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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額濟納的農(nóng)民生活

      2009-06-18 03:19:24楊獻平
      散文百家 2009年5期
      關鍵詞:額濟納酒泉棉花

      楊獻平

      每年九月底,巴丹吉林沙漠西邊的毛姆綠洲,摘完棉花,再拔了秸稈,整個大地空落起來。大雁返回最后一批,鷹隼們開始越冬之前最后一次飛行。晝夜溫差懸殊的沙漠邊緣,到處都是咬人骨頭地冷。由此再向北的巴丹吉林沙漠邊緣,大片胡楊衣冠凋零,枝條婀娜的紅柳樹叢依在高低不一的沙丘背后,不假思索地,將發(fā)紅的葉子交給秋風。

      四年前遷徙至此的四川籍農(nóng)民張如常夫婦,末夏以來,曠日持久地分別站在通往阿拉善盟和甘肅酒泉的馬路邊,背后栽著一根發(fā)白的木棍,一面寫有歪扭漢字的紙板在風中劇烈抖動。因為人煙稀少,一天當中能有一百臺路過的車輛,就算是“車水馬龍”了。

      每天早上,透骨冷風還在掀動屋頂,沙子丁丁當當敲打窗玻璃,張如常兩口子起床。穿好衣服,張如常先點根香煙,妻子何紅秀伸手替兩個孩子再掖掖被褥。張如常吱呀一聲拉開門,站在門前白沙地上,伸一個長懶腰,打兩個噴嚏。妻子何紅秀隨手提了尿盆,嘩地一聲,潑在房后的芨芨草叢中。

      張如常門前,至少五十畝的瓜地,成熟許久的白蘭瓜、黃河蜜、哈密瓜和香瓜像是一塊塊圓形的石頭,躺在業(yè)已干枯的藤蔓跟前,身下是逐漸變涼的沙土地。一顆顆的瓜,在張如常眼里,似乎比石頭還重。按照他的話說,種瓜豐收了自然高興,好像看到了花花綠綠的票子,兩個女娃子穿上了新衣服,老婆亂如茅草的頭發(fā)插上帶花的簪子。

      可一旦賣不出去,這些瓜就成了一塊塊心病,心里好像起了一堆燎泡,火辣辣疼。妻子何紅秀說,這瓜也是一年一個樣兒,遇一年,沒熟就被人拉光了,遇一年,在地里凍成冰疙瘩,來年爛成肥料,也遇不到一個買主。兩口子說完,張如常又點了一根香煙,何紅秀舀了涼水洗了臉,擦了雪花膏,抓起放在墻根的紙板子,往北邊額濟納到巴彥浩特的路上走去。張如常蹲在闊大瓜地邊,食指彎曲,敲了敲一顆比駱駝腦袋還大的哈密瓜,從鼻腔內(nèi)唉了一聲,扔掉煙頭,抓了另一面紙板,鎖了大門,朝南邊——額濟納通往甘肅酒泉的馬路走,耷拉著腦袋,腳步絆起白土,走路的姿勢像是沙漠中的一只老黃羊。

      這是我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邊緣遇到的第一戶遠程遷徙而來的外地人。在額濟納旗達來庫布鎮(zhèn)四周,乃至靠近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甘肅金塔和酒泉的戈壁綠洲之間,與張如常夫婦情況類似的人很多。但像他們這樣,從五谷豐產(chǎn)的富庶之地,不遠千里,帶著孩子,在沙漠邊緣安家,專以種瓜和棉花為生的人卻極為罕見。

      那一次,我和一同去額濟納觀看胡楊、居延海與策克岸的朋友,在賓館飯店爆滿的情況下,尋到張如常家,要求暫住一夜的——第二天一早,張如常也沒多要錢,一個人三十元,有一面土炕和兩張單人床可供休息。當然,還有洗漱和飲用的水。

      到黑城(哈拉浩特,西夏和元代遺址)外圍,從車窗,看到一大片倒斃已久的胡楊樹干——在沙漠之中,像是一大群逃難的人,抑或戰(zhàn)后的疆場,尸體千姿百狀,形態(tài)酷烈,叫人觸目生悲。分別在1891年、1929年和1931年被斯坦因、科茲洛夫、貝格曼等人挖掘并大肆運出中國的、居延漢簡及西夏文物的重要出土地,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城池的輪廓,孑然矗立在黃沙如海的巴丹吉林沙漠之中,幾只黑色的鷹隼在高空迅如閃電,似乎遠古箭矢,帶著銳利嘯聲,消失在額濟納幽深的天空。

      回酒泉車上,戈壁迎面,陽光入懷。坐在車上,竟然沒來由地將黑城和張如常夫婦聯(lián)系在一起。一個在沙漠邊緣筑房索居,以種植瓜類維持生存;一個以孤傲之態(tài),在沙漠之中與時間抗衡。我想,他們之間肯定有某種共通或類似之處,盡管張如常夫婦的確切來歷及遷徙至此的原因充滿懸念。

      轉(zhuǎn)眼之間就是冬天,漫長而冷酷,在巴丹吉林沙漠邊緣的曠野之中,溫度時常達到零下50多攝氏度——想起在那里生存的張如常夫婦,總覺得有一種難熬的感覺與突然變故的憐憫。好不容易到了春天,零星的杏花在泉湖公園及靠近祁連山的農(nóng)家院開放,再后來是桃花、梨花、蘋果花和沙棗花,等柳枝探到水面的時候,已經(jīng)是五月份了。

      再次去往額濟納,辦完單位的差事,忍不住開車又去了張如常夫婦所在的地方。五月的額濟納,春天的手指比酒泉稍微短些,往居延海路邊成群的紅柳灌木還沒有葉芽滋生。遠遠看到張如常夫婦所在的那座小四合院——在仍舊荒涼的酷寒之中,像是一座微微隆起的沙丘,四邊的茅草一律呈枯黃色,將暗黃色的房屋映襯得更加暗淡。

      張如常夫婦租種的田地是六十畝,站在高處的沙丘上,綿延無際的田地與達來庫布鎮(zhèn)四野的荒灘沒有太大的區(qū)別,茅草遍地,枯枝之間,重新返回地表的甲蟲、螞蟻和蜥蜴往來不斷。張如常蹲在田地一角,衣服上落滿白塵,頭發(fā)和頭皮上也是。抽了一口香煙,張如常說,想不到你還會來看我。

      我笑笑,對他說,覺得你很特別,去年冬天那么冷,怎么過的?滿地的瓜賣出去沒?張如常聽了,臉色有些發(fā)紅,長著兩撮黑須的嘴唇抖了一下,眼睛飄移地說:去年不應當收你們的住宿費哩。我說,住店還得掏錢,再說你又要的不多,我們也應當給。

      張如常見我說得誠懇,似乎放松了許多。他妻子何紅秀一邊撣身上的土一邊說,今年不種瓜了,種棉花。張如常笑笑,說:去年的瓜到最后賣掉不到十分之一,其他的叫羊吃了。聽毛姆綠洲的人說,種棉花還能賺點錢。今年種點試試。我說種棉花真能賺錢嗎?張如常彈掉煙灰,又深吸一口,說,這個誰個也說不定,看年景了,遇一年好,遇一年差。

      到張如常房前,兩個女兒蹲在一棵沙棗樹下玩沙子。大的七歲,小的二歲多。大的捧一把白沙,小的也捧一把白沙,一前一后,來來回回,在綠意初發(fā)的沙棗樹下壘堤壩、壘房子。大的端了一瓢清水,小的兩只小手抓著和。何紅秀走過來,用四川方言說了句什么,然后推門進屋。張如常沖何紅秀搖搖晃晃的背影喊:把西房掛得熏肉拿出來炒了吃!

      何紅秀嗯了一聲,舀水洗手,又理了理頭發(fā)——何紅秀身材不高,臟了的秋衣之中,兩只乳房像是灌滿沙子的小口袋,隨著動作而不住搖晃。個子也不大高的張如常從家里提了幾個馬扎,給我和同去的同事,自己拿了一個,嗨呀一聲,壓在屁股下。

      春天的陽光從房頂落下來,在黃土的院子之中,打出一個正方形。坐了一會兒,覺得燥熱,挪到陰涼處,又覺得冷。張如常抽著香煙,與我們閑談。張如常說:他家在四川的廣元,環(huán)境確實比額濟納好,但人多,雖然不缺吃,但手頭沒啥零花錢。家里弟兄五個,二哥和四哥去了新疆,大哥和三哥死活不出來——他和何紅秀商議了下,帶著兩個孩子,先是到甘肅民勤縣城郊種了一年西瓜,賺了一點錢。后來聽人說,額濟納人少地多,就跑到這里來租種了一個當?shù)剞r(nóng)戶的房子和地。

      張如常說:額濟納雖然缺水,但沙土地適合種瓜。結(jié)出來的瓜很甜。前些年,有販子開著康明斯大卡車來收購。賣的時候論片兒子,或者整個六十畝地一下買斷。他們負責找人摘,裝車,收錢完事。去年(2005年)額濟納種瓜的人多了,不好賣,價錢也低。到最后只賣了個化肥錢,要不是自己以前還有倆積蓄,冬天老婆孩子恐怕真的要喝西北風。

      張如常笑了一下,聲音干澀。何紅秀在廚房忙活。倆孩子一會兒進來,一會兒出去。大姑娘幾次拿眼睛瞟我和同事。張如??吹搅?,臉色收緊,嘆了一口氣說,大女兒還沒上學呢,都七歲了。我說,這附近的蘇泊淖爾(額濟納旗一個蒙族聚居地)不是有學校嗎?張如常說,學校倒是有,可大的一上學,小的就沒人看管了。我說,這個不是問題,忙的時候下地把孩子帶上。不忙的時候,妻子可以在家看著。

      張如常說,說可不容易得很。今年種棉花,掐頭剪枝,噴藥采摘,可不是一個人能干的。沉默了一會兒,張如常說:明年送她上學吧,那時候,小的就不用人看了。問及想不想再要一個兒子什么的,張如常咧著嘴巴,大聲笑了一下說,想要倒是想要,要是今年棉花賺個幾十萬,馬上要!張如常的話音還沒落下,何紅秀在廚房搭嘴說:我可不受那罪了,要你找二奶要吧!

      張如常聽了,看看我和同事,搖搖腦袋,又點了一根香煙。何紅秀搬了小木桌,放在院子里。張如常起身,朝我和同事擺擺手,大聲要我們一起坐下吃飯。我說我們早就在達來庫布鎮(zhèn)吃過了,你們吃。張如常哎呀一聲,遇到了就吃點,客氣啥子么?說著,又進屋提了一瓶胡楊牌白酒,找抹布擦掉酒瓶上的灰塵,擰開,給我們一人倒了一口杯。

      在陽光下喝酒,全身燥熱。我喝得猛了一些,第二口后,就有點發(fā)暈。張如常一邊嚼著臘肉,一邊用筷子指著盤子里的菜,讓我和同事快吃。我點了一根香煙,喝了一口茶水——這里的水質(zhì)還像上次那樣咸澀,甚至有些發(fā)苦。

      酒多話稠,張如常說,在這里,一年見不到十個人,算上訓斥孩子,說不了一千句話。我能再來看看他們,就是天大的好事了。他還說,過幾年他還會換一個地方,最大的可能是新疆,或者到酒泉做個啥生意。至于老了,不能干活了回不回四川,還是個未知數(shù)。張如常還說,要是老了,孩子在某個地方成家,他和何紅秀也就不回了,死哪兒埋哪兒。要是這些年能賺到足夠一輩子用的錢,就一定回四川,蓋漂亮樓房,過天天吃臘肉,頓頓有好酒,抽十塊錢以上的煙的“安逸日子”。

      額濟納干燥春風,夾雜了太多的灰塵。張如常翻松了的土地中,鋪了一行行塑料薄膜,有些棉花已經(jīng)探出身子,青色的芽尖像是柔憐的孩子,茫然無措地看著這個世界。中蒙交界處的天空藍得令人發(fā)暈,連在一起的云彩像是一片雪白的奔馬,似乎可以聽到滾雷一般的蹄聲,從蒙古高原轟轟而來。

      遠看之下,張如常臨時的家和田地在空闊的戈壁邊緣,就像是一個微縮城堡,每一個路過的車輛都會將之忽略。臨近的蘇泊淖爾行政村至少還有十公里的路程,隱藏在胡楊樹林間的房屋及其街道上,難以見到一個人,只有一些白色或黑色的羊只,在附近的草灘上石頭一樣移動。

      再次路過達來庫布鎮(zhèn),德德瑪、騰格爾的歌聲包圍著幾家主要建筑和主要街道,零售店鋪中,似乎沒有幾個顧客,臉色紅潤的飲酒者唱著高亢的蒙古民歌,不多的車輛穿過一字排開的政府機構(gòu)。

      我想到在沙漠邊緣離群索居的張如常一家,在廣闊之中,他們儼然是一個完整的“國度”,棉花和瓜類是他們的伙伴和臣民,盡管有事與愿違的背叛,可他還有相依為命的妻子和女兒,有終生偕同的俗世渴念,乃至輪回日月下的勞作和收獲。

      回到酒泉,因為下了幾場雨,夏天就到了,空氣濕潤起來。天晴時,祁連巍峨的雪峰似乎就在窗前,伸手可以觸摸。向北的空茫戈壁像是一個巨大的謎語。一天晚上,張如常突然打來電話,盡量用川味濃郁的普通話說:棉花(苗兒)出得很整齊,長勢也還好,就是缺水,兩口井都抽見了黃泥。

      他還說,要是今年棉花價格可以,六十畝棉花,至少也能賣他個二十萬塊錢,除了化肥和雇人花掉的,剩個十萬沒啥子問題。我聽了,覺得高興,又有點嫉妒。我邀請他有時間帶著老婆娃子到酒泉來玩。他說,一定會去的,但要等到收完棉花。放下電話,心里長時間覺得充盈,他們勞作和收獲,是令人羨慕和尊敬的。

      二○○六年十月,北京和寧夏的幾位朋友來,要去額濟納游覽,我陪同再次去到。人滿為患的額濟納,連吃飯都成問題。在燦如黃金的胡楊林內(nèi)外滾打玩耍之后,我特意帶朋友們一起去了張如常家吃住。闊別幾個月的張如常精神較春天時更為爽朗;何紅秀早已把蓬亂的頭發(fā)梳理得光潔如鏡,紋絲不亂。胸前好像也戴上了緊繃繃的胸罩,在廚房和院子之間,鼓鼓喁喁地給我們端飯上菜。

      喝酒唱歌到半夜,張如常還沒睡,坐在我床邊,不停說話。我用僵硬的口舌,答非所問。張如常察覺了,倒了一杯茶水,放在我窗前,他說我聽。他告訴我,今年棉花賣了一些錢,想明年再種,爭取過二十萬,到時候,就可以帶著老婆孩子回四川了。

      他還說,在額濟納,他還沒呆夠。相對于家鄉(xiāng),這里安靜,人少,沒啥子吵鬧和糾紛,自己也覺得挺好,只是苦了孩子……我聽著,強打精神,時不時嗯一聲,算是回應。睡到半夜,口渴似火,我起來,四處找水。房間幾個水壺都是空的。只好到外面的自來水管。一頓冷水之后,腦袋清醒了許多。抬頭的明月像是一個碩大的果盤,明澈的光輝使得張如常于曠野的家居像是一座海市蜃樓,我是其中一個神仙——抑或躲在某個角落的偷窺者,明亮的大地遼闊無際,奔騰的夜風掀動隱匿的行跡,先期到達的烏鴉在落葉嘩嘩的胡楊樹上呱呱叫喊。

      早上,洗漱后,出門去找張如常。何紅秀已經(jīng)在廚房忙碌開了,濃濃的柴煙從房頂?shù)狞S泥煙囪里冒出來。正要敲門去,卻見張如常從門外進來,懷里抱著一只剛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全身雪白。見到我,張如常先打了招呼,把羊羔放下,拿了一把蒙牛袋裝奶,又讓何紅秀拿了勺子,一口口喂。潔白的奶汁落在張如常的身上和地上。

      我掏出錢,還按上次的價格,給如常結(jié)賬。張如常抱著羊羔,額上堆著皺紋,抬頭看我,又看看錢,一臉憤怒和不解。我說咋得啦嗎?住店給錢,天經(jīng)地義。張如常忽地站起來,大聲說:把俺看扁了不是?朋友在家住一宿還付錢呦?何紅秀也從廚房探出腦袋說,你們兩個快別丟人了!快叫他們起來吃早飯!

      陽光開始灼熱起來,臨近草灘上一片喧鬧。告別時,張如常死活不肯收下我們住宿的錢。上車,我順手扔在他懷里。車子一溜煙開出了還長著棉花秸稈的田地邊緣,到馬路上,我看到張如常像只兔子,一躍一躍地往馬路上跑。我們沖他揮揮手,司機加了油門,箭一樣把張如常一家和田地閃在原地。

      初冬,張如常來電話,要我?guī)兔τ喕疖嚻?。幾天后他舉家來到。張如常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塑料編織袋,說這是他自己挖的肉蓯蓉,給我泡酒喝,補腎壯陽用。我推辭,張如常說,這幾年他挖了不少。來酒泉沒啥帶給我,算個小意思。

      飯桌上,張如常嚼著大塊臘肉,喝著漢武御酒,抽著十六元錢一包的蓯蓉牌香煙。張如常說,回去過個春節(jié),看看老爹老娘,把娃子上學的事兒安頓好,明年開春再過來。上車時,張如常使勁握著我的手掌,眼睛發(fā)紅,使勁抱住我,何紅秀也臉色沉郁。列車開出,月臺上憑空卷起一股寒風,漸行漸遠的列車,近在身邊的祁連雪山——感覺倏忽而又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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