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角落的讀書聲

黃中泉

我提著保溫杯，穿過稻花香，抵達(dá)楓樹塘塘壩的時間一般在七點(diǎn)左右。晨霧還沒有完全散開去，池塘中央有氤氳水汽，大草魚浮上水面吃草的聲音清晰可聞，我用力一彈腳，水面上馬上會掀起一陣大浪花。

浪花之外，清晨的太陽在遙遠(yuǎn)處升起，紅色光芒投射到水面，一時形成粼粼波光。這個時候趙美麗的讀書聲戛然而止，她雪白的臉從書本上移過來，投向我，我趕緊低下頭，紅著臉匆忙從她家曬谷場下走過。

是的，趙美麗家就在楓樹塘旁邊。離塘壩一口水田的上游方向，就是她家。我們上學(xué)必須經(jīng)過楓樹塘，她總是坐在她家門前的曬谷場上，大聲地朗誦課文。其實(shí)只要過了保健沖，我就能聽到她的聲音，而和我同路的符送軍等人都說聽不到。他們說，趙美麗從來不大聲朗讀課文，最多只能算默讀，她從來不出聲。而我能夠聽到，千真萬確也千般不解。

趙美麗就如她的名字，很美麗。白皙的臉，她的座位在我的座位前方。她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不愛說話，說起話來也沒有聲音。每次老師叫她站起來回答問題，她總是緊低著頭，肩膀微微顫抖，雙手緊緊地抓著課桌。每當(dāng)此時，我恨不得站起來替她回答問題，我把手舉得高高的，老師卻不理睬我。這個時候，我會相信趙美麗絕對不會在曬谷場上大聲朗讀課文。

過了保健沖，我就可以看到趙美麗家的曬谷場，她喜歡穿花衣裳，總是整整潔潔的。所以我看到她的時候，經(jīng)常會產(chǎn)生錯覺，仿佛看到她家曬谷場上長出了一簇鮮艷無比的花。

她的姐姐叫做趙美琴，或者別的什么，我記不清楚了。同樣長得好看，并且小小年紀(jì)身體就已經(jīng)開始發(fā)育了，身上總是散發(fā)出一陣陣讓我眩暈的香味。她比趙美麗膽子大多了，也許是仗著自己比我們大兩歲，她經(jīng)常我在即將順利通過她們家曬谷場的時候叫住我。她的聲音極其好聽，軟軟的，夾雜著些許驕傲，她一邊梳頭一邊走過來，問我有沒有書看。

我不敢看她，她穿著連衣裙，站在曬谷場邊上，對我來說，是高高在上。我低著頭，說，沒有。她就說，美麗不是說你有書看嗎？我臉?biāo)⒌鼐图t了，說，你跟我換？她說，換就換嘛，你等著。轉(zhuǎn)身就扭著屁股進(jìn)屋子里面去了，等到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梳妝完畢，手里面拿著一本書。我從書包里面把自己的連環(huán)畫或者武俠小說扔上去給她，她撿到后，將自己的書扔下來給我，轉(zhuǎn)身丟下一句“一個星期后換回來啊”就進(jìn)屋去了。我看到趙美麗這個時候偷偷拿眼睛瞟著我，我趕緊把她姐姐給我的書藏進(jìn)書包，掉頭就走。

這些事發(fā)生的時候，通常是我一個人上學(xué)，符送軍等人并不知情。我們交換來看的那些書，都是課外書。那個時候課外讀物貧乏，大家都是有一本書就互相交換閱讀，可謂一本書在手，可以讀遍整個學(xué)校的課外書。那時候讀課外書是被禁止的，學(xué)校老師不讓，家長也不讓。這一切都得是地下行為。趙美麗是好樣的，她從來沒有向老師告過一次密，我和她姐姐交換看書的事情，一直到最后她姐姐出嫁，都沒有被曝光。

小學(xué)畢業(yè)的那年暑假，天氣熱得有些怪異，仿佛不把人畜都曬死就不罷休。我天天帶著弟弟妹妹們到水渠邊的瓜地里摘西瓜、香瓜、番茄。把西瓜放到井水里面泡上半個上午，再切開吃，那種舒服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里面是找不出詞匯來形容的。香瓜則摘下來在衣服上一蹭就能吃，把皮咬破之后，里面的瓜瓤隨著一股濃香流出，這個時候天塌下來你都不會管了，只會大口吃，瘋狂地往肚子里面吞。番茄摘下來吃的味道要差很多，拿回去洗干凈，切成片，然后放上白砂糖拌著，過上個把小時再吃，一個人就能吃一臉盆?，F(xiàn)在想起來，那個時候瓜藤上怎么就那么舍得結(jié)果實(shí)？難道老天都知道我們是好吃鬼？

那個下午，我將一大碗綠豆粥喝完之后，脹得肚子生疼，正不知如何是好，爺爺從紅旗嶺上下來，將頭頂上的斗笠往墻上一掛，對屋里的娭毑說，趙某某死了！娭毑從屋里出來，問，哪個？怎么死了？趙某某，爺爺重復(fù)道，電打死了，就中午的事。娭毑端了一碗粥給爺爺后，跌坐在長凳上，自言自語說，造孽啊，造孽呢！前天我還跟他說話了。我問，趙某某是哪個？娭毑說，就是你同學(xué)，趙美麗的爸爸。

接下來的那個暑假如此的漫長。我天天都想，趙美麗的爸爸死了，她怎么辦？她是不是天天都哭？她哭的聲音是什么樣子？我天天都盼著開學(xué)，盼著能夠去楓樹塘，盼著路過她們家門口。黃昏的時候，我經(jīng)常坐在紅旗嶺上，看楓樹塘，看楓樹塘旁邊趙美麗家隱約的屋角。

終于開學(xué)了，我卻不再走楓樹塘了。我升初中了，初中學(xué)校在另一個方向。我只能希望在初中學(xué)?？吹节w美麗的身影。于是我天天在如織的人群中找趙美麗，卻一直沒有找到。她的姐姐趙美琴，原先好像也在這個初中念書，現(xiàn)在也不見了。

兩個月后，我聽娭毑講，趙美麗和她姐姐出去打工了，真造孽啊，才那么點(diǎn)大。又過了一年，在我即將忘記趙美麗的時候，聽符送軍講，趙美麗的娘在家偷漢子，被某某某發(fā)現(xiàn)了。我聽后憤怒無比，不容符送軍申辯，和他打了一架。

前年冬天，堂妹結(jié)婚，邀我回家。我特意提前回去了，叔叔嬸嬸特別高興。黃昏的時候，我爬上了紅旗嶺，站在那里，看楓樹塘，楓樹塘還在，趙美麗家的屋角卻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