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靜
她們是主顧關(guān)系,但是融洽得好像母女。為了照顧年邁的保姆,她忍心和父母分居兩地;為了完成給保姆“養(yǎng)老送終”的承諾,她幾十年如一日地在病榻前盡孝。很容易就能推卸的毫無血緣的贍養(yǎng)責任,她卻用心呵護成了人世間最真的感恩情懷。
走過風(fēng)雨,恩娘和我們相親相愛
冬至?xí)r節(jié),嘉定的長安墓園,松柏蔥郁,祥和靜穆。一處罕見的三穴墓格外引人注目,其中一個穴豎著嶄新的墓碑“恩娘劉吉慶”。白煙裊裊,淚眼婆娑,鈕核齡捧起一把濕潤的新土,緩緩灑在墳塋上?!岸髂?,這是你的新家,好好休息吧。另外兩間‘房是我爸媽的。恩娘生生死死都是鈕家的人?!倍盏呐柾高^枝椏,輕輕撫摸著鈕核齡的縷縷白發(fā),好似以前恩娘對她的百般疼愛……
上世紀二十年代,鈕核齡的母親潘存英出生在上海的絲綢世家,從她記事起,身邊就有個比她大13歲的小保姆作陪,她就是劉吉慶。潘家是大戶人家,家規(guī)很嚴,劉吉慶經(jīng)常幫年幼的小姐躲過父母的苛責,日子長了,小姐和保姆之間建立了很深的感情。
一天,劉吉慶的父母來到潘家,然后,潘存英看見劉吉慶紅著眼圈收拾包裹,她飛快地跑到父母那里,心急火燎地喊道:“阿慶要走了。”父母說,劉吉慶要嫁人了。潘存英又飛奔回去,拉著劉吉慶,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步三回頭,劉吉慶跟著父母走了,很久一段日子里,潘存英夢里都喊著她的名字。
時光荏苒,潘家小姐出落成了待嫁的大姑娘。一日,潘存英的母親到一朋友家閑坐,開門的竟然是多年未見的劉吉慶。潘太太責怪她忘了舊情,再回上海卻不去幫襯舊東家。劉吉慶未語淚先流,道出了這些年的酸苦。原來,她的孩子因病夭折,男人不務(wù)正業(yè)外出多年不知死活,為糊口她只得再給人做保姆……潘太太聽得既心疼又可憐:“唉,潘家也沒落了,比不得從前。小姐從小和你要好,也要嫁人了,你要是還想和她做伴就過來。”
不久,劉吉慶又回到了潘家,她和潘存英親熱得像久別的姐妹。1946年,潘存英嫁給鈕守章——浙江湖州達昌絲綢廠的公子,劉吉慶隨小姐來到鈕家。鈕家擁有絲廠、綢廠和印染廠等,家族顯赫。剛從滬江大學(xué)畢業(yè)的鈕守章在上海負責管理和銷售,劉吉慶對潘存英的感情和以及她對這個新家的精心照料,鈕守章都看在眼里,他多次對妻子說:“有這樣一個人在家照應(yīng)著,我就放心了。”
第二年,鈕核齡出世了,已經(jīng)40多歲的劉吉慶高興極了,她對潘存英說:“小姐你看,真像你小時候!我有福啊,看著你們兩輩人出生?!迸舜嬗⒅?,苦命的劉吉慶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忙安慰道:“別傷心了,就當你自己的孩子吧,以后還得靠你呢。”
隨著鈕核齡弟弟和妹妹的相繼降生,劉吉慶越來越忙。那時,潘存英在上海紡織機電廠工作,鈕守章在湖州,一家老小都靠劉吉慶照應(yīng)著。鈕核齡和弟弟妹妹每天圍著劉吉慶轉(zhuǎn),他們可以一整天不和母親照面,卻舍不得離開劉吉慶半會兒。在瑣碎的家事中,劉吉慶這個外姓人和鈕家相處得親如一家。
患難見真情。文革時期,鈕家遭受打擊,陷入了艱難的困境。鈕守章和潘存英“夾著尾巴做人”,為躲過一雙雙帶刺的眼睛,每天如履薄冰。鈕核齡姐弟在外面受人欺負,飽嘗人情冷暖。很多保姆怕受到主人家的牽連,主動提出要和東家劃清界限。早已懂事的鈕核齡姐弟也擔心有一天劉吉慶會拋下他們不管。
一次晚飯后,家人圍坐在一起,鈕守章夫婦愁容不展,鈕核齡姐弟則蜷縮在劉吉慶的身邊,不敢出聲。過了很久,劉吉慶先打破了沉默,“我沒文化,不會說什么,但看得很清楚,你們是好人,好人會有好報?!币晃菁澎o中,劉吉慶的聲音分外清亮。她接著又說:“你們放心工作,我不會走,舍不得孩子們呢!只要這個家不散,人心不散,就有好日子過?!蓖高^滿眼霧氣,鈕核齡看到全家人亮晶晶的眼睛,那亮光沖散了滿心的陰霾。“我們最擔心孩子不能好好成人,你這話給我們吃了定心丸!你就是孩子們的恩娘??!”鈕守章感激地說。鈕核齡緊緊抓著劉吉慶的手,那雙手粗得扎人,卻厚實而暖和。
幾天后,該發(fā)工錢了,潘存英摸遍衣服和櫥柜的邊角,才湊了幾塊錢。劉吉慶推開了潘存英的手說:“真拿我當一家人,這錢就不要給了?!卑櫚桶偷囊恍’B零錢,在兩個女人手里推來推去,誰也不愿意收下。
那些年,劉吉慶在照料好鈕家之余,還給鄰里幫忙燒水縫補衣服,一個月也能賺五六塊錢,給鈕核齡姐弟買些好吃的。鈕核齡深知劉吉慶的大恩大義,帶著弟弟妹妹幫劉吉慶做家務(wù),弟弟妹妹淘氣,她還主動“管教”。劉吉慶也因此對鈕核齡格外疼惜。
“文革”后,鈕守章被調(diào)到杭州,先后擔任了浙江省工商聯(lián)會長、全國政協(xié)常委,他對劉吉慶敬重有加,每次吃飯都不停地給她夾菜,還經(jīng)常在孩子們面前說:“恩娘的情誰都不能忘,你們要給她養(yǎng)老送終!”
傾情反哺,四世同堂感恩傳承
時光流轉(zhuǎn),鈕核齡成家了,弟弟鈕德齡定居美國,妹妹卻不幸中年去世,照顧老人的責任自然落到了鈕核齡的身上。鈕守章夫婦退休后定居在杭州,已年邁的劉吉慶習(xí)慣了住在上海。鈕守章夫婦也不強求,只是讓鈕核齡好好照顧恩娘。
這個時候的劉吉慶年事已高,已經(jīng)做不了什么事,并出現(xiàn)了老年癡呆癥狀。鈕守章夫婦也漸漸老了,需要人照顧,很多人勸鈕核齡把劉吉慶送回老家,然后把自己的父母接到身邊來。鈕核齡笑著說:“恩娘早就是鈕家的人了,給她養(yǎng)老,是鈕家人的責任!”鈕守章夫婦也很贊賞女兒的做法。
1997年,鈕核齡搬到新家,她扶著88歲的劉吉慶走進一間臥室?!岸髂?,這是你的房間,生活好了,你安心享福吧?!眲⒓獞c撫摸著潔白的墻壁和專為她做的好幾個柜子,手顫巍巍的,渾濁的眼睛漾出淚光。
鈕核齡的丈夫方未央對鈕核齡的所有安排從無抱怨,鈕核齡開玩笑說:“恩娘對我家有恩,跟你可沒什么關(guān)系,我這么做你不會有意見吧?”方未央笑瞇瞇地答道:“對你有恩就是對我有恩啊,這么多年,你們的感情我還不知道?我父母沒這個福分,早早過世了,我就把恩娘當自己的媽養(yǎng)著?!?/p>
不久,鈕核齡發(fā)現(xiàn)劉吉慶的老年癡呆越來越嚴重,一個人在家的時候總是不知道吃飯,“時間長了,身體不就垮了嗎?”于是,鈕核齡規(guī)定,每天必須有一個人在家陪恩娘。兒子要上班,鈕核齡退休后又被返聘,她和方未央經(jīng)常像地下黨一樣在家門口交接完工作再各自去上班。鈕核齡抽空就攙著恩娘到小區(qū)透透氣,不明內(nèi)情的人都說:“你媽真有福氣,老年癡呆這么多年了身體還這么結(jié)實,現(xiàn)在的兒女能照顧到這個份上的太少了?!?/p>
但無論怎樣悉心照料,老年癡呆的癥狀還是難以控制,慢慢的,劉吉慶不能控制大小便,經(jīng)常一邊走著,大便就掉在了地板上,鈕核齡只好跟在后面一路撿過去,然后再給她換洗衣服擦身子。洗腳、剪指甲、梳頭、逗恩娘笑……鈕核齡像照顧孩子一樣哄著恩娘,她求老天保佑,讓恩娘無痛無災(zāi)地走完最后的路。
但病痛還是沒有放過這個操勞了大半輩子的老人,2000年,91歲的劉吉慶被查出胃癌?!皼]來晚吧?趕緊手術(shù)吧!”鈕核齡緊張得要命?!皝淼煤芗皶r,還是早期,幸虧發(fā)現(xiàn)得早!”醫(yī)生說,“不過,年齡這么大了,手術(shù)沒什么意義……”鈕核齡立刻打斷醫(yī)生的話,“只要有希望就做吧,除了這個病她身體還很好的?!扁o核齡的父母和遠在美國的鈕德齡也聞訊趕來,他們支持鈕核齡的想法。劉吉慶沒有醫(yī)保,醫(yī)療費要全部自理,鈕核齡夫婦是普通退休工人,根本沒什么積蓄,鈕德齡拍著胸脯說:“一切費用我來,不能在身邊盡孝,就出錢盡點心意?!贬t(yī)護人員感嘆:“這位老太太真是好福氣啊?!?/p>
劉吉慶住院期間,鈕核齡夫婦輪班,幾乎衣不解帶地伺候著。只要不睡覺,劉吉慶的眼睛就一直追隨著鈕核齡,像個孩子一樣,看不到鈕核齡就煩躁。
幾年后,鈕核齡的孫女出世了。當了奶奶的鈕核齡打心眼里樂,她想給孫女洗尿布換衣服,但劉吉慶離不開她,假手他人又不放心,鈕核齡覺得她這個奶奶“太不合格”,兒子媳婦倒很開通,安慰她說:“恩奶的好我們都知道,你這么照顧她,我們都支持?!?/p>
丈夫和孩子們的理解讓鈕核齡格外寬心。聽著孫女的啼哭,看著孫女蹣跚學(xué)步,鈕核齡對劉吉慶說:“恩娘,聽到了嗎?一個小寶貝加上你這老寶貝,咱們就是四世同堂了,難得啊。你可得好好活!”在小孫女眼里,劉吉慶是家里最大的長輩,進進出出都要來和她打招呼,有好吃的也不用爸媽教,必然會留給劉吉慶一份。雖然沒有言語,但劉吉慶每次都滿臉慈祥地看著小寶寶,那情景讓鈕核齡想起了自己小時候。
一墓三穴,保姆和東家相伴來世
2004年,弟弟鈕德齡回國探親,要給父母買塊墓地。鈕守章夫婦對鈕核齡姐弟說:“要買就和恩娘的一起買?;钪臀覀兺使部啵骄湃?,也不能讓她孤單冷清啊。”鈕核齡姐弟沒說二話,陪著父母在嘉定挑選了一處三穴墓,其中一個壽穴屬于恩娘劉吉慶。此時,除了鈕核齡姐弟外,劉吉慶幾乎認不得任何人了,但如果她能感應(yīng)到鈕家這番情意,必定是要再次感嘆自己的福分了。
在鈕核齡夫婦的照料下,劉吉慶胃癌痊愈,但已經(jīng)無法自主進食了。一開始,鈕核齡把飯菜和水果等剁成小塊喂給她吃,到了后來,劉吉慶連這樣也咀嚼不了,一頓飯喂半天也吃不進多少。鈕核齡和方未央大傷腦筋。一天,他們在超市看到食物攪拌機,有辦法了!當即搬回一臺?;氐郊?,夫婦倆把一杯牛奶、一個雞蛋、一個獼猴桃,再加上米飯,混在一起攪拌成泥,再進行溫熱,然后用小勺子喂給劉吉慶吃。但劉吉慶牙關(guān)緊閉,根本送不進去,鈕核齡和老公輪番上陣,忙活半天,飯菜熱了好幾次,還是喂不進多少。鈕核齡有點急了,方未央趕緊安慰說:“慢慢來,這么多年勞心勞力都過來了,難不倒你的,這也是技術(shù)活啊,看來得找竅門呢。”丈夫一番話把鈕核齡逗笑了,接過方未央剛熱好的飯泥,又一勺一勺地繼續(xù)喂。一頓飯下來,鈕核齡的胳膊和脖子又酸又痛。
劉吉慶身體的其他狀況很好,但因年齡問題,幾乎常年臥床,時間一長,就長了褥瘡。為避免感染,鈕核齡給劉吉慶擦洗的更勤了,每天早上5點半起床,換尿片,清洗身體,再換洗床單。見鈕核齡累得夠嗆,方未央就和她輪班,一個大男人做這些精細活,想想都難。最難的還是給劉吉慶洗澡。有一次,方未央抱著劉吉慶挪進衛(wèi)生間,腳下一打滑,結(jié)果就閃了腰,過了很長時間才恢復(fù)。
為了更好得照顧恩娘,鈕核齡辭掉了返聘的工作,但時間好像永遠不夠用,每天都忙得腳不沾地。兒子看得心疼了,幾次都提出要再請個保姆到家里,鈕核齡回絕說:“把恩娘交給誰我都不放心!”但鈕核齡實在太累了,有時候會心煩意亂,人也憔悴了許多,方未央就試著商量說,是否可以問問養(yǎng)老院,畢竟那里有比較全面的護理,對老人也比較好。鈕核齡勉強答應(yīng)試試看。
2007年5月,方未央連跑了幾家養(yǎng)老院,得到的答復(fù)都是:“這樣的情況,送來也是等死了,還要怎么護理啊?”好不容易有一家愿意接受,鈕核齡千叮嚀萬囑咐,光吃飯一項就把對方給“嚇”倒了?!耙獊砜梢裕趺闯燥埵俏覀兊氖??!扁o核齡聽了扭頭就走,她不舍得。
又累又煩的時候,鈕核齡也會打電話向母親訴苦。母親任她說一通,然后“罵”一句:“受不了就送養(yǎng)老院,只要你忍心,沒人能說什么。”所有的抱怨和不開心,鈕核齡都小心翼翼地避開恩娘,她覺得恩娘雖然不能言語,但一切都明白,她怕恩娘看到自己心煩而傷心。
2008年4月的一天,劉吉慶患了脈管炎,因年事太高無法手術(shù),只能保守治療。于是,鈕核齡夫婦又多了一項任務(wù)——每天給潰爛的傷口換紗布。去醫(yī)院給劉吉慶打吊針的時候,60多歲的鈕核齡夫婦要把劉吉慶背上背下,每次都是膽戰(zhàn)心驚的,大冬天也會出一身汗。
這樣折騰了一段時間,鈕核齡開始擔心劉吉慶的身體吃不消,畢竟老人已經(jīng)98歲了。她和醫(yī)院商量在家打吊針,但醫(yī)院規(guī)定不能在家打抗生素,無奈之下,鈕核齡保證說,“出了事我們負責!”地段醫(yī)院答應(yīng)破例上門給劉吉慶打抗生素,每次,醫(yī)生都為一副畫面而感動:寬大的躺椅上鋪著干爽柔軟的墊子,劉吉慶靜靜地躺在那里,一臉安逸;從早晨一直忙不停的鈕核齡,穿著二十年前的藍色工廠制服,腳上的尼龍襪也破了幾個洞,她輕緩地給劉吉慶梳著頭,笑盈盈地低聲說著只有這對“母女”才聽得懂的話。春日的暖陽慷慨地灑落進來,這對老人沐浴著圣潔的光芒,溫馨而高貴。
6月28日一大早,鈕核齡像往常一樣過來給恩娘換洗衣服,卻見恩娘依舊沉睡著,她的心陡得一沉,雙手顫抖著撫摸恩娘的臉龐,涼涼的。“恩娘,你就這樣睡了嗎?”鈕核齡喃喃道,她的心猛地空了許多。鈕守章潘存英接到女兒的電話,沉默半晌,電話那邊遲緩而顫抖的聲音讓鈕核齡又一次熱淚盈眶,“恩娘也算是解脫了!她會保佑咱們的?!?/p>
幾天后,寶山殯儀館,只有鈕家人出席的追悼會,簡樸卻滿溢著不舍。一家人齊齊跪拜,鈕核齡放聲悲哭,“恩娘,爸爸一直教導(dǎo)我們,厚養(yǎng)薄葬才是大孝,對你,也是一樣,孝順你是我們一家三代人的感恩啊!”小孫女也連連叩頭,“老恩奶走好……”香燭滴淚,佛煙裊裊,恩娘笑盈盈地看著鈕核齡和她的家人,好像在說:“謝謝你們,給了我一個家,謝謝你們,給了我無私的天倫之樂,我們來生再續(xù)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