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記事的時候起,阿了就是我們家的一員了。聽我婆說,我們從千里之外的城市,回到膠東鄉(xiāng)下老家的第一天,二姑來看望我們,她們家“大黑”也帶著它的狗兒狗女來串門。當時我四歲,剛從城里到鄉(xiāng)下本來就看什么都新鮮,又見來了這么一群活蹦亂跳、油光水滑的小東西,可把我樂壞啦:摸摸這個的耳朵,拽拽那個的腿,大黑趴在那兒,不動聲色地看著我和它的兒女們打鬧。大人們說完話,二姑要走了,大黑也帶著“兒女們”魚貫而出,這時,一只小黑狗叼住我的褲腳不撒口,一副賴著不走的樣子。我婆笑了,說:“你看你看,它還不愿走啦。”二姑也笑了,說:“不走就不走,就算送給我大侄兒的見面禮了。”于是,這只小狗就留在我們家了,我婆提溜起小狗看了看,說:“喲,是個牙狗呢。”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阿了”。
阿了來到我們家,算是掉進了福窩。那時我們家剛分地沒幾年,我爺爺帶我婆和我回老家伺候我那年邁的老太太——爺爺?shù)哪赣H。一家四口人,打的糧食吃不完,加上父親每月從城里寄來十塊錢,日子過得還不錯。在當時當?shù)?,算是進入小康了。三個老年人看護我一個,我成了他們的掌上明珠,而阿了也享受了幾乎和我一樣的待遇:冬天早上,我婆從火盆里掏出兩塊熱乎乎的烤地瓜,一塊給我,一塊給阿了,還得掰開吹吹,涼了再給它。這家伙吃東西特快,烤地瓜在它嘴里只打個滾兒就吞下肚了,然后再眼巴巴地盯著我。就算是到了清明節(jié)煮雞蛋,有我兩個,也就會有它兩個。
由于吃得好,阿了長得飛快,不到一年就長成了一只油黑發(fā)亮的大黑狗!
我和小朋友們一塊玩,阿了總是或趴或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靜靜地望著我們,有時也兩眼一瞇,好像是在打盹兒。但是一有爭吵聲,它會馬上豎起雙耳,兩眼直視。爭吵與我無關時,它會很快恢復原樣,懶洋洋地繼續(xù)打盹。
有一次,因為一點小事,比我大兩歲的四蛋和我吵架,吵著吵著就推了我一把,阿了看見了,“呼”的一聲沖過來,朝四蛋“汪汪”大叫,嚇得四蛋撒丫子就跑,鞋子掉了也不敢回頭揀。其他小朋友也嚇得四散奔逃。這下,他們可知道阿了的厲害了。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阿了特別聽我婆的話,叫它坐下就坐下,叫它趴下就趴下。它還會叼東西,不論我還是我婆把木棍、石子或其他小物件扔多遠,喝一聲:“阿了,叼回來!”阿了聽了就立馬跑向前去,叼著東西后乖乖地跑到我們面前將東西放下,討好地搖著尾巴。每次做完這些動作,我婆總是給它點好吃的。
阿了不光會玩這些小把戲,我婆對阿了說:“阿了,去看看咱家地里有雞沒?”阿了立刻顛顛地跑去地里轉(zhuǎn)一圈回來。我婆在自家地里新撒了菜種,小雞兒們最愛叼那些剛出土的嫩菜芽兒,看雞的活兒自然也就落到了阿了的身上。阿了總是在人們早晨放雞窩前趕到地里,靜靜地趴在那兒。那些在窩里惦記了一夜菜苗兒的雞兒們,跑到地頭一看,嗬,阿了早就“狗視眈眈”地在那兒等著了。它們大部分都被阿了追攆過,深知阿了的厲害,惹不起躲得起,饑腸轆轆,時間寶貴,繞道而去,溜之大吉。
農(nóng)村的孩子沒什么玩具,各種昆蟲就成了我最好的嬉戲伙伴。有的昆蟲脾氣好,像知了、蝴蝶、蜻蜓、螞蚱,怎么玩它們都不會生氣。有些昆蟲的脾氣就不行了,放屁蟲被逗急了就會放屁刺你,刺到手或身上就起泡,疼痛難忍,至于小聲哭還是大聲哭,那就是你自己的事啦!馬蜂也不好惹,惹急了它們會一齊飛來報復你,不蜇你個鼻青臉腫號啕大哭決不收兵。
有一次我婆見我渾身泥土,哭天抹淚的,生氣地說:“我叫你離蝎子、馬蜂遠點兒你不信,怎么樣,疼了吧!”我婆數(shù)落了我一頓后指著阿了說:“你都不如阿了聽話。”阿了聽到老人家表揚它,就兩爪朝前趴在那兒,脖子搭在兩爪間,兩眼瞇瞇得意地看著我,尾巴有一搭無一搭地搖晃著。我一看阿了那得意洋洋的小樣,氣就不打一處來,心里想照腚踢它一腳出出氣,誰知剛走出一步,阿了噌的一下跳起來,迅速躲到我婆身后撒起嬌來。
我八歲時犯的一個錯誤,使阿了成了我們家的英雄。
我們那個小山村不大,只有幾十戶人家,村后的山也不大,山溝只有幾里路長。小山溝從村中穿過,把村子分成兩半,可就是這個不大的小山溝,差點要了我的命。
小雨瀝瀝拉拉下了幾天,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大人們說:“這雨要是再下大點,就要發(fā)洪水啦。”果然,早飯還沒吃完,雨就越下越大,說是傾盆大雨還真不過分。直到中午,雨才漸漸變小,這時村后傳來隆隆聲。
“山洪下來啦!山洪下來啦!”有人驚呼著。隨著驚呼和隆隆聲,人們紛紛跑出家門,我婆帶著我和阿了夾在人群中,來看這一年一度的頭一場洪水。只見洪水攜著泥沙,卷著枯枝雜草。泛著白沫,呼嘯著滾滾而下,又似那脫韁野馬奔騰而去。水頭過后,原本窄小的河溝迅速變寬,水位在漸漸升高。
人們在議論著今年雨水的豐歉,討論著水量的大小,爭論著現(xiàn)在水位的高低。
突然不知哪個孩子喊了一聲:“誰敢下去試試誰第一!”我一聽說有第一,立馬來了精神,熱血開始沸騰,一個就地彈跳,蹦進那泛著白沫的滾滾洪水中。岸上一片驚呼。我先是喝了一口帶有土腥味的渾水,掙扎著喘了口氣,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來聽我婆說:我這么一跳,岸上的人全都嚇呆了,只見渾濁的水面上只剩下一頂草帽隨著漩渦兒在打轉(zhuǎn)。阿了愣了一下,一頭扎進洪水,飛快向我游去,拼命朝岸邊擠我。河兩邊的大人也吆喝著順岸追去,他們都明白:下去幾里路就是大河,必須在小河水匯進大河之前把這個孩子撈出來,不然的話,一旦被洪水卷進大河,再下去十幾里就是渤海灣。漂到了那里,別說小命,怕連尸首也見不著了。
真是萬幸,在滔滔洪水匯入大河之前,阿了靠著水的浮力,終于把我擠到岸邊,被岸邊的一束小灌木叢擋住了。接著,阿了也爬上岸來,抖了抖身上的河水后,向上游方向“汪汪”叫了幾聲。大人們也趕來了,七手八腳地把我弄上岸,只見我兩眼緊閉,嘴唇發(fā)青,肚子漲得像個蛤蟆。長年叔把我扛在肩膀上,回頭朝下,讓我一口一口地往外吐黃水。到了家里,黃水吐得也差不多了,我醒過來,只覺得渾身無力。
我婆千恩萬謝眾鄉(xiāng)親,長年叔說:“這小子命也真大,這么大的洪水居然沒事,好!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要謝就謝阿了吧!我就納悶了,這狗怎么就知道把孩子往河邊擠呢?”
我婆說:“阿了通人性呢。”阿了趴在炕前,頭搭在兩爪間,兩眼瞇瞇地望著我,尾巴有一搭沒一搭地搖晃著,一副得意洋洋的小樣。這時我真想過去親親阿了,可我動不了。
那一年。一場大饑荒降臨。我爺爺和曾祖母沒能熬過來,相繼去世了,家里只剩下婆和我,還有阿了。我們餓得已不只是面黃肌瘦、皮包骨頭,而是全身浮腫。這可是個壞征兆,爺爺和曾祖母就是在浮腫過后不久去世的。只有阿了變化不大,雖然不油光水滑,可還挺精神。
我婆每天都為下一頓飯發(fā)愁。所謂飯,也就是用野菜或樹葉蒸窩頭、燒咸湯,令人難以下咽,不吃還不行,肚子餓得實在是難受。阿了對自己那份飯不屑一顧,剛開始還禮節(jié)性地聞一聞,勉強吃兩口,到后來就趴在那兒,盯著自己的食盆發(fā)呆,再到后來吃飯時干脆就不見了它的蹤影。我婆說:“阿了會打野,八成是自謀生路去了?!卑⒘丝偸秋埡蟛欢嗑帽銚u頭擺尾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奇怪地問:“婆呀,阿了怎么不跑呢?我大媽說她家的大花貓早都餓跑了。”
我婆說:“狗是忠臣,再餓也不會跑掉。這是它的家呀。”
有天晚飯后,大姑父來我家串門。他是個獸醫(yī),在縣里上班。
饑餓難耐,渾身無力,我也懶得和他打招呼,就爬上炕睡覺。大姑父先是說縣里新聞,又扯到村里誰家誰誰不行了,接著又說到我們家:“大嬸子,你得快想想辦法了,這樣浮腫下去,要不了幾天…一·”
我婆嘆了口氣說:“家家都這樣,也沒法張口,他爸是寄了錢來,可上哪買去呀?”
大姑父說:“我倒有個辦法?!?/p>
我婆問道:“什么辦法?”
大姑父壓低聲音說:“把阿了殺了?!?/p>
我婆斬釘截鐵地說:“那可不行!”
大姑父繼續(xù)說:“村里雞、鴨、鵝、兔,凡是能喘氣的早都吃光啦,狗也只剩下你們家阿了一條了……”
“誰也別想打阿了的主意,只要我還有口氣,就不能動阿了!天不早了,你走吧。”我婆打斷他的話,下了逐客令。大姑父訕訕地走了。
我正迷迷糊糊要睡去,突然聽見遠處傳來大姑父的嚎叫聲:“大嬸子,救命啊!阿了咬人啦!,’我婆聞聲馬上出去了。我也來了精神,跳下炕,鞋也沒穿就跟著跑去看熱鬧。
我婆對大姑說:“阿了不是個東西,他大姑父只是說說,又沒當真要殺,它就沉不氣了。狗咬一口,米面三斗,你看你看,越是沒糧食吃越添亂!”
我大姑聽明白了,抱怨大姑父說:“哼!就你還想吃阿了,要不是咱嬸子攔得緊,阿了還不先把你給吃了!誰叫你去招惹它的?活該!”我聽了真高興,大姑說出了我的心里話。好在大姑父是獸醫(yī),消毒藥、消炎藥家里是現(xiàn)成的。
阿了這下可是闖了大禍了。我們膠東農(nóng)村的規(guī)矩,狗只要咬了人,不管什么理由,這狗就不能再養(yǎng)了,或者打死,或者賣掉。
當天夜里,我婆就對阿了說:“這事不怨你,你走吧,趕快逃命去吧!”
阿了沒動,尾巴搖晃著,兩眼不解地望著我婆。我婆又說:“天一亮村里就會來人收拾你,我也救不了你,快跑吧!”阿了還是沒走,只是用頭在我婆腿上蹭來蹭去。
我知道阿了的意思,它不想走。剛想替它說說情。只見我婆抄起曾祖母留下的拐棍,舉起來朝著阿了的屁股狠狠地就是一下子,阿了可能是疼痛難忍。嗚咽著委屈地跑了。
第二天一早,這件事就傳遍了全村,村民們沒有一個人抱怨阿了,聽說阿了嚇跑了,還都挺惋惜的。
自從阿了來到我家,我們就沒這么長時間分開過,以前離開也就是上學、趕集的空兒,每次回來見了我,阿了都是高興得連尾巴帶屁股一塊兒扭……幾天不見,我心里邊老是空落落的。婆也是這樣,沒精打采,話也少了,做事老是丟三拉四,只是還沒忘時不時地給阿了的食盆添點水什么的。
第四天晚上,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婆推推我,“快起快起,阿了回來啦!”我一下來了精神,聽見阿了的抓門聲,一步跳下炕去給它開門。門開了,是阿了,它顧不上和我親熱,直往屋里鉆,好像是有什么重要情況要向我婆直接匯報。
我婆點亮燈,一看不得了啦:只見阿了兩爪搭在炕沿上,嘴上叼著個大老鱉,那老鱉也沒閑著,除了四爪瞎扒拉以外。細長的脖子彎來伸去地在找下口的地方。我婆高興得流了淚,自言自語地說:“這么大的老鱉只有大河里才有,阿了得跑好幾里路呢!我們有救了!”我婆下炕找了條空口袋,裝好老鱉后摸著阿了的頭說:“這些天你是在哪過的呀?”阿了見我婆沒有責備它的意思,激動地舔著老人家的手,舔完手心舔手背…··過了好長時間,我婆拍拍阿了的頭說:“好了好了,我給你們煮湯去?!?/p>
阿了這才想起我,兩爪搭在我肩膀上,大舌頭不斷地舔著我的臉,麻酥酥的。
一股久違的香味彌漫著全屋,我深深地連著吸了幾口氣,肚子里咕嚕咕嚕叫得更響了。“婆呀,好了沒有哇?”我焦急地催問?!昂美埠美?,”話音未落,我婆就端來三碗老鱉湯。一碗倒在阿了食盆里,兩碗放在炕桌上。阿了只是到食盆邊聞一聞,就又坐在原地仰頭望著我們。
我一看很失望:湯多肉少,我婆那碗更少,肉連小半碗也沒有。婆看出了我的情緒,勸說道:“吃吧,鍋里有的是。細水長流,這頓就是這些了,餓久了的人一次不能吃太多,吃多了要出事。”婆這話我相信,四蛋前幾天就是因為偷吃了全家人的口糧——半塊花生餅,又拼命喝水,結果漲死了,一家人哭得死去活來。
第一塊肉進嘴,香氣四溢,香味直沖腦門,還沒來得及細嚼就滑下了肚;第一口湯下肚,其味鮮美無比,直奔五臟六腑。我一口氣把碗喝了個底朝天,把空碗遞給婆,哀求道:“婆呀,再來碗湯行不行?”
“行?!蔽移胚@回倒是挺大方。
幾天后,婆和我身上的浮腫逐漸消去,臉上也開始有了血色。阿了成了地下工作者,晝伏夜出,三天兩頭叼回個山雞、野兔、大老鱉什么的。日子長了,沒有不透風的墻,村民們都知道阿了回家了。只是大家本來就沒打算追究它什么責任。
不管怎么說,婆和我還有阿了是活過來啦。學我是早已不上了,在村里游蕩兩年,第三年,我十三歲,隊長到我家宣布:跟著長年叔給隊里放牛去,一切聽他指揮,待遇是每天六個工分,風雨無阻。
這是我的第一份固定工作,我很珍惜,一年下來,順利完成任務。年底算賬,不僅掙回了當年我和婆的兩份口糧,而且還上了以前欠隊里的部分透支款。最高興的是我婆,見人就說:真沒想到,從小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孫子,現(xiàn)在居然能養(yǎng)活她了。
年初一吃餃子,飯后老人家沒像往常那樣收拾碗筷,而是望著我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婆是個樂觀的人,幾乎沒什么問題能難住她老人家,鄰居們認為我婆是從城里來的,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有點什么事都愛找她商量商量,討個主意什么的,我婆往往幾句話就把來人說得心服口服,高興而去,因此在村民心中有很高的威望。她身體也不錯,除了帶我看個頭痛腦熱的,就沒見她自己去過醫(yī)院。
我問道:“婆呀,哪里不舒服嗎?”
婆搖搖頭:“你今年十四了,知道婆多大歲數(shù)嗎?”真把我給問住了,天天光顧自己,從來也沒問過婆的年齡。
婆說:“七十三啦!旬頭上呀。渾身沒有力氣,這道坎過不過得去還不敢說呢。”
我一聽害怕了,我可不能沒有婆,忙揀最好聽的哄她老人家:“婆呀,你身體好著呢!活到九十歲小菜一碟,趕快叫大媽二姑她們給我說個媳婦吧,重孫子還等著你抱哪!”阿了的大舌頭不緊不慢地舔著我婆的手,它肯定聽懂了我婆的話,在用它的方式來安慰老人家。我婆被我逗樂了,用手點著我的額頭說:“你這臭小子,抱你差點沒把我給累死,還想叫我接著累呀!”
農(nóng)歷正月十五,上午我在牛圈和長年叔鍘草喂牛。冬天不能放牧,牛們只能吃干草,而干草必須鍘碎了才能喂,這就是放牛人冬天要干的活兒。我們正干著,只見阿了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一口叼住我的袖口就往外拽,我一看壞了,家里肯定有事,趕緊向長年叔請了假,拔腿就跑。長年叔后面喊道:“我馬上就去!”
到家一看,我婆摔倒在院子里。我趕快上去抱住,只見我婆雙目緊閉,一邊嘴角流出口水,身體發(fā)硬。我想抱起來抱不動,只好向隔壁二姑家大喊:“二姑快來呀,我婆摔倒啦!”人們聞聲趕來,手忙腳亂地把我婆抬進屋放到炕上。我拉著婆的胳膊搖晃,又哭又喊,老人家依然雙目緊閉,就是不醒。外面大人議論:可能是得了半身不遂了。長年叔進來了,看了情況安排著:二姐快去給他爸發(fā)加急電報,長興你們幾個抓緊找東西綁擔架送縣醫(yī)院。又轉(zhuǎn)臉安排我:你在身邊守護著,一刻也別離開。
縣醫(yī)院搶救室門口。我在焦急地等待著。門開了,一個身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出來掃視了人們一眼,問道:“誰是家屬?”
“我,大夫,我婆她怎么樣啦?”我著急地問。
醫(yī)生像背書似的說:“組織神經(jīng)大面積壞死,年齡太大了,也就是一兩天的事,抬回去吧。”
我婆手腳漸漸變涼,只是還有一口氣。大人們說:這是在等她兒子。正月十八這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樣用手試一試婆的鼻孔,一絲兒氣息也沒有了。我趴在老人家身上號啕大哭,阿了聽見我的哭聲,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兒,兩爪搭在炕沿上,對著我婆“汪汪”大叫。我知道阿了的意思:想用吠聲來喚醒它的老主人。看看沒有動靜,它又發(fā)瘋似的跑到院子里毫無目標地嚎叫起來……
父親回來了,處理完婆的后事,唯一使他為難的就是阿了的去留。父親這次回來后聽到的,除了我婆對村民們的各種好處,就是阿了的動人事跡。這阿了的威望遠遠超過了我,聽村民們的意思,帶不帶走我倒成了無所謂的事。
父親向大家深深地三鞠躬,語重心長地說:“首先謝謝父老鄉(xiāng)親多年的照顧,我的祖母、父親、母親先后安然離世,兒子順利長大,是你們幫我度過了這段上有老下有小的艱難歲月?!?/p>
父親又深深地鞠了一躬,接著說:“關于阿了的事,有兩個困難,一是火車上不讓帶,二是城市口糧計劃供應,我每月二十七斤糧食,還要拿出三斤來支援災區(qū)……”
聽了父親的話,鄉(xiāng)親們議論紛紛。長年叔說:“一天八大兩,什么都要票證,早就聽說城里人困難了。七級工八級工,不如咱農(nóng)民一溝蔥?!?/p>
三嬸子說:“我在家也聽說啦,城里人吃完飯碗筷都不用刷,盤子碗一舔就完事。”人們“哄”的一聲都笑了。
考慮到城里人的具體困難,長年叔寬厚地對我父親說:“這樣吧,你也別費難為啦,阿了常跟我放牛,早跟我混熟了,你們走后,阿了就到我家去吧!”
大媽一聽不愿意了,“阿了一天到晚長在我那兒,去我家最合適?!?/p>
半天沒吱聲的二姑發(fā)話了:“你們想得美,阿了是我家大黑下的仔,物歸原主。再說了,誰有我住得近?”
還有好多人都有理由要收養(yǎng)阿了。父親看到阿了一下子有這么多接收人家,淚水在他的眼眶直打轉(zhuǎn)兒……
阿了一直坐在那兒,靜靜地傾聽著人們的對話。
我要走了。要離開把我撫養(yǎng)到這么大,現(xiàn)在睡在那冰涼墓地里的老人家,和這個養(yǎng)育我十年的小山村了。
長年叔推著獨輪車來送我們。車的一邊放著一只鐵皮箱子,箱子里裝的是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具,另一邊是鄉(xiāng)親們送的小米、紅棗等土特產(chǎn)。父親和長年叔并排邊走邊聊。阿了跑前跑后的,東瞅瞅西望望,時不時地在路邊樹根或石頭上尿上一泡,尿完自己竟然還不嫌臊臭地嗅一嗅。我婆說過:這是阿了的記路方法。
這是一個四等小站,離我們村有幾十里路。從站臺上向兩邊望去,是兩根伸向遠方一眼看不到頭的鐵軌。聽婆說過,當年火車就是順著這兩根鐵軌把我們送到這里來的。火車就要進站了,一個值班員手拿小旗在比劃著。
我和阿了在作最后的告別,阿了的大舌頭不斷地舔著我臉上的淚水,看得出來,阿了的兩只眼角下方也被淚水濕透了。
巨大的火車頭冒著白氣靠著慣性“哐哧哐哧”地徐徐進站,后面拖著一溜綠色的車廂。阿了被這龐然大物嚇壞了,退后幾步“汪汪”大叫。就在阿了愣神的時候,父親把我拽上了車。
后來的事,是長年叔寫信告訴我的——
火車開動了,阿了發(fā)現(xiàn)不見了我,著了急,當它判斷出我肯定是被這個怪物裝在肚子里拖走之后,立刻追上去。長年叔喝它回來,它理都不理。天都快黑了,也不見阿了的蹤影,還有幾十里路要趕,他就推著獨輪車自己回家了。
長年叔回到家,人們知道阿了不見了,便七嘴八舌地抱怨起他來。平時好拿他開心的三嬸子板著臉問道:“你個死長年,阿了是不是叫你給賣了?”長年叔趕緊解釋:“沒,沒,我可沒這個膽,要是阿了知道了,還不把我咬死!不過……”
當大家聽了阿了頭一次見火車的表現(xiàn)后,都笑了。大媽說:“那是阿了懂事兒。憑它那機靈勁兒,跟著鉆進火車還不容易?它知道家里人不能帶它走,鉆進去也是惹麻煩?!倍脫牡卣f:“火車跑那么快,它能追得上嗎?”三嬸子心疼地說:“就是呀,兩千多里地呢。”
第二天,阿了沒回來,有人說:怕是回不來了。
第三天,阿了還是沒有回來,人們說:肯定回不來了。
第四天早上,二姑首先發(fā)現(xiàn)了阿了,它就趴在我家門口,兩眼呆呆地望著門上的鐵鎖,像是在等待主人來開門,又像是在想什么。身上的毛有點亂,也瘦了許多。二姑摸著阿了的頭,心疼地說:“跟我回家吧?!卑⒘颂蛑玫氖郑瑩u搖尾巴,沒動。二姑說:“可能是餓壞了,我給你壘食去?!笔衬脕砹?,就放在阿了嘴邊,它還是搖搖尾巴,沒吃。
阿了回來的消息在村里傳開了。大媽來看阿了,帶來了它愛吃的貼餅子。這貼餅子是用玉米和大豆按比例混合磨成面,燒菜時貼在鍋邊上。菜熟了,餅子也好了,金黃色的餅子又韌又香,是那個年代膠東農(nóng)村人們的主食。阿了搖搖尾巴,沒吃。三嬸子拿來了煮地瓜,又香又甜,這也是那個年代一日三餐離不開的東西,阿了搖搖尾巴,沒吃。人們判斷:阿了累啦,歇歇就好了。
晌午的時候,阿了站起來,晃晃悠悠地向村外路口走去,人們不知道:它從老人家摔倒后就沒吃過東西了。阿了來到村東路口,面對著縣城方向趴下。大家這才想起來:今天是縣城逢集的日子,阿了來這里,肯定是想等待它那趕集歸來的主人。
天快黑了,阿了站起來,又晃晃悠悠地向村西走去,人們向它行著注目禮。人們知道它要到什么地方去,自從老人家人土以后,每天晚上阿了都是在那里度過的。阿了在老人家身邊剛趴下,長年叔就來了,后邊跟著他的兒子小胖。長年叔摸著阿了的頭,勸說著:“阿了哇,別傷心啦,跟我回家吧,你要是嫌棄我,去別人家也行,咱村誰家都歡迎你呀。”阿了用舌頭舔舔長年叔的手,尾巴搖晃著。
第五天,阿了仍在老人家身邊趴著,它已經(jīng)餓得站不起來了。來看望它的人圍成一圈,把吃的東西送到它的嘴邊,阿了望著這些善良的人們,只是無力地搖搖尾巴。
第六天,來看阿了的人更多了,其中許多人是外村的,他們都不相信,一條普通的農(nóng)村菜狗,怎么會做出這樣令人不解的舉動。當人們把給它帶來的各種食物放在它面前的時候,阿了眼皮不抬,尾巴也搖不動了,只有那干癟的肚皮一起一伏的,證明它還有口氣。
第七天一早,長年叔來的時候,阿了那骨瘦如柴的身體已經(jīng)冰涼了。長年叔嘆口氣,回家拿來鐵锨,在離我婆墓地不遠的地方挖了個坑,把它埋下去。
阿了終于用自己的方式,永遠留在了老主人的身邊。
所有人都哭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