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愫生
A
這是一列開往藍玫鎮(zhèn)的火車。聽說,在藍玫鎮(zhèn)有一個遠近聞名的花園,叫“飄雨浮云”,那里盛產(chǎn)一種明藍色的玫瑰,藍玫鎮(zhèn)由此而得名??墒?,很少有人到達過那里。去向那里的人,也都沒有再回來。沒有人知道他們?nèi)ズ蟮男雄?,也無從打聽。風(fēng)繼續(xù)吹著新型的車廂,不知道是阻止還是反抗。太陽升了又落,落了又升。
列車窗外那些疾閃而去的破舊的老房子,院落里散步溜達的雞鴨,殘缺的樹,遠處的山川、田園,突現(xiàn)突滅。黃昏把它們鍍成了一幅油畫。可是木耘還沒來得及欣賞,就消逝在列車飛奔的身影里。
列車里沒有多少人。一個男人斜戴著帽子,帽沿扣得很低。他的對面坐著一個眉頭輕鎖深思的成年女子,手里緊緊抓著自己的棕皮提包。窗幾的另一邊,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手里拿著一朵紅玫瑰,輕輕俯在自己的胸前,微微笑著,臉上花一樣的光輝。一個小男孩在那里哭鬧,媽媽打了他,他啜泣了幾聲,不再哭。嗡嗡鬧鬧的,到站,停車,下去一些人,又上來一些人,列車再度飛奔。
沒有終點,也沒有起點??梢噪S時在哪里下車,也可以隨時在哪里上車。木耘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她忘記了要在哪里下車,也忘記了在哪里上的車。木耘嘴角一動,歪成30度,眼神深邃,看不見底。她手里的紙巾,被水漬了一樣,濕而綿軟。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木耘深吸一口氣,不再保持那個姿勢。木耘疲倦地擦一下眼睛,手腕上的佛珠手鏈向手臂里滑了一下,與斜刺入車窗的黃昏交映。
夜幕沉沉。
幽暗的夜,到處漆黑,明藍色的玫瑰閃爍著詭異的氣息。一個穿著運動衫的男人目光定定地看著木耘。木耘明晰地笑,去握他的手,那男人已柔軟地在身后擁住了她。時間凝固。呼吸越來越緊。
你是誰?木耘感覺要窒息。
我是我。一個縹緲不定的聲音。
可是,我不認識你。木耘語氣急促。
如果讓你知道我是誰,你會愛上我的。男人溫軟地說。
我不會。木耘辯白。
我會給你機會。
木耘驚醒了。
木耘想,夢里的那個男人,是誰?
B
星城。大街人聲鼎沸,車水馬龍。車站前的小販在叫賣。車夫踏著三輪,掃視下車的人群,搜索著顧客。出售地圖的婆姨高叫著,星城地理,星城地理,誰要地圖?
車站前的一個公交站牌,木耘站在那兒。風(fēng)有些冷。她跺下腳,收了收衣領(lǐng),把手揣進了兜里。路旁的行人經(jīng)過木耘身邊時都對她注目而視。木耘扭轉(zhuǎn)臉,不看他們。
星城的空氣特別的親切,木耘下車時就聞到了那股氣息,微甜的,牛奶冰茶似的,又像著櫻花一樣的氣息。
一個婆姨過來,阿囡,恁要不要地圖么?
有藍玫鎮(zhèn)的地圖嗎?
藍玫鎮(zhèn)?莫聽說過,從來莫這地方??!婆姨驚詫地擺擺手,她的手掌布滿滄桑的紋路。
我只要藍玫鎮(zhèn)的地圖。木耘堅定地看著那位婆姨。
婆姨揮揮手,猶自離去,留下一個遠遠的背影,逐漸模糊。
要等的人沒有來,卻發(fā)來一條短信:耘,你先到久洲賓館去,我一會兒就到。耘,他這樣稱呼她。木耘微微嘆息一聲。
很早以前,木耘就知道了藍玫鎮(zhèn),知道了“飄雨浮云”花園。一個隱居在城市的老者說,如果你想到達那個地方,你必須找一個人和你一起去,那個人會給你一把鑰匙。木耘像得到一個糖果鐵盒的孩子,快樂又充滿憂傷,她不知道那個人是誰,那個人會給她一把什么樣的鑰匙。
房間還是那樣的布局,一面碩大的鏡子嵌在墻壁上,木耘看到鏡面里的臉。她呆了一會兒,把包打開,山楂果脯,水果罐頭,薄荷糖,紅棗,果凍,巧克力威化餅,一一翻了出來,陳放在桌子上。木耘嘆息一聲,接著,把紅棗和薄荷糖放進玻璃水杯,一壺?zé)崴疂擦松先ァ2AП械半硽?,彌漫開來。
木耘依在床邊,打開電視,不停地換臺。她一會兒看看手機,手機還是沉默著。她站起來,從屋子里的這端移到那端,再從那端移到這端,整整七步,她計算了一下。木耘摸摸水杯,茶都冷了,得換一杯。
茶重新沏上,那些小吃食重新擺上。那都是他愛吃的東西。
C
十二歲那年,爸爸說,媽媽去了藍玫鎮(zhèn),從此再沒有回來。木耘好奇地問,媽媽為什么要去藍玫鎮(zhèn)?她去找“飄雨浮云”花園,爸爸不耐煩地說。木耘又問,您不和她一起去?爸爸臉一寒,背轉(zhuǎn)身,不再理木耘。媽媽去藍玫鎮(zhèn)的第二年,家里來了位漂亮阿姨,笑瞇瞇的。爸爸對木耘說喊“媽”,木耘不情愿地看看爸爸的臉色,喊,媽。
木耘開始變得憂郁,不愿和別人說話。木耘整夜整夜地翻書,把那些書翻得倦了,爛了,再重新用膠帶貼好,再翻,再貼?;蛘撸酮氉砸粋€人在紙上勾勾畫畫的。有時候,她就蹲在地上看螞蟻搬家,那些小螞蟻一只挨著一只,馱著厚厚的樹葉或是什么,走走停停,蹣跚而行。木耘覺得它們搬家太慢了,順手把樹葉空運到螞蟻另一個家所在的地盤。那些小螞蟻驚得四處亂竄,好一會兒,才恢復(fù)秩序。木耘嚶嚶地哭,覺得自己連小螞蟻的忙都幫不上。
她問了很多鄰居,藍玫鎮(zhèn)在哪兒,“飄雨浮云”花園在哪兒?可是,沒有人知道。
媽媽為何要去藍玫鎮(zhèn),為何要去“飄雨浮云”花園,成為了木耘心底永久的謎。
十六歲那年,木耘決定自己尋找藍玫鎮(zhèn),從一個鄉(xiāng)村,到另外一個鄉(xiāng)村;從一個鎮(zhèn)子,到另外一個鎮(zhèn)子;從一個城市,再到另外一個城市。爸爸說,你走了就別再回來。木耘咬咬嘴唇,一言不發(fā),背起行囊走出家門。
木耘開始愛上尋找的旅程,從一個城市到另外一個城市,可是她一直沒有找到。她遇見不同的人,他們對她不同地笑,有快樂的,有憂傷的,有幸福的,有冷漠的,有誠懇的,有尷尬的,有虛偽的,有陰森的,有嘲諷的,有憐憫的……那些笑容里,沒有一個是她想要的。
有一天,她倒在了碧城的一塊麥田里。一個老者遇見了她。木耘眼光渙散,失神地看著老者:拜托您,可以把我種在麥田里嗎,那樣,我就可以長出麥子了。老者嘆口氣:城市的麥田是長不出麥子的。
木耘開始在老者開的花店邊打工邊讀書??粗切┗蜴袒虮獭⒒蚍刍虬椎幕?,一朵朵,一簇簇,木耘就會愣神。偶爾,會在花店看到一種明藍色的花,薄薄藍藍的,散發(fā)著一種微甜的,牛奶冰茶似的,像著櫻花一樣卻又不是的那種味道。木耘問老者那是什么花。老者說,這是我自己培育的藍玫瑰。
木耘第一次聽說還有藍玫瑰。她的眼亮了一下,又暗淡下去。
可是,為何,這么美麗的花,卻看到得那么少?木耘憂傷地為花嘆息。
老者拉木耘緩緩坐下,眼睛突然變得明亮且深遠。在一個很少有人到達那里,而去了的人又都沒有回來的地方,有一所“飄雨浮云”花園,它因盛產(chǎn)藍玫瑰而遠近聞名,所以那個鎮(zhèn)叫藍玫鎮(zhèn)。傳說,得到藍玫瑰的人,可以得到自己的真愛和幸福。遺憾的是,從來沒有人見到過它。雖然,我培育出了藍玫瑰,但它遠不是“飄雨浮云”花園的。它還特別不好培育,每年只能開出七朵明藍色的花,其它還是紅白黃雜色的。
哦,原來真的有藍玫鎮(zhèn)的存在。木耘的心起伏起來,一高一低的,像漲潮時的月亮。
D
四月,木耘就快要二十歲。正是初夏季節(jié),色彩斑斕。木耘最近老做夢,那些夢總是飄忽不定的。開滿藍玫瑰的花園,飄著細細的雨絲,輕云浮動。木耘坐在花叢里,有個騎士跨馬而來,疾馳在花園里,可惜了花園里的那些明藍色的花,被馬蹄踩得七零八落。那個騎士一手執(zhí)劍,一手握著一把藍玫瑰,沖著木耘溫暖燦爛地笑??墒?,那笑初時清晰,后來很模糊,木耘怎么努力都無法接近他,每每在快要看清楚他的面目時,夢就醒了。木耘悵悵的。
中午,N大一個同學(xué)給她打電話請求幫忙,邀請她去參加他們學(xué)校的一個演講會做臨時評委。木耘拗不過,只好同意。N大的人很多,熙熙攘攘的,趕集市一樣。木耘作為臨時評委,被安排在了會場的第一排。她掃射著會場,沒發(fā)現(xiàn)一個認識的同學(xué)。
演講進行到一半時,一個大男孩跳到了臺上。個子不高,染著金黃的微長頭發(fā)自然張開,一身藍白黃相間的運動服套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像一只肥大的袍子。他戴著副眼鏡,目光炯炯,一手端著玻璃水杯,另一只手則在那里手舞足蹈。木耘忍俊不禁,只想笑。他看到木耘在沖他笑,也盯住木耘咧開嘴笑了。木耘一陣眩暈,他那笑怎么這么熟悉?木耘收一下心神,正襟危坐起來。
演講會結(jié)束后,他沒有立即離開。他一直在會場的后排徘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木耘看了他一會兒,不準(zhǔn)備再理會他。
在N大校門口,木耘看見了他。他看見木耘,急忙走過來:我等你很長時間了。
給我今天的演講提提意見吧。他忽閃忽閃著晶亮的眼睛。
該死的,木耘局促起來。還不錯啊,就是論據(jù)不足。
聽到木耘這樣說,他好像很開心,不禁自得地微笑開來。他拿出他寫的文章《校園的牡丹》和《說“孝”》,眼巴巴地望著木耘。你可以幫我提下建議嗎?木耘不忍看他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不敢看他溫暖燦爛的笑,低頭把他的文章接了過去。
木耘看到文章的標(biāo)題下署著一個好聽的名字,爾羽。
像鳥一樣飛去。木耘腦海突然閃現(xiàn)出這樣一句話。她也覺得奇怪。
E
小時候,爾羽就喜歡植物,看到那些美麗的植物,從埋土,發(fā)芽,抽莖,長葉,開花,結(jié)果,對他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城市里的樓層是那么高,沒有草地,沒有河流,沒有花香,沒有星光。爾羽只能在爸爸媽媽的陪伴下,在城市的公園自由自在地跑。他晶亮的眼神看著公園里幾十平方米的綠地,是他全部的世界,他是惟一的騎士。別的小伙伴都去玩過山車,玩滑梯,玩翹翹板,只有他一個人看草地,看那些蔥蔥綠綠的植物。
小學(xué)的老師給他們講關(guān)于植物的常識和故事,爾羽安靜地坐在那里,歪著頭,眼球一動也不動,沉迷地聽。
爾羽經(jīng)常夢見自己帶著一把鑰匙,他把那把鑰匙給了一個小女孩,可那小女孩是誰,他怎么也想不起來。他只看見那小女孩站在一叢明藍色的花朵里啜泣。他想安慰她,中間卻隔了遠遠的河,走不過去。
爾羽問老師,你見過明藍色的花嗎?
老師搖搖頭,我只見過紫藍的,淺藍的,深藍的,惟獨沒有見過明藍色的。
爾羽問爸爸媽媽,他們不耐煩地說,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明藍色的花。
他從未看見過一種花,是明藍色的。他不知道那是玫瑰。他不知道它來自藍玫鎮(zhèn)。
爾羽開始更多地觀察植物,他想從它們身上研究出自己的答案。他覺得自己是一顆小太陽,一定可以把這些植物養(yǎng)得健健康康的,一定可以養(yǎng)出明藍色的花來。
高考后,爾羽來到了N大,選擇了自己喜歡的生物專業(yè),因為可以研究植物。班級里的同學(xué)大都來自鄉(xiāng)村,爾羽和他們談自己的小草地,自己養(yǎng)的植物,沒有人理他。
俺們村里的草淀子比恁們城里的公園好玩多了。A同學(xué)洋洋得意。
偶家的棉花也開花的,開了花就可以結(jié)棉花賣錢供偶和妹仔上學(xué)了。B同學(xué)小心翼翼。
我還是覺得城里好,和那些鄉(xiāng)巴佬有啥好說的。來自城里的C同學(xué)對爾羽不屑一顧。
爾羽開始郁悶,變得脾氣暴躁。媽媽說,他得了青春期狂躁癥。帶他去見過一個心理醫(yī)生,卻沒搞出什么結(jié)果??墒?,爾羽卻覺得自己好像渾身充滿了青春的力量,他只想證明自己。他不斷地找各個高校的教授去進行辯論,和那些可愛的老頭們一起探討所謂哲學(xué)問題。還有一次,爾羽在學(xué)校附近一家加州牛肉面館吃飯時,和店方起了爭執(zhí),最后面館經(jīng)理也以向他致敬作為告終。
F
灰白色的桌面,冷冷的大漠一樣,橫在木耘面前。爾羽的兩篇文章,擱在桌面。木耘想起爾羽松松垮垮的“袍子”,目光炯炯,表情古怪,一手端著玻璃水杯,另一只手在那里手舞足蹈。
他是誰?木耘自己也困惑,好像曾經(jīng)在哪里遇見,好像要在哪里等待。
五月,天氣變得熱起來。蟬聲還沒開始鳴叫,爾羽就到楠郡實習(xí)去了。他是一個人走的,木耘沒有送他。看著落日,木耘心里說,早去早回。爾羽孤身上路。
爾羽偶爾會打電話來。一根線,就拴住了兩地桃花。木耘在花的這岸,爾羽在花的那岸,絞盡腦汁,想一些話來說。初時,桃青心碧,總是“你吃飯了嗎”,“你沒感冒吧”云云,像點點落落的微雨,舒爽,但不盡興。再后來,就是各自敘說著各自的近況,慢慢聊到他的植物,她的童年,他的哲學(xué)世界。她的書卷內(nèi)心,像下了場大雨,總算淋漓。話說完了,總不忍擱下。電話不肯放,就那么拿著,想桃花何時再開一次。整個桃林都沉默著。他們想,對方的心跳聲多好聽??!
五月底的某天,爾羽終于回來,風(fēng)塵仆仆。
芳草園燴面館。爾羽一直沖著木耘笑,像是多年未見。笑得木耘心湖投進了一塊小石子,漾起無數(shù)的漣漪,波來又波去。這是他們第一次在一起吃飯。沒有背景音樂,華燈初上。
你終于回來。木耘輕嘆一聲。
爾羽拿著一個小小的白色藥瓶,里面裝滿綠茶毛類,味道正鮮。這是送給你的。
木耘忍著笑意,哪有這樣給人送禮物?
爾羽的眼睛溫暖熱忱,木耘神色一正,端正起來。
遠遠望去,爾羽和木耘昏黃的身影重疊,高談闊論,引得周圍的顧客和服務(wù)員都注目而視。木耘給爾羽不斷夾菜。爾羽特別開心,棋逢對手,琴遇知音。木耘想,今天自己是不是表現(xiàn)太過分,是不是應(yīng)該矜持一些?
深夜23點,爾羽才想起該回去。這么晚,學(xué)校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
那你,怎么辦?木耘也為爾羽焦急和不安起來。
爾羽猶豫一下,可不可以去你家暫借一宿?
木耘因為打工時間結(jié)束晚,為了打工方便,自己在勝崗公寓租了一套簡室。木耘的臉緋紅緋紅,想了一想,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勉強同意。
木耘家簡單而干凈,一切都很有秩序,若歸列很整的棋盤。
爾羽躺在沙發(fā)上,眼睛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你怎么了?木耘問。
你陪我說說話吧。
好的,你說吧。
爾羽和木耘,自顧自地說起話來,短的,長的,輕巧的,沉重的,快樂的,憂傷的,那些話就在空氣里來回穿梭。
爾羽微嘆一口氣,如果你是個男孩子多好。你說什么?木耘沒有聽清。
爾羽想說的是,如果你是個男孩子,我們就可以一起快意江湖,激蕩黃昏,可以每時每刻在一起。他沒有說,做一個女孩子是多么不便。
噢,沒什么。我唱歌給你聽吧。爾羽說他唱歌很好聽的。
爾羽的歌聲在屋子里飄蕩起來,時而婉轉(zhuǎn),時而低沉,時而高亢,時而憂傷。木耘被那些歌聲迷住了,怔怔地發(fā)呆。
夜很長,也很短。黎明轉(zhuǎn)眼而來。
G
不管從哪里上車,或者從哪里下車,木耘到達的地方只有一個,星城。除了那位隱居在城市的老者,木耘再沒聽到有人提起藍玫鎮(zhèn)。很多時候,木耘一度認為自己即將要找到,可去了后,卻發(fā)現(xiàn)那里完全不是。
那些奔波的勞頓,讓木耘甜蜜而憂傷。
星城還是上次來時的舊樣子。一個舊城的好處,就是它永遠看起來都是舊的,不擔(dān)心有什么變化,變也變不到哪去。賣糖葫蘆的還是那小伙子,只怕十年,二十年,再來星城,賣糖葫蘆的還是他,拉箱運貨的還拉箱運貨,叫賣“星城地理”的婆姨還叫賣“星城地理”。
姑娘,要糖葫蘆嗎?賣糖葫蘆的小伙子過來搭訕。
奇怪,每次來星城,都有人主動找木耘搭話,不是拉顧客,就是搶顧客的,她覺得很郁悶,這里的都只是商人么。
木耘回神,轉(zhuǎn)向“糖葫蘆”,你這里除了糖葫蘆,還賣什么。
“糖葫蘆”愣了一下,顯然他沒料到木耘會這么問。他倔強地說,俺只賣糖葫蘆。
他已經(jīng)先到達了賓館。木耘一進房間,就被他抱了起來,天旋地轉(zhuǎn)。耘,我想你!耳邊呢喃的話語,堵塞著呼吸,木耘只看到天花板。木耘委屈地想哭,不理他。他俯面吻了上來。有一顆流星劃了過去。
忘記從何時開始,久洲賓館已成為他和木耘幽會的秘密基地。他是迷戀著木耘對他的好的。每次木耘來時,那些特意為他準(zhǔn)備的吃食,都是他年少時的最愛。還有木耘自己創(chuàng)意的薄荷紅棗茶,那種清幽的涼涼的薄荷夾雜著香郁的紅棗的味道,淡藍的水汽氤氳,使他深深迷醉。關(guān)鍵,這些都是木耘帶來的。
生活里,并不是所有的薄荷糖都能泡出那種茶,只有一款可以,那款只有木耘知道。
為相見方便,木耘辦了他們的會員卡。賓館規(guī)定,如果在一年內(nèi)累積住夠十五天,是可以向客人免費提供住宿一天的。木耘覺得這是值得的。偶爾,木耘會和他開玩笑,不知道我們是否住得夠十五天?說完,怏怏地笑。
木耘每次來,只能選在周末,她還要上班呢。通常是周六上午匆匆地來,剛過一晚,便得走了。時間仔細算起來,都不滿二十四小時。有時候,他再耽誤一些時間,令木耘等上他幾個小時,便剩下十幾個小時了。木耘真正領(lǐng)會了“時間如駒隙”那句話。
每次的等待,木耘都覺得時間是那么難捱,像在水上火上煮著煎著一樣,還得把自己的委屈忍下,誰讓她是自己尋來的呢?
H
第二天,爾羽開始去接送木耘。他騎著自行車,載著木耘,唱著歌,一直到木耘打工的那家花店,而后,他再回學(xué)校去上課。下午等木耘結(jié)束時,再陪她一起去買菜,回家做飯。
爾羽為了討木耘的歡心,每天都想方設(shè)法變換著菜的樣式。今天是黃瓜炒雞蛋,明天是茄子配西紅柿,后天又是紅燒雞塊……木耘想象不出來,一個男生居然可以想出來那么多燒菜的花樣。爾羽不喜歡木耘自己吃飯,他喜歡深情地望著木耘 ,一口一口地喂她,讓那些美麗的飯菜充滿幸福的味道。木耘初時不習(xí)慣,時日久了,也漸成習(xí)慣。
木耘和爾羽經(jīng)常到附近一家餃子店吃飯,每次都是十元錢,六兩水餃,一個小菜,就足以構(gòu)建他們清貧而簡單的快樂。吃飯時,爾羽使勁地盯著木耘看,像是要在她的臉上看出一朵花來。此時,木耘的臉就真紅成了一朵桃花。
餃子店的餃子總有不小心煮破了面皮兒的,這時就顯出了木耘和爾羽完全不同的做人態(tài)度。爾羽會氣呼呼地把他們的服務(wù)員和經(jīng)理都喊來,批評一番他們的服務(wù)質(zhì)量,“我是上帝我怕誰”,而木耘則溫和地勸著爾羽,算了吧,人家也不容易。回家后,爾羽還是郁悶,覺得木耘不該替外人說話。
有一次,爾羽在門口一家燒雞店買了一只燒雞。中午的時候,燒雞還好好的,味道很鮮美的。剩下半只,到了下午時,味道卻變了。木耘認為,可能是天氣太熱的緣故吧。爾羽卻覺得,雖然是夏天,雖然家里沒有冰箱,但剛炸的經(jīng)過高溫的食物,是可以放上十二個小時沒問題的。爾羽堅持認為是店老板把隔夜變味的燒雞重新加溫后再賣給他們的。
爾羽堅持去找店老板理論,木耘沒有辦法,只好陪他一起去。要不然,還不知道他會惹出什么事情。燒雞店主無奈地做出讓步,愿意再賠償他們一只燒雞。可是,爾羽不同意,他堅持要全款退貨。店老板不同意退貨。木耘不愿招惹那么多無謂的事情,想讓爾羽見好就收。爾羽委屈又懊惱地說,你真不理解我啊。氣得木耘不理他,扭頭就走。
木耘暗暗地想,爾羽真不懂人世間的艱難,讓他碰碰壁也好。
第二天,爾羽笑嘻嘻地來找木耘。燒雞店主把錢都退給他了。
木耘愣了一下,有些為自己生氣。她也不知道生什么氣。
原來,爾羽去找了那家店所屬轄區(qū)的工商管理所。在工商人員的面前,店老板灰溜溜地只好承認錯誤。其實,爾羽并不認識那家工商管理所的工作人員。爾羽說,他要謝謝人家。
那段時間,電視里正在熱播《情深深雨濛濛》。爾羽開玩笑地說,他是書桓,而木耘是依萍。在電視劇里,書桓和依萍就是吵吵鬧鬧的一對小戀人,各自都很愛鬧情緒的那種。木耘不依,爾羽壞壞地笑,抱起木耘說,你就是嘛。
爾羽特意買了一盒《情深深雨濛濛》的歌曲專輯送給木耘,大筆一揮,在盒帶上劃上了他們的名字。夏雨過后的夜晚,爾羽陪著木耘在街心公園散步,或陪她一起聽《情深深雨濛濛》的那些歌曲,有時候他就自己唱給木耘聽。
爾羽有時候會突然出現(xiàn)在木耘面前,去敲她的門。木耘初時以為是別的朋友,或房東來收房租或交代什么事情,開門,一張溫暖燦爛的笑臉冒了進來。看到爾羽,她的心就突突地跳,像要被抓住的小兔。那是木耘當(dāng)時最幸福的一件事情。
和爾羽在一起后,木耘再沒做過那個騎士的夢。那些明藍色的花朵,偶爾還會閃現(xiàn)在木耘的意念里,可都已經(jīng)遠去了。
I
星城。木耘沒有再去。那列車還在開,所有的火車都一樣,都是要開往去處的,再從去處開走,繞了一個彎子,又返回來處。周而復(fù)始。人生呢?木耘想,你走了很遠后,會發(fā)現(xiàn)你還在原地,可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原地了。他給木耘的電話愈來愈少。
開始,木耘和他是一周見一次的,有時他來,有時她去。然后,變成兩周見一次,直至一月或兩月見一次。有時候木耘給他打電話,好久沒有人接,有時候接了,他也總是稱忙,匆匆把話說完,把電話掛斷。
那些明藍色的花紛紛落去,夢空空的。
從前,他給木耘說,他家里人又給他介紹女友了。不管怎么介紹,都不會輪到木耘身上?,F(xiàn)在,他終于訂婚。那個女子,漂亮,溫柔,而且有錢有勢。
寂寞的夜,木耘被星城啃食得無法入睡。很多時候,木耘都在想,不知道此刻他在干什么,會不會像她一樣在想她??粗菑埿浅堑馁e館會員卡,還有兩次,就可以用完,可現(xiàn)在,好像用不著了。
木耘又想起了藍玫鎮(zhèn),那個神秘的鎮(zhèn)子,那所“飄雨浮云”花園。
木耘想了幾天,對他說,我們一起去海邊吧,我還沒有看過大海呢。木耘小時候喜歡上的第一首歌就是張雨生的《大海》和《一天到晚游泳的魚》。她覺得自己就是那樣一尾只能生活在水里的孤獨游泳的魚,她希望大海可以帶走她的哀愁。
七月,木耘和他一起去了海邊,那個日照小城。傳說,日照是因為每天太陽升起時,陽光最先照到這個地方而得名,是迎來陽光和希望的意思。木耘不知道在這里,是否還可以召回自己的希望。
海邊的風(fēng)很大,木耘光腳走在沙灘,用一根樹枝在沙灘上勾勾畫畫。他在遠處的海水里游泳。他也是一條魚嗎,木耘看著大海。
她在寬闊平坦的沙灘上畫了一幅巨大的畫,幾十平方米,雄偉的帆船,船上有兩個人相依相偎,她希望他們手上捧著藍玫瑰。船底的海水里倒映著滿天的星辰,還有海蟹、彩色海星、各種各樣的魚。帆船的遠處是巨大的棕櫚,還有高飛成黑點的海鷗。 帆船的甲板上方,題著一首愛情小詩,里面暗含了木耘和他的名字。
海灘上稀稀疏疏的幾個人走了過來,圍觀著看。木耘畫著畫著,一顆熱淚打入了沙子里,深深地融入進去。他走了過來,震撼地看著那幅畫,從背后輕輕擁住木耘。
木耘愴然微笑,說,當(dāng)大海漲潮落潮時,它會撫平沙灘,把我們的愛帶入海底深處。說完,木耘沒有回頭,向大海那邊走去,只留下一個遠遠的落寞的背影。
從日照小城回來時,木耘什么都沒帶,只帶回一堆從海邊撿回來的石頭,而他帶回家一小桶海石上抓來的小螃蟹。他已經(jīng)忘記,木耘是巨蟹座。
J
暑假。爾羽給父母說,他有一個同學(xué)要過來玩,一個女同學(xué),也是他的好朋友,看方不方便住在家里?爾羽的父母怔了一下,說可以啊,讓她來吧。他們心里想,爾羽啥時候又冒出來一個好朋友了。爾羽從小到大關(guān)系不錯的同學(xué)和朋友他們都是知道的,這女同學(xué),可沒聽他提過啊。
爾羽快樂得想飛。他給木耘打電話,讓木耘快點從碧城過來。木耘措手不及,那怎么是好???她既想去看看爾羽,又覺得不太合適,心思一會兒綿密得緊緊的,一會兒又散散落落的。
木耘決定去,但不能空著手去。
在爾羽家,木耘端正地坐在那里。爾羽格外興奮,一會兒給她倒茶,一會兒給她削蘋果,一會兒給她翻自己的影集看。爾羽的父母很溫和,審視著木耘,覺得木耘可以收服爾羽,一定不簡單。
木耘給爾羽的媽媽買了一個很時髦的針織衫,價格不貴,但很有品位。爾羽媽媽一眼就看出來木耘的心思。爾羽撒嬌,非要媽媽現(xiàn)在就穿上去。那件針織衫穿在爾羽媽媽的身上,很富態(tài),尺碼還是大了。木耘怏怏地有些不自在。要不我回去后再去換一下?爾羽媽媽說,不用那么麻煩,挺好的,我在家里穿。
爾羽媽媽對爾羽說,你要和她做好朋友沒什么,但要是談戀愛,那是萬萬不行的。爾羽父母認定,他們在一起是不幸福的,他們覺得過早踏入社會的女孩子不是好女孩,何況木耘還是那樣的家庭背景。
爾羽不管這些,他每天帶著木耘找地方玩。爾羽的七大姑六大姨,木耘被爾羽帶著見了個遍。爾羽的那些親戚們,都在本地政府一些重要部門上班。木耘覺得很是不安,擔(dān)心自己做錯什么。有爾羽的所有親戚中,木耘是最喜歡“六阿姨”的。木耘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樣稱呼他們的親戚,如果隨著爾羽一樣叫,好像又都太唐突。爾羽說,那你就都稱呼他們“阿姨”吧。
“六阿姨”是爾羽的六姨,和爾羽媽媽是一母同胞。爾羽的姨太多了。阿姨阿姨的,木耘自己都搞糊涂了。在見爾羽的六姨時,本該稱呼“阿姨”的,木耘一緊張,“六阿姨”脫口而出。六姨聞聲,愣了一下,哈哈大笑?!傲⒁獭焙茫@稱呼真別致。六姨笑瞇瞇的樣子一下子拉近了木耘和她的距離。
爾羽父母一直想讓爾羽把他那頭招搖的金絲毛理掉,他們還是喜歡讓爾羽正統(tǒng)一點,短黑平發(fā)。提起這事,爾羽就和他們吵。爾羽父母氣呼呼的,爾羽躲在屋里不理他們。
爾羽媽媽找到木耘,他最聽你的勸了,你勸勸他把那頭黃發(fā)理了吧,成什么樣子啊。木耘無奈地接受了任務(wù),監(jiān)督爾羽理發(fā)。木耘找到瀟表妹和爾羽一起去理發(fā)。
嗨,表哥,你的頭發(fā)看著可不怎么樣啊。瀟表妹說。
是嗎,我覺得挺好的啊。爾羽洋洋自得地搖著腦袋。
不信,你問問木耘嘛。瀟表妹生氣地嘟起了小嘴。
是啊,是啊,是不太好看,太亂了。木耘忍著笑說。
就是,就是,像個痞子似的。瀟表妹哈哈大笑。
爾羽生氣了。老實地坐在理發(fā)椅上,任理發(fā)師擺弄著他的腦袋,把他的黃發(fā)一寸寸剪下。
K
爾羽開始在碧城一家生物技術(shù)公司上班。上班前那段時間,爾羽開始熱衷于上網(wǎng),經(jīng)常泡在網(wǎng)絡(luò)里。上班后,他開始早出晚歸,住在公司附近的林山寨公寓。木耘又開始做那些明藍色花朵的夢。細細的雨絲,淋濕著木耘的頭發(fā),輕云浮動,幽暗的藍玫瑰搖曳著花瓣,木耘在哭。那個騎士又來了,哈哈地笑著,仍然一手執(zhí)劍,一手握著一把藍玫瑰。雨大起來,云散淡若煙,包裹著木耘的眼淚。
木耘不放心爾羽工作后的脾性,經(jīng)常過去看他,順帶著幫爾羽收拾一下房間。初時,爾羽還每天堅持給木耘幾個電話,說一下自己的工作,后來越來越少。木耘覺得不太對勁,沒太在意,也許是工作太忙碌吧。
周末,木耘從丹尼斯買了好貴的蘋果,她知道爾羽愛吃蘋果。木耘沒有告訴他要去,她想給他一個驚喜??煲竭_公寓時,木耘接到了爾羽的短信,你不要來看我了,我這周有事情,要去外地。木耘問,去外地做什么啊?爾羽猶豫了一下,說,我去外地見一個人。
木耘的心痛了一下,是不是一個女人?
我爸媽說我們不能在一起,他們就我這一個兒子,我不能讓他們傷心。爾羽囁嚅著說。再說,我也只是去看看。
木耘手里的蘋果落在了地上,骨碌了一地。在回來的九路車上,木耘呆呆地望著車窗,夜是那么的黑。
爾羽還是去了那個叫蒲泱的城市。那個女人叫茳楓,是爾羽通過網(wǎng)絡(luò)認識的。
爾羽第一眼見到茳楓時,有些失望。她實在太平凡了,和她在網(wǎng)絡(luò)上的感覺完全不一樣。茳楓請爾羽在酒店吃飯,彬彬有禮,溫和而周到。爾羽突然覺得,被這樣的的女人照顧一輩子也挺好。爾羽改變了對茳楓的看法,那兩天他過得很愉快。
可那兩天,對于木耘,像是過去了兩年。木耘給爾羽發(fā)了很多條短信,石沉大海,他沒有回音。
木耘反省自己,是自己哪里做錯了嗎。那些幽暗的藍玫瑰又忽閃起來。
夜是那么長,夢是那么短。來不及做完,就匆匆要醒。木耘呆呆望著沉默的手機,想起爾羽父母的那些神情。或許,放手也好,給爾羽解脫,也解脫自己。木耘主意已定,有種大病初愈的安然。
嘀一聲。是短信。爾羽說,他明天就回來了。木耘突然失神。
第二天,爾羽上車時,茳楓悄悄往爾羽書包里塞了二百元錢,說,對不起,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爾羽愣愣地,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
L
很長時間,不再有他的消息和問候。星城的星光還是那么亮嗎?久洲賓館旁邊的雞絲米線店是不是還在那兒?挨著雞絲米線店的那家燒餅店的燒餅真好吃,還是玫瑰餡的。
木耘一直強忍著自己不去想他。斷斷續(xù)續(xù)地給他寫了很多信,撕了,又重寫,封上信口,拆下,又重新封上。有時忍不住的時候,也會給他打電話。那邊,總是傳來一聲輕輕的喂,說幾句日常問候的話,就是沉默,不知道再說什么。
木耘有時候會在電話這端輕輕地啜泣,像她曾經(jīng)在“飄雨浮云”的夢里那樣哭泣。那邊沉默著。再等一會兒,那邊就會焦急地說,要不,先這樣吧。好吧。等不及木耘掛電話,那邊電話就掛了。再后來,他會說,他未婚妻很愛他,他很幸福,然后沉默。
六月,木耘的生日剛剛過去。他突然提出要從星城來碧城看她。木耘不同意,她決定真的忘記。他不聽,還是來了。他還是那個樣子,一年不見,似乎更加成熟。木耘接過他的行裝,沒有按慣例給他一個進門吻和擁抱。靜靜地,木耘依在沙發(fā)上。
他伸手拉住木耘,撫摸著她,她的手還是那么涼。原來看張愛玲的時候,木耘一直不明白,胡蘭成負了張愛玲一世,而張愛玲卻愛了他一生,寂寞終老。現(xiàn)在木耘終于明白。
木耘按捺著情緒的起伏,突然問他,你愛我嗎?
他猶豫了一下,沒有回答。木耘微嘆一口氣,算了,不用回答了。
木耘一拉他,他跌落在了木耘的身上,溫軟輕香的氣息撲面而來。他一陣眩暈,緊緊抱住了木耘。他迷醉地把腦袋埋在木耘的肩膀里,他沒有看到,木耘的眼角,有一顆流星,劃了過去。
中秋時,木耘突然想打電話問候一下他。那邊還是輕聲的一聲,喂。木耘保持鎮(zhèn)定,是我。他顯然沒料到,他訕訕地說,我正在和她一起逛街看月亮呢。木耘窘了一下,也訕訕地:那你忙吧,有時間再聊。
喂,先別。他走到一旁,找到個偏僻的角落。你還好嗎?木耘猶豫了一下,“嗯”了一聲。
他遲疑一會兒,說,你以后再給我打電話最好不要晚上了吧,有點不方便啊。他的聲音低了下去,你最好白天上班時間打吧。木耘心一涼,徹底掉了,落落的。木耘深呼吸一下,好像壓抑在心里很久的痛,突然化開不見。那些明藍色的花兒,又要開了。
木耘再沒有給他有過任何聯(lián)系。記得那天,他說,我在看月亮,你也看吧。木耘抬頭望天空,沒有看到月亮,只有那些高高密密的樓層,那些曖昧的燈火閃爍。城市里是沒有月亮的。
木耘看到很多張面孔,很多不同的笑容。他的面孔也在其內(nèi),忽閃而過。木耘沖自己微笑一下,恍惚看見那些明藍色的花兒,在憂傷地哭。
M
木耘還是沒能和爾羽分手。爾羽偶爾還會接到茳楓的短信。有時候,爾羽要給茳楓回電話,恰好電話卡沒錢了,木耘就把自己的電話卡給他,然后走到一邊去。木耘從來不問他們怎么了,只是默默承受生活給自己的一切。
公司內(nèi)部的競爭日益激烈,爾羽直率的性格難以融入其中,木耘建議他離開。在木耘一位新聞界朋友的舉薦下,爾羽到一家報社做記者。每天的匆匆忙忙,反而使他的生活充實平靜。
那時是冬天,在一天采訪結(jié)束后,爾羽搭著公交車乘著城市夜晚的燈火回家。走到公寓樓下時,遠遠地看到廚房亮著燈,木耘在忙碌地準(zhǔn)備晚飯,爾羽會覺得幸福。
木耘也時常幫爾羽留意著新聞線索,有了好的線索,趕緊告訴他讓他去采訪。有時候爾羽采訪回來,會出其不意地給木耘帶一些小禮物,一個卡片,一包栗子什么的。木耘像個孩子似的會高興上半天。晚飯后,爾羽整理著自己的采訪資料,計劃明天的工作。木耘默默地在一旁,把當(dāng)天刊有爾羽采寫的文章小心地剪下,貼在剪報上。
漸漸地,直到有一天,爾羽和茳楓再無聯(lián)系。
木耘時常會夢見爾羽的媽媽。一個似曾相識的院落,爾羽的媽媽高興地拉著木耘的小手,溫暖地和她說著話。那些話的意思,總是很模糊,好像是在說木耘的善良和美好,爾羽的女友(另一個女孩子)是比不上她的。木耘難言地憂傷。
木耘走到客廳,看見一個很可愛的小男孩,好像是爾羽五六歲的兒子,定定地看著她,他把玩著一枝藍玫瑰。木耘沖他笑,親切地招他過來。低頭婉轉(zhuǎn)間,爾羽走了進來。木耘無法移動,不敢抬頭相望,她怕自己控制不住眼淚。
爾羽步履蹣跚,鬢角半青半白,好像間隔幾年沒見的樣子。他淚眼迷朦,臉龐清晰而憔悴。
那一瞬間,忽然定格。
在爾羽和木耘最安寧和諧的時候,爾羽父母卻逼著爾羽回家工作了。不許他再停留在這個城市。他們絕對不容許自己的兒子和木耘在一起的。
爾羽終于回到了星城。他走時,把那串佛珠手鏈留給了木耘。
碧城,開始下雪,越來越大。
N
木耘經(jīng)常會思考一個問題:愛情是什么?
夢醒,木耘就發(fā)現(xiàn)自己臉邊真的有眼淚,真的在夢里哭過。在幽暗的夜里,她孤獨地抱著自己,坐到天亮。她很困惑。世界上真的有藍玫鎮(zhèn)嗎,真的有“飄雨浮云”花園嗎?
生活給了你愛情,也會在你的心上狠狠地刺上一劍,就像木耘經(jīng)常夢見的那個一手拿劍,一手握著藍玫瑰的騎士。
木耘不再跑來跑去。她終于知道,媽媽為何去了藍玫鎮(zhèn)沒有再回來。
在爾羽把佛珠手鏈戴在她手上時,木耘終于明白:爾羽就是她要找的那個人,而佛珠手鏈就是那把鑰匙??墒?,他們明白得太晚了。
責(zé)任編輯 阿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