辦，想來想去根本就想不出辦法。文菊現(xiàn)在對見縣長已經(jīng)失去了信心，縣長不是自己家的，幫不幫自己說話還是未知數(shù)，她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是偃旗息鼓，回到梨樹溝繼續(xù)做她的民辦教師。這么想了，文菊覺得自己的心像樹上的梨子一樣被人摘下來了。

沿著人行道往回走，文菊腳步如鉛，她已經(jīng)無心看馬路上的行人車輛，那些人沒有她這樣的煩惱，一個個都比她幸福，他們幸福的樣子對文菊是一種深深的刺激和嘲諷。

兩個年輕人迎著文菊走過來，他們在離文菊幾米遠的地方站住，用一種古怪的眼神打量文菊。文菊低著頭往前走，差點撞在這兩個人身上。文菊想繞過他們，但是這兩個人卻朝文菊撞了過來，動作很猛也很迅速，一下子把文菊撞倒在地上，文菊坐在地上大聲喊道：“你們沒長眼睛啊，咋就往人身上撞？”

文菊想他們肯定會道歉，會說對不起。但是沒有，他們沖著文菊一陣壞笑，其中一個扯開嗓門喊起來：“快來看啊，這只雞大白天就在馬路上拉客！快來看啊，鄉(xiāng)下來的雞，土雞，到城里來賣了！”

文菊一下子懵了頭，腦袋仿佛被啥東西砸了一下。

沒等文菊醒過神，這兩個年輕人已經(jīng)把文菊拖到馬路中央，那個年輕人還在喊著：“鄉(xiāng)下來的雞，到城里來拉客了，這年頭，雞們都瘋了，一身臭肉在鄉(xiāng)下賣不出去，跑到城里來賣了！”

正是中午下班和放學(xué)的時間，馬路上行人如織，成年人和學(xué)生們團團圍過來，眨眼工夫一條寬寬的馬路就被堵了，上行和下行的汽車們擁塞到一塊，一時間水泄不通，汽車喇叭的鳴叫此起彼伏。

文菊傻了，她一下子弄不清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傻乎乎地看著圍觀的人群和那兩個年輕人，好像正在發(fā)生的事和她無關(guān)。

數(shù)不清的目光劍一樣朝著文菊刺過來，有人開始朝文菊扔?xùn)|西，桃子、橘子、西瓜皮，爛香蕉。有女人大聲尖叫：“快報警，讓警察收拾她！社會風氣全都讓這些騷貨給搞壞了！”

那個年輕人果然就撥打了110。

文菊終于從懵懂中清醒過來，大聲喊道：“我不是雞！我不是，我不認識他們，是他們故意撞倒我！”

文菊的喊叫被嘈雜的人聲和車聲湮沒，根本沒人聽她喊叫什么。

警察很快就來了，文菊像見到親人一樣撲向警察，哭喊著說：“流氓，他們是流氓！”

那兩個年輕人把文菊撥拉到一邊，鄭重其事地對警察說：“她是個雞，剛才在馬路邊問我們買不買，我們不買她就纏著我們不讓走，警察同志，我們不是吃飽了撐得沒事干，這只雞實在是把我們?nèi)羌绷?。?/p>

文菊喊道：“他們在胡說，他們?nèi)鲋e，是他們撞倒了我。我是梨樹溝小學(xué)的民辦教師，我叫郭文菊，我不是雞！”

那個年輕人馬上說道：“她是雞，她口袋里裝著避孕套！”

文菊喊道：“沒有！我沒有！”

年輕人哈哈一笑說：“你剛才還掏出來讓我們看，說是絕對安全，是兩個綠色包裝的套子，就在你口袋里?！?/p>

文菊氣得眼淚都下來了：“我沒有！”

警察說：“把你口袋里的東西全都掏出來。”

文菊馬上去掏自己的口袋，左邊的口袋掏出來一些零錢，右邊的口袋是手機，隨手機出來的，是兩個綠色包裝的避孕套，避孕套掉在地上，十分醒目，文菊立時傻了眼。

10

文菊從派出所出來，回到旅館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進了旅館的房間，文菊坐在床邊，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她醞釀了半天情緒，但是哭不出來，一點哭的感覺都沒有，有的只是悲憤和羞辱。

警察把她帶到派出所，準確地說，是兩名民警。那個時候文菊已經(jīng)徹底明白了是有人存心和她過不去，所以她沒有害怕，她知道害怕沒有一點好處，反而會給自己帶來更大麻煩。她把自己為啥來縣城以及在縣城幾天的經(jīng)歷從頭說起，說得很流暢，張小東、鄺局長、陳科長、馬姐以及縣政府的保安她全都說到了，沒有漏掉任何細節(jié)。

兩名訊問的民警除了例行公事地問了姓名年齡職業(yè)家庭住址之外，一直在聽文菊講，后來他們還給文菊倒了水。文菊講完之后他們讓文菊等，等了大約一個多小時，有人進來告訴她，你可以走了。

要不要繼續(xù)留在縣城，留在縣城又能如何，她能找到廟門卻邁不進廟的門檻，拜不到真佛，直到這時候，文菊的眼淚才無聲地流了下來。

她想給邱國喜打電話，讓邱國喜來幫幫她。可是，邱國喜和她一樣只是個鄉(xiāng)下人，不但幫不了忙，而且平添煩惱。文菊想就讓我一個人倒霉，不要再把邱國喜拉上了。

文菊洗了臉，換了一件干凈衣服，再次來到教育局。

陳科長不在，張小東也不在，文菊就去敲鄺局長的門。鄺局長在里面說：“進來。”文菊推開門進去，也沒打招呼，開門見山地說：“鄺局長，我只想知道是誰冒名頂替了我，別的想法我沒有，你們告訴我這個人是誰，讓我見他一面，讓我把想說的話跟他說了，我馬上就回梨樹溝，這輩子都不會再來麻煩你?！?/p>

鄺局長審視著文菊，好像是第一次看見文菊，目光十分陌生。但是鄺局長的態(tài)度還是那么溫和，她對文菊說：“郭文菊，我很同情你，但是我必須跟你說實話，教育局兩年前搬家的時候確實丟了一些檔案，我們查了所有現(xiàn)存的檔案，找不到任何關(guān)于你的記錄，就是說，沒有任何證據(jù)能證明有人冒名頂替了你，除非你自己找到證據(jù)?！?/p>

文菊是來背水一戰(zhàn)的，所以說話就沒有了顧忌。文菊說：“就算檔案真的丟了，還有活檔案，六年前判卷子的老師不會也丟了吧？”

鄺局長說：“這個工作我們已經(jīng)做了。六年前的判卷老師都是縣一中的，語文老師張會寧，數(shù)學(xué)老師趙林書，歷史老師鐘維江，地理老師李秀娟，英語老師蔡蔭培，我們對這五位老師進行了調(diào)查，但是他們根本無法回憶起當年試卷上考生的名字，他們判卷時根本不看名字只看題，所以，調(diào)查沒有結(jié)果?！?/p>

文菊說：“當年是你們教育局的人把我的戶口從鄉(xiāng)派出所弄走的，你們只要問問那個人就知道了。”

鄺局長說：“問題是我們不知道是哪個人去遷走了你的戶口，那個遷走你戶口的人也不一定就是教育局的，我們教育局一共有六十二名干部職工，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也沒有誰去辦過什么人的戶口，因為被轉(zhuǎn)正的民辦教師都是自己辦理戶口關(guān)系，用不著教育局出面的。”

文菊很難看地笑了一下說：“我走了?！?/p>

文菊覺得自己不能不走了。鄺局長的嘴就像一堵墻，一堵結(jié)實的密不透風的墻，針插不進，水潑不進，不管文菊說了啥，都會在這堵墻上撞得粉碎。

文菊回到旅館，掏出口袋里的錢數(shù)了數(shù)，只剩下五十多塊了，再交一晚的住宿費，剩下的勉強夠回去的車錢，她不能再住下去了。

文菊去服務(wù)臺交錢，服務(wù)員把一張紙條拿給她，說是剛剛有人送來的。文菊打開紙條，半張A4打印紙上只寫了一個手機號碼。文菊看著這個手機號碼一陣發(fā)呆，問服務(wù)員是啥人送來的，服務(wù)員說是個男人。

文菊拿著紙條回了房間，坐在床邊看那個手機號碼，心里奇怪得很，送紙條的男人是誰，紙條上的手機號碼是誰的，為啥要把這個號碼給她，這會不會又是個圈套和陷阱，讓她出更大的丑，丟更大的人，讓她在縣城寸步難行？

文菊后來確定這肯定又是個陰謀，她不會再上當，送紙條的人肯定是暗示她打這個電話，如果打了，肯定會惹出天大的麻煩，文菊冷笑一聲在心里說，我才不會上這個當呢。

文菊把紙條揉成一團扔了出去，紙團落在了門后。

但是文菊的心卻落不下來，她不錯眼珠地盯著紙團看，看了一會她走過去把紙團撿了回來，展開，看著上面的手機號碼，腦子浮出一個模模糊糊的男人，這個男人不是張小東，她認識張小東的字，張小東的字不會寫得這么瀟灑，但是除了張小東，她在縣城不認識第二個男人，這個男人到底想干啥？想幫她還是想害她？

如果，這個男人想幫她呢？這個想法讓文菊眼前一亮，她想起一個人，縣政府的那個保安。那個保安年紀并不大，有一張和善的臉，雖然用很大的聲音訓(xùn)斥她，但是一點都不兇惡，是他讓文菊去信訪辦，是他讓文菊先搞到縣長的電話，他是縣政府的保安，肯定知道縣長的電話，所以，他就把縣長的電話給文菊悄悄送來了。

文菊把自己的推斷來來回回反反復(fù)復(fù)地折騰了好多遍，就像炒花生一樣不停地用鏟子翻炒，差不多都快炒熟了，炒糊了。文菊最后確定，這個手機號碼，就是縣政府的保安送來的，除了他，不會再有第二個人。

文菊讓自己冷靜了十幾分鐘，然后小心翼翼地撥通了那個電話，電話撥通的時候文菊的心跳得很亂，臉也憋得紅紅的。但是電話一直沒人接，文菊連續(xù)打了三次都是沒人接，文菊再打，那邊關(guān)機了。

文菊想，到底是縣長，不可能隨便接陌生電話。

文菊肚子餓了，出去吃了一碗面?；貋砗笪木瘴罩謾C不知應(yīng)不應(yīng)該再打。文菊看了看時間，五點一刻，文菊想這時候縣長還沒有下班，或者正在開會，開了會可能要跟很多人吃飯，這種時候打電話顯得不是時候。文菊有點累，躺在床上回想著一天來發(fā)生的事，想著想著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文菊趕緊拿起電話，再不打就太晚了。

這一次，電話是開著的，很快就有人接了，是個有些蒼老的男聲，文菊聽到這聲音感覺特別放心，文菊柔著嗓子說：“我是梨樹溝小學(xué)的民辦教師郭文菊，我有事情想請您幫助。”

那個有些蒼老的聲音說：“你說吧，盡量簡明扼要些，我還有事?！?/p>

文菊不敢哆嗦，揀最主要的說了。

那邊問文菊：“你叫啥名字，剛才我沒聽清?！?/p>

文菊馬上說：“我叫郭文菊，梨樹溝小學(xué)的?！?/p>

那邊又問：“你說完了嗎？”

文菊說：“說完了。”

電話馬上掛斷了。

文菊把手機緊緊握在手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比天還要大的事。但是文菊又有些沮喪，她忘了問電話那頭的人是不是縣長，她也沒有說啥客氣的話，她當時緊張得想上廁所，好多該說的話都沒有說。

不管怎么說，文菊心中的希望，又像朝陽一樣冉冉升起，文菊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好人，而且，好人占了多數(shù)。

11

第二天，文菊早早起來，收拾了東西準備回家。文菊給自己找了三條回家的理由，一是沒錢了;二是馬上就要收麥，她要回家?guī)椭依锸整?三是她已經(jīng)給縣長打了電話，她要給縣長點時間，縣長辦這件事是需要時間的。這么想了，文菊感到踏實，她不是逃離縣城，不是被壞人嚇住，她現(xiàn)在離開縣城，是為了日后再回到縣城。

文菊本來計劃坐最早的班車回家，但又臨時改變了主意。文菊想再呆一個上午，旅館規(guī)定中午十二點退房，她在十二點以前離開旅館就行。文菊這么做，是心存幻想，如果縣長打電話想見她，想了解更多的情況，而她卻坐在回梨樹溝的班車上，那該是一件多么讓人懊惱的事啊。

文菊閑得沒事，給邱國喜打了個電話，告訴他今天下午她要回家。邱國喜馬上說：“你先來我家吧，我都想死你了?！蔽木照f：“你這人真是的，也不問問我事情辦的咋樣?！鼻駠舱f：“其實，我不想讓你把事情辦成，我愿意你一輩子都是民辦教師?！蔽木詹桓吲d了，說：“你可真自私，只為自己想。”邱國喜說：“因為我愛你呀，我長這么大第一次愛一個人，愛情都是自私的呀?！蔽木招α耍f：“不許你自私，你自私我就不跟你結(jié)婚?！鼻駠舱f：“你敢不和我結(jié)婚，你已經(jīng)是我的人了?！蔽木盏哪樢幌伦蛹t了，說：“呸，誰是你的人啊。”邱國喜這才問道：“事情辦的咋樣，有眉目了嗎？”文菊說：“我把事情跟縣長說了?！鼻駠苍谀穷^驚叫一聲：“真有你的呀，縣長你也敢找??？”文菊說：“回去再跟你說吧?！?/p>

放下電話，文菊臉上的笑容久久不退，文菊覺得自己也愛邱國喜，老天爺有眼，讓她在這一邊吃了虧，卻在那一邊受了恩惠，把邱國喜這么好的一個人送到她面前，她這一輩子都要對邱國喜好。

接下來的時間，文菊就躺在床上耐心地等。時間過得好慢，她迷迷糊糊又睡了一覺，睜開眼看看時間，還不到九點。

快十一點的時候，文菊的手機響了。當時文菊正在廁所里方便，突然響起的電話把文菊嚇了一跳。文菊想自己真是沒出息，早不尿晚不尿偏偏在這個時候尿。文菊慌里慌張地提上褲子掏出手機，電話卻是張小東打來的。

文菊的臉色一下子黑了，毫不客氣地說：“你還活在人世啊?！?/p>

張小東說：“文菊你在哪，我有事跟你說。”

文菊說：“有啥事就在電話里說吧，我身上有瘟疫，不怕把你傳染了?！?/p>

張小東說：“文菊我知道你心里有氣，見了面我讓你痛痛快快地撒出來，你快告訴我在哪，我去找你。”

沒過十分鐘，張小東就來敲門了。

一進門，張小東就打了自己一個耳光說：“文菊，我不是東西。”

文菊的心疼了一下，但臉上的冰霜卻無法化解，冷著臉說：“你這是干啥，要打，找沒人的地方打，用不著在我面前作秀?！?/p>

張小東說：“我不是作秀，我是恨我自己?！?/p>

文菊說：“你想說啥就快說，我還有事呢。”

張小東突然抓住文菊的手說：“文菊，你是我的初戀，我一直忘不了你?！?/p>

文菊抽出手，冷著臉說：“你跟我說這些不咸不淡的干啥，你找我到底有啥事？”

張小東說：“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是個王八蛋，不要說你，連我自己都罵自己是個王八蛋，這些年的糧食，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但是文菊，我一直都是愛你的，所以，當初你來找我的時候，我真心想幫你一把?！?/p>

文菊說：“我從來沒有罵過你，你有難處，幫不上就不幫，我怪不上你。”

張小東說：“文菊，如果冒名頂替的那個人是我，你會咋辦？”

文菊說：“你今天說的都是淡話，咋會是你，你當時考得比我好，比我多了十幾分?！?/p>

張小東說：“我是說假如。”

文菊說：“沒有這種假如?！?/p>

張小東說：“你就假如一下不行嗎，就是我冒名頂替，是我昧著良心做出這種損人利己的事，你該咋辦？”

文菊說：“那我就要問問你，你這個人的心是不是用煤做的，又黑又硬。你改變了我的一生，讓我一輩子呆在山溝里，你把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機會搶走了，你會心安理得嗎？你不覺得自己是個小偷是個強盜嗎？你不覺得自己太缺德喪盡天良嗎？你就不怕遭報應(yīng)嗎？你就不怕下輩子變豬變狗讓閻王爺打入十八層地獄嗎？”

張小東說：“文菊你說的對，那個人肯定會遭報應(yīng)，肯定會被閻王爺打入十八層地獄，你就把那個人當我，你就把我當成一只耗子，抬抬手放了我，我會補償你。”說完，張小東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卡說：“這上面有兩萬塊錢，是我送你的結(jié)婚賀禮?！?/p>

文菊后退兩步，臉色一變說：“張小東，你可以不幫我，你可以躲著我，那算不上你出賣良心，可是現(xiàn)在，你是在出賣自己的良心，你想花兩萬塊錢買我的命運，這是不可能的。我現(xiàn)在才明白，你不見我，是知道頂替我的人是誰，現(xiàn)在，你替這個人當說客來了，如果你還有一點良心的話，你就把這個人的名字告訴我！”

張小東苦著臉說：“文菊你誤會了，沒人讓我當說客，頂替你的那個人是誰我不知道。文菊，這件事不會有啥結(jié)果，昨天你在大街上受人欺負和污辱我看見了，可是當時我沒法幫你，我是怕你惹出更大的麻煩，文菊，放手吧，我這也是在幫你，你不要把我的好心當成驢肝肺，再這么鬧下去，你會吃虧，你會把自己毀了。”

文菊說：“張小東，你這是在嚇唬我啊，我郭文菊膽子是小，但是該怕的怕，不該怕的我怕他奶奶個腳，最多不就是一條命嗎，我豁出去了行不行？”

張小東說：“文菊呀，你咋變成這樣，你以前不是這種性格??？”

文菊說：“你可以變成那樣，我為啥不可以變成這樣？不要浪費時間了，張小東，我不會賣給你面子，我誰的面子都不賣?！?/p>

張小東說：“文菊你想過沒有，那個頂替你的人，他在城里已經(jīng)安家立業(yè)，有了家庭有了婚姻，因為這件事，可能把他已經(jīng)擁有的一切全部毀掉，他會重新回到鄉(xiāng)下，他的婚姻會破裂，他會被人瞧不起，他會一輩子抬不起頭，甚至他的孩子將來都不會認他，他會跌入黑暗的深淵，他也許會選擇死亡來結(jié)束這一切，文菊，你不覺得這一切太殘酷了嗎？”

文菊說：“我呢？他當初這么做的時候想沒想過對我也是一種殘酷？”

張小東說：“性質(zhì)不一樣，你當初是一只沒有吃過草的羊，他現(xiàn)在是一只離不開草的羊，文菊，你現(xiàn)在這么做，是要殺死這只羊?！?/p>

文菊說：“張小東，如果有人殺了你，你會不會為那個殺人犯求情，說他是無辜的？”

張小東說：“不會。”

文菊說：“那你為啥在我面前黑白顛倒，把我說得那么殘酷，好像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張小東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打個比方。”

文菊走過去打開門：“張小東你走吧，我已經(jīng)沒話和你說了?！?/p>

張小東站著沒動。

文菊突然咆哮起來：“你走！你走??！”

張小東走了。

文菊一屁股跌坐在床上，很快又彈了起來，拿起收拾好的東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旅館。

12

文菊趕上了十二點半的班車，上車沒幾分鐘車就開了?？赡苁堑搅他準占竟?jié)的原因，坐車的人不多。文菊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著班車慢慢開出縣城，漸漸地有風景撞入眼簾。禿頭禿腦的荒山，山上只有一些野蒺藜和嵩蒿，如果不是被大片的野花裝點，這山就會丑死。

再往前走，就看見了成片的麥田，金晃晃的刺人眼睛。果園的蘋果和梨子也已經(jīng)熟了，羞答答地掛在枝丫上。

文菊把張小東的話在腦子里一遍一遍地過，她不得不承認，張小東最后說的那些話是一種可能的事實。那個頂替她的人，不管是男是女，都會遭受一場命運帶來的地震，他（她）會為自己做過的錯事付出慘痛的代價，他（她）的生活會回到原來的樣子，他（她）是一只吃過草的羊，以后，他（她）再也不會吃到草，很殘酷。

文菊掏出手機，拿在手里看了看，然后關(guān)機，她不想聽到電話響，也不希望有人給她打電話，她的手機，永遠都不會再打開了。文菊甚至希望，縣長工作很忙，把她的事忘得一干二凈。

文菊的心，就在這一刻平靜下來了。

到家的第二天，文菊便跟上父親下地割麥，邱國喜也趕過來幫忙，四畝多麥子，兩天就割完，租了脫粒機把麥子打了，裝進麻袋鎖進倉房，梨樹溝一年最大的事情就是收麥，麥子收到家里，其他的活計都是小意思了。

晚上，邱國喜來敲文菊的門，文菊不給他開，隔著門縫跟邱國喜說話。文菊說：“我娘耳朵靈著呢，不怕我娘打斷你的腿。”邱國喜說：“你娘讓我來的，文菊你快開門?！蔽木照f：“胡說，我娘又沒瘋，你回自己屋里睡。”邱國喜說：“我睡不著，就想抱抱你。”文菊說：“不行，真不行，我先睡了?！?/p>

第二天早上起來，文菊幫娘做早飯，娘說：“門戶那么緊干啥，早晚是人家的人?！?/p>

文菊的臉刷地一下紅到耳根：“娘你說啥呢。”

文菊娘說：“國喜這孩子，娘稀罕?！?/p>

文菊說：“那你就把我搭上啊?！?/p>

文菊娘把雞蛋打到鍋里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p>

文菊咯咯地笑起來。

這天傍晚，文菊在院子里收玉米，玉米曬了一天，干透了，抓一把在手里感覺特別爽。這時候文菊聽見腳步響，扭過頭，是張小東。

文菊扔了手里的簸箕，站起來看著張小東。張小東戴一頂白色的太陽帽，帽子底下沒有頭發(fā)。文菊覺得奇怪，張小東的一頭黑發(fā)哪里去了？

張小東拿起簸箕說：“我?guī)湍闶瞻伞！?/p>

文菊說：“你咋剃了個和尚頭？”問的時候看見一條紗布從張小東的太陽帽下露出來，上面染著一點紅，文菊驚訝道：“你受傷了？”

張小東說：“讓人打了。”

文菊瞪大眼睛：“誰打你？”

張小東說：“何小妮的哥哥帶人打的，差點沒讓他們打死?！?/p>

文菊說：“為啥要打你？”

張小東說：“也算是報應(yīng)吧。何小妮懷疑我出賣了她。”

文菊說：“你出賣她？出賣她啥？”

張小東說：“我沒對你說實話，頂替你的人，是何小妮。那天我去旅館找你說情，其實就是替何小妮求情。但是老天作證，一開始我不知道是何小妮，是何小妮覺得捂不住了才對我說了實話，所以她懷疑我出賣了她?！?/p>

文菊滿臉驚愕：“咋會是何小妮，她在衛(wèi)生局工作呀？”

張小東說：“教育局只是她的跳板，她都沒在教育局露面，幾天工夫就調(diào)到衛(wèi)生局去了，她哪里是當老師的料，都是她爸爸幫她搞的，她爸爸是虎丘鎮(zhèn)鎮(zhèn)長，手眼通天的。”

文菊說：“她不該喊人打你呀。”

張小東說：“我已經(jīng)起訴離婚，找法醫(yī)驗了傷?！?/p>

文菊說：“真要離呀？”

張小東說：“不離不行，我早就受夠了。文菊，你真厲害，搭上了紀委書記，把何小妮搞下來了?！?/p>

文菊不明白張小東在說啥。

張小東說：“都到了這時候，你還保密干啥，你的事，是紀委孟書記親手抓的，沒咋費勁就把何小妮查出來了?！?/p>

好一會，文菊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文菊說：“原來，那個手機號不是縣長啊?！?/p>

張小東說：“啥手機號？”

文菊把張小東領(lǐng)到屋里，找出那張紙條給張小東看。

張小東看了紙條說：“怪不得呢，原來是陳科長暗中幫你?！?/p>

文菊一下子又糊涂了，說：“咋扯到陳科長那去了？”

張小東說：“你還保密，這手機號碼是陳科長寫的，陳科長的字我最熟悉不過。”

文菊一時愣住，陳科長？這紙條是陳科長寫的？文菊不太相信。

張小東說：“鄺局長調(diào)走了，到鄰縣的中學(xué)教書去了。”

文菊又是一個驚訝。

張小東說：“你很快就會收到教育局的通知，讓你去報到，對你的工作重新分配?！?/p>

文菊想了想說：“我馬上要結(jié)婚了，哪也不想去了?！?/p>

張小東冷笑一聲說：“你就別作秀了，你折騰了這么長時間，要的不就是這個結(jié)果嗎？”

文菊沉吟片刻說：“張小東，謝謝你把這些事告訴我。至于我想要啥樣的結(jié)果，只有我自己知道，跟別人無關(guān)。”

文菊忘了去收玉米。張小東走了之后她就在屋里呆呆地坐著，文菊想，連累這么多人，這不是她想要的結(jié)果。

原載《啄木鳥》2009年第5期

原刊責編張小紅

本刊責編關(guān)圣力

作者簡介

戴雁軍，男，天津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四屆高研班學(xué)員。在《十月》《北京文學(xué)》《啄木鳥》《莽原》《時代文學(xué)》《清明》《紅巖》《青春》《民族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三百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大江東去》《盟軍戰(zhàn)俘》。多部中篇小說被選載、轉(zhuǎn)載或連載并被多家出版社收入年度選本或系列叢書，多次獲獎。創(chuàng)作電視劇十余部二百余集，在全國播出的主要作品有：《大江東去》《游戲規(guī)則》《情到深處》《家經(jīng)難念》《北方警察》等。

創(chuàng)作談：不可放棄

戴雁軍

每次寫創(chuàng)作談，短短的千字文，總是覺得下筆有些難。因為很多時候，小說一旦寫完，腦子里就空了，該說的都在小說里了，再說什么都顯得多余。這次更是毫無準備，在火車上接到責編要我寫創(chuàng)作談的電話，當時腦子有點亂，不知道這篇創(chuàng)作談該怎么寫。而我行色匆匆要去的地方是山西晉中地區(qū)一個偏僻的小山村，走在山路上的時候，小說中的文菊倏然間闖進畫面，鄉(xiāng)間的自然景色和彎彎曲曲的小徑讓我想起尋找自己替身的文菊，文菊走的路，恐怕比我腳下的山路有更多的溝溝坎坎。

《誰是我的替身》不是虛構(gòu)，很早就聽說了這樣的故事，一個人的命運被暗中改寫，這支改寫他人命運的筆如果永遠深藏不露，生活就都還是原來的樣子。但是畢竟，這支筆露出了它的筆鋒，文菊被這如刃的筆鋒刺傷刺痛了，而這樣的傷痛，他人不會替你療治，若想撫平這傷口，只有靠自己，靠自救。自救其實是一種精神，一種不甘被捉弄不甘放棄的精神。文菊生活在社會底層，是小人物，小人物的命運也是命運，我讓文菊與命運抗爭，是寫小人物的精神，是一種意識的存在，這應(yīng)該是一種健康的意識。作為人，健康的意識很重要，它的意義在于，不輕易放棄屬于自己的東西，而生活中很多人放棄自己的權(quán)益，這種放棄，正是不健康的意識所決定，這對于整個社會的健康是不利的。

小說創(chuàng)作的難度越來越大，原因很多，其中讀者的審美需求是一種。讀小說的人越來越少，能夠坐下來捧讀小說是鐘情于文學(xué)的一批人，是閱讀上的精英，這對小說創(chuàng)作是一種挑戰(zhàn)。除去小說，我也搞影視方面的創(chuàng)作，影視創(chuàng)作競爭激烈，圈內(nèi)的同仁都在說，影視劇是拼題材，題材決定成功。我想，小說也是如此，一定要有好的故事，要讓你的故事一下子把讀者拉進來。而好的故事在哪里，這就看你用不用心去發(fā)現(xiàn)，生活的五彩繽紛永遠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提供新鮮的信息，難度歸難度，該寫的還是要寫。

這是我第一次在山西鄉(xiāng)間的窯洞里寫創(chuàng)作談。感謝《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讓我的小說有更多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