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的隴東

高　凱

山 里

山一擠

人就稀了 山路

整天只給過路人彎著

頭頂 除了幾只老鴰

還是幾只老鴰

只要走進(jìn)山里

斜岔處往往會給你閃出

一個很神的背影

禪意地

走在前頭

陌生的背影 越瞅

越覺得眼熟

好像上一輩子

在哪見過

在山里哪怕歇腳一夜

大槐樹上的老鴰

也紛紛落成喜鵲

一個很深的村子 家家點燈

忽閃忽閃地瞅你

不用出聲

也不用尋問 那個背影

便會轉(zhuǎn)過身來

很親地叫你——

山里的路累人，屋里坐吧

場 上

敢在我們頭頂大聲吼叫的

是雷 敢叫我們時常抬起頭來的

是閃電 敢給我們種下心病的

是那個老天

場里苦 大小人都沒話了

有啥都寫在臉上

眉頭一擰

就是一個歪歪扭扭的愁字

其實

只是盼一個好天 曬麥

等一陣南風(fēng)

揚場

身子困在山里

不認(rèn)命不由人呵

哪怕在陽坡上種一棵蒿子

也是 一半憑本事

一半靠運氣

好在從來不給誰認(rèn)輸

泥里下種 云里托夢

在雷滾壓了千年的地方

直起腰來 而且

比天低一些

比地高一些

糧食的輕重

只有場才能掂得出來

場是我們伸得最長最累的

一個手掌 抓住啥

就能死死攥住

村 學(xué)

隨便掛起一塊廢棄的鐵

山里

就能敲打出一片

瑯瑯的書聲

干澀的目光 與幾只

深陷的黑窯隔溝相遇

誰都不想輕易把眼皮兒

眨一下

■望身后的事情

心 從來不困

丁字不識的羊羔

竟然也因常年埋著頭而有了心事

冷不防闖進(jìn)學(xué)堂

挺胸 揚頭

咩咩地念

大忙天 即使肩上挑得再重

經(jīng)過山里這個唱得最好聽的鳥窩

從頭到腳都能輕松一截

而且 總?cè)滩蛔∫人詭紫?/p>

為娃搭一聲腔

真是怪了 白天

能用鐮放倒三畝麥子

晚上卻不能用鐮

削尖一根鉛筆

淺淺的夢鄉(xiāng)里

因此便有了一次次又苦又甜的

翻身 一邊是皺巴巴的月光

一邊是從生硬的光景中

碰出的鐘聲

銀 匠

以銀子一樣細(xì)碎的腳步

進(jìn)入村子

又以銀子一樣伶俐的口音

叫響死巴巴的窯門

頭上戴銀

手上戴銀

再丑 打扮——打扮

也會好看

遇上銀匠

不論誰家的姑娘 心口子

都要用手去捂

一臊 一笑

滿口口都是銀子

左眼跳財 右眼跳崖

就多瞅了一眼

銀子便鉆進(jìn)了黑黑的眼窩

幾天挖不出來 而且

土炕炕上盤腿坐穩(wěn)的光景

怎么挪 都不平穩(wěn)

銀匠還沒出村

藏著的話就已給人掏出來——

跟個銀匠

一輩子吃香

愛 情

有一句話 從來

都不敢說出

說了丟人

總是在暗中

用尖尖的指甲

唯一鋒利的語言

狠狠地 在你的肉上

掐一下

再掐一下 叫你

疼在眉頭

喜在心頭

就那么一句話

因為太真 太深

竟然一輩子

見不了人 很悶地

在肚子里窩著

原載《詩刊》1994年1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