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個“好女孩（人）”：戒律、話語及典儀

王麗明

內(nèi)容提要：伊迪絲·華頓是20世紀初美國文學界重要的女作家。在中篇小說《夏》中，華頓一改所擅長的刻畫紐約上流社會貴婦人的風俗小說創(chuàng)作特色，以細膩的筆觸描寫了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女主人公夏綠蒂·羅約爾及其對男權(quán)社會的反抗。本文試圖從性別學、符號學以及人類學等諸多層面上分析《夏》所折射的象征秩序中戒律、話語、典儀等壓制女性的因素，指出華頓希望通過對夏綠蒂生活際遇的摹寫，反映婦女對菲勒斯中心主義社會既妥協(xié)又顛覆的雙重態(tài)度。

關(guān)鍵詞：《夏》象征秩序反抗戒律話語典儀

作為20世紀初美國文學界重要的女作家，伊迪絲·華頓(Edith Wharton，1862—1937)以其獨特視角刻畫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老紐約”上流社會與她本階級的女性形象屢獲殊榮。她是美國文學史上少數(shù)幾位獲得過國家藝術(shù)學院金質(zhì)獎的女作家之一，1921年又因長篇小說《天真時代》獲普利策獎。華頓在作品中隱藏著她對女性社會地位、傳統(tǒng)父權(quán)制度等問題的嚴肅思考。華頓在晚年列出最令自己滿意的五部作品，分別是《國家風俗》(The Custom of the Country，1913)、《孩子》(The Children，1928)、《哈德遜河拱橋》(Hudson RiverBracketed，1929)以及《神到了》(The Gods Arrive，1932)等四部長篇小說，另加上中篇《夏》(Summer，1917)(Minot xv)。有趣的是，上述作品中惟有《國家風俗》屬于華頓所慣于刻畫的反映上層社會的風俗小說。

學界認為《夏》和《埃森·弗洛姆》(Ethan Frome，1911)是姐妹篇，這兩部作品是作家根據(jù)早年新英格蘭鄉(xiāng)居所見農(nóng)家生活中的慘淡悲歡而寫就。華頓在《夏》中所提出的是關(guān)于女性社會角色和地位問題。故事圍繞女主人公夏綠蒂·羅約爾而展開：鄉(xiāng)村姑娘夏綠蒂身世不明，由養(yǎng)父母勞耶·羅約爾夫婦撫養(yǎng)成人。小說開始時羅約爾夫人已去世多年，夏綠蒂和羅約爾先生住在一個叫做北多瑪?shù)男℃?zhèn)上。羅約爾先生曾試圖誘奸她并兩次向她求婚。一天，在親戚的圖書館里幫工的夏綠蒂遇到了建筑師哈尼，愛上了他并懷了身孕。命運多舛的她卻發(fā)現(xiàn)哈尼已與另一個與他同階層的姑娘訂了婚。在絕望中，夏綠蒂去山上(被放逐的妓女居住之地)尋找生母，但母親卻在兩人重逢前去世。后來羅約爾先生在得知她懷孕后，立刻同她結(jié)婚?；楹蟮诙?，羅約爾先生對夏綠蒂說：“你是個好姑娘。”此時的夏綠蒂心懷感激，回應(yīng)道：“我想，你也是個好人”。羅約爾沒有強迫她上床，在椅子上度過新婚之夜。故事以夏綠蒂隨羅約爾先生回到曾夢想逃離的北多瑪鎮(zhèn)告終。

辛西婭·伍爾夫和坎迪絲·維德等女權(quán)評論家對這一婚姻一致看好。在《字詞的歡宴中》，辛西婭·伍爾夫聲稱“(故事里)亂倫的動機并不凸現(xiàn)；夏綠蒂最后嫁給勞耶·羅約爾不是一樁‘壞事”(Wolff)。維德直言道：“夏綠蒂幾乎重蹈她母親覆轍(淪為妓女)，是羅約爾將她救了回來”(Waid)。由此可見，從女性主義視角關(guān)照《夏》的評論界更多著眼于對小說的最后一章進行解讀，她們更注重夏綠蒂的“幸福的結(jié)局”。然而，她們似乎忽視了作品所折射的當時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矛盾一貫性和唯性別論。20世紀初期美國社會奉行這樣的思想：本能讓位于文明，情感遵從理智，女人屈服于男人。鑒于此，本文認為，《夏》是華頓對菲勒斯中心主義的正面詰難。夏綠蒂與羅約爾認為彼此都是“好”人，但是這個“好”由羅約爾先出口。何謂好女人?發(fā)言權(quán)在羅約爾。閱讀這樣一個表現(xiàn)女性人物心里沖突的文本，讀者需要透過世紀之交表面上封閉的戒律、話語體系和典儀來分析作品透出的信息：夏綠蒂先反抗繼而又妥協(xié)的雙面性揭露了傳統(tǒng)父權(quán)社會的偽善。

華頓在其自傳《回眸》中表示《夏》的創(chuàng)作目的暗指女人抗爭的情境，而它卻為現(xiàn)行的社會代表模式所排斥(Wharton，Backward)。正如肖瓦爾特在《荒野中的女性主義批評》中告誡的那樣：“沉默的女性群體必須適當借助以男人為中心的社會套語來傳遞她們的信仰……因為語言可以提出問題，婦女的信仰可通過宗教儀式和藝術(shù)得以表達，這是一種可由先驅(qū)們透過菲勒斯主義表層認識社會實質(zhì)的解碼的表達”(showMter)。因此，一個融合性別學、符號學以及人類學等多層面的分析或許有助于理解《夏》中的女性反抗聲音，甚至是無聲的語言，理解她如何變成一個“好女孩(人)”，并剖析夏綠蒂的女性話語方式。

小說一開場，夏綠蒂徘徊在命運的十字路口。身為山上被放逐女人所生，夏綠蒂可謂生來就帶有反抗色彩。按照哈尼的說法，那些山里人“是一群怪異之人……形成一個有點獨立的王國……她們與山下的人們毫無瓜葛——甚至，事實上蔑視他們”。他注意到“她們似乎完全游離于這座山谷的權(quán)利之外。沒有學校，沒有教堂”。牧師去那里，是為主持葬禮，絕非洗禮或者婚禮，山上人擯棄這些典儀：他們凌駕于象征秩序之上。與她出生之地相比，北多瑪象征著“最高雅文明的賜福”。

小說強烈暗示，夏綠蒂就其性別來說也具有反叛性。實際上，“山上”這個概念屢次指涉女性，尤其指涉女性性欲(Ebert)。夏綠蒂與哈尼初嘗禁果后，對山上益發(fā)好奇；懷孕之后，她想去山上拜見母親。但當夏綠蒂終于看見已死去的母親尸體時，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在場的缺席，一個缺席的在場，一位張著嘴巴然而不會言語的母親。

故事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婦女是否可以言行、思考，甚而在沒有為父權(quán)制象征秩序所限定和曲解的話語方式中生存。夏綠蒂最顯著的特點之一就是不善辭令、沒有文化素養(yǎng)。她把北多瑪鎮(zhèn)哈切得圖書館的館藏書當作藝術(shù)品，而不是讀本；她讀不懂哈尼的信，夏綠蒂也曾寫信給他，卻找不到詞語表達自己的想法，只得郵寄一張署上自己名字的明信片。她能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因受養(yǎng)父誘奸而形成的一種模糊的反抗意識和離開他的愿望。

由于其特殊出身，在某種程度上，夏綠蒂同時代表未被男子中心社會統(tǒng)編的“山上”女人和被吸納進該象征秩序的女人。為說明這一點，我們先斟酌一番夏綠蒂·羅約爾其名。通篇作品中，“夏綠蒂·羅約爾”都不受社會認可，而只是臨時性的名字。她努力尋找生母，試圖知道母親姓名，因此也就知道自己乳名，這與逃離羅約爾和北多瑪?shù)目释豢椩谝黄穑兊萌找鎻娏?。陶?莫娃在《克里絲蒂娃的讀者》的緒論中把女人比做“關(guān)于語言和意旨的異物和他者”(Moi)，夏綠蒂正是男權(quán)話語中的他者，不斷地與北多瑪既定的戒律抗爭。然而，從故事的發(fā)展過程來看，她也被逐步引入北多瑪象征秩序。四次典儀形成她進入到父權(quán)社會的過程：7月4日的慶祝獨立日儀式，老屋慶祝典禮，母親的葬禮，以及她自己的婚典。每一個儀式中她都在不同程度地反抗，而同時她身上父系社會的烙印也益發(fā)清晰了。在故事的結(jié)尾，她回“家”了，嫁給了她的養(yǎng)父，成為“合法”的夏綠蒂·羅約爾?？墒?，這正是《夏》最為有力的一點所在：她打破了接納她的象征秩序的和諧，因為，盡管她腹中胎兒的合法養(yǎng)父依舊是勞耶·羅約爾，但它依然是私生子。夏綠蒂·羅約爾這個名字公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