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昌灼
沈先生的文學著作雖以小說為最,如《邊城》,但散文亦佳,《湘行散記》《湘西》是其代表,前者是1934年回鄉(xiāng)的記求,后者乃1938年經湘西赴昆明在沅陵所寫。他的散文,風格質樸俊逸、清淡灑脫,敘寫中深含情韻,為當今文壇和廣大讀者所推崇、喜愛。
《桃源與沅州》是《湘行散記》中的一篇佳作。它融注了作者對當時當地自然風光、社會生活的觀察與思考,記寫了當地的出產、風俗、歷史和民情,描述了從桃源乘船上沅州的風物景況,特別是“小劃子”上水手們的生活。
桃源,被1000多年前的陶淵明捕繪成世外福地,令后來眾多人所向往。但“住在那兒的人呢,卻無人自以為是遺民或神仙,出從不會有人遇著遺民或神仙”。桃源是沅江岸邊的一個小城、水碼頭。由于地理環(huán)境所致,歷史所錮,生活在此的普通人皆卑微、愚渾、粗野,但很勤勞,還有幾分純樸。他們自按其身份過日子,又皆有一層悲苦的陰影隨形。
在作者筆下,那里是一方極為秀美,但封閉而又自給的特殊世界。城內,有推行印花稅和公債的布告,有棺材鋪官藥鋪,有茶館酒店,有米行腳行,有和尚道士,有經紀媒婆,還有幾十家玉器作,江中有“小劃子”。然而,他著重寫的不是這些,而是妓女和水手。通過對這類掙扎于生活底層人們的言行、性格、命運的記寫,生動地反映了美好風光后的另一面和更特異的社會眾生相,頗具思考價值。
那些在“后江”住下的妓女,生活凄苦而悲慘,沈先生予以具體的捕述,寄予了深深的同情?!罢J真經營她們的職業(yè),使用‘下體安慰軍政各界”,還可以“征服”煙販、木商、船主和因公出差的過路人。一些“風雅人”亦可以“化個三元五元”去“放蕩一夜”……她們是所謂的“土娼”,完全失去了自身人格,甚至“年在50以上”的還同孫女輩來參加“生活斗爭”。她們不把病體當一回事,假如“實在病了,不能做生意掙飯吃”,“就叫毛伙用門板抬到那類住在空船中孤身過日子的老婦人身邊,盡咽最后一口氣”。在這些描述中,也對“風雅人”等“玩”婦眾的作為予以嘲諷。
對“小劃子”上的水手,作者同樣以憐惜的心情給予了詳細記寫?!皵r頭工人”身兼數任,“船只逼人急流亂石中,不問冬夏,都得敏捷而勇敢地脫光衣褲,向急流中跳去,在水里盡肩背之力,使船只離開險境”。辛苦、勞累、艱險,生命毫無保障?!靶∷帧备?、更累、更慘。他們“居于雜務地位”,什么都要學、要干,還要“學挨打挨罵”,然而經濟收入卻談不上,或每天只得兩分錢作零用,或只“吃白飯”。尤其是“上灘”時,“不小心被竹篙彈入亂石急流,淹死水中,船主方面寫得有字據,生死家長不得過問”。
作者寫那些妓女、水手,看似平靜敘述,實有內心不安含于其中。正是這樣生活于底層的人們在滋養(yǎng)著桃源、沅州,電是他們構成了沅水流域特有的人文風景。
此文在寫法上堪稱真正的“散”。它以記述為主,如細語隨聊,但表達的是內心情懷,情盡方止。做到了以人、事、景、物動人,以同情之心感人。全文的展開,總像下筆難以綰結似的。正因為如此,行文略有啰嗦之嫌,使文章拖得較長。當年的貧困、落后、饑寒,具體地融于沈先生筆下,如今,人們可以將它作為桃源、沅州之行的“導游”,作一幅湘西舊時風情畫卷來品賞、領略。
若閱讀沈從文的相關散文,如《常德的船》《沅陵的人》《鳳凰》《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會有助于對此作品的理解。
附文桃源與沅州
沈從文
桃源洞離桃源縣25里,從桃源縣坐小船沿沅水上行到白馬渡時,上南岸亂走一陣,就到桃花源了。那里竹林茂密,如椽如柱的大竹子上有前人用小刀刻的詩、新派學生刻的英文題名。林間時有壯士霍地從路旁躍出,向游客發(fā)個利市。城內最觸目的是城門上推行印花稅和某種公債的布告,城中有棺材鋪官藥鋪、茶館酒館、米行腳行,有和尚道士、經紀媒婆。廟祠多為軍隊駐防,邊街上有幾十家玉器作,貨物品質平平常常,價錢卻不輕賤。還有名為“后江”之地,住下無數公私不分的妓女,認真經營她們的職業(yè),使用“下體”安慰軍政各界,且征服了往返沅水的煙販、木商、船主和因公出差的過路人。一縣之長則定一些規(guī)章制度,向這些人來抽收捐稅,名“花捐”。
每年有許多“風雅人”慕名來此訪幽探勝,在桃源洞賦詩前后,必過“后江”走走,燒盒煙,喝杯茶??粗心硞€女人時,問問行市,花個三元五元,便在花板床上壓著那可憐婦人的胸膛放蕩一夜。于是紀游詩上多了幾首無題“艷遇詩”,接待過這種過路“風雅人”的“神女”,前一夜或許接待過了麻陽船的水手,后一夜又得陪伴貴州牛皮商人。這些婦人,或許還被一散兵游勇、公安局書記、縣公署執(zhí)達吏、當地小流氓“長時期包定占有”。妓女的人數不少,有的年在50以上還同孫女輩來參加這種“生活斗爭”,每日輪流接待水手同軍營中伙夫,也有才十四五歲便服侍客人過夜的。她們的收入或一次得洋錢二十三十,或一整夜只得一塊八毛。實在病了,不能做生意掙飯吃,間或去打針,間或吃副藥。直到病倒了,就叫毛伙用門板抬到那類住在空船中孤身過日子的老婦人身邊,盡咽最后一口氣……
桃源除了公路,還有一種小劃子,輕捷,穩(wěn)當,干凈,但只能載一二客人。有攔頭工人,上灘下灘時看水認容口,出事前提醒舵手躲避石頭、惡浪與洑流,出事后點篙子需要準確穩(wěn)重。船只逼入急流亂石中,不問冬夏,都得敏捷而勇敢地脫光衣褲,向急流中跳去,在水里盡肩背之力,使船只離開險境。船上還有若干小水手。小水手居于雜務地位,淘米、燒飯、切菜、洗碗,幫蕩槳、點篙,學看水、看風、記石頭的本領,還學挨打挨罵。收入是每天可得兩分錢作零用,有的只吃白飯,上灘不小心被竹篙彈入亂石急流,淹死水中,船主方面寫得有字據,生死家長不得過問。
小船沿江而上可達沅州,這一帶生芷草,香味較建蘭淡遠。此外,還有不少香草香花,乃屈原筆下的草木。船到沅州后,水手們討得酒錢,必乘興去類似“后江”的皮匠街走走,這比“風雅人”似乎“灑脫多了”也“道德多了”……
(本文有刪改)
(責任編校/曾向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