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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中國士兵

      2009-06-17 03:37:22郭震海
      神劍 2009年6期
      關(guān)鍵詞:村長

      郭震海

      兒子出生后,爹給他起了一個特別的名字:“黨恩”,特別歸特別,不過爹也隨著兒子的降臨有了正式的稱呼:黨恩他爹。

      在黃河灘村,黨恩他爹是一個怪人,就像一團霧,總讓人琢磨不透。鄰里見面相互打招呼是樂呵呵地說笑,他見面打招呼光敬禮不說話。

      “哧啦——,哧啦——”遠(yuǎn)遠(yuǎn)地他走來后,見到鄰里,無論長幼,都會“哧啦——”一下把一條殘廢了的左腿拖過來,很艱難地做并攏狀,眼睛盯著來人的眼睛,手一抬“啪”地敬一個禮,很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什么話也不說,安靜地禮畢后,點頭微笑一下重新“哧啦——,哧啦——”地走。

      他的左腿關(guān)節(jié)完全失去了作用,不能彎曲,始終是直的,靠右腿用力拖著走。走路的時候,右腿向前邁出一步后站穩(wěn)當(dāng)了,左腿才能蹭著地跟上,如此反復(fù)。他走過之后,留下的不是腳印,而是一道彎彎曲曲深深淺淺的痕跡。往往一雙新鞋剛上腳,右腳上的鞋還完好無損,左腳上的鞋底已經(jīng)磨到腳后跟。后來他媳婦經(jīng)過苦思冥想就把問題徹底解決在萌芽狀態(tài),新鞋剛做好先在鞋底上給他釘上一塊木頭板子'這一招十分奏效,呂黨恩他爹每天就“哧啦——,哧啦——”拖著一塊板子在村子里走。

      呂黨恩他爹不光腿不好,還是個啞巴,從到黃河灘村之后,就沒有人見他說過話,更為奇怪的是,他每天早上5點就會起來,拖著不利落的左腿上山,十分鐘的路程他能走一個多小時,面向噴薄而出的朝陽敬禮。一年四季天天如此,風(fēng)雨無阻,準(zhǔn)確得就像時鐘。冬天大雪封山,他爬也要爬到山頂,陰天沒有太陽,他就上山面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敬禮。

      呂黨恩他爹在黃河灘村成了一個解不開的謎。

      黨恩他爹是老村長去外村買牲口時帶回來的,村里人說,老村長牲口沒有買到,帶了一個活人回來了。老村長笑笑不語。老村長將黨恩他爹帶回村里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一個后生,他的來歷老村長沒有提過,別人也就難以曉得了。老村長姓呂,家里有一個女兒,4歲時發(fā)高燒成了啞巴,老村長的妻子心臟不太好,半路撇下父女倆走了。老村長沒有再娶。黨恩他爹被村長帶回來后,腿不好使喚,行為怪異但心腸好,憨憨地又很勤快,春種秋收舍得賣力氣,一袋谷子別的健康勞力扛起來都費勁,他“嗖”的一下就能撂到自己的肩膀上,令村里的年輕媳婦們很是眼饞,要知道莊稼人認(rèn)的就是這個理兒,身體有毛病不怕,只要能干活。

      后來,老村長也正是看上了他的善良和勤快,知道自己的啞巴女兒跟著他吃不了虧。很自然地黨恩爹就成了老村長家的上門女婿,跟著老村長姓了呂,吹吹打打喜事辦過后,黨恩他爹把啞巴媳婦的紅蓋頭一揭,村里人對這個外來人就更加另眼相看了。

      黨恩的娘,也就是老村長的女兒,對黨恩他爹照顧得非常周全,兩個人生活在無聲的世界里,靠比劃過日子,配合得很默契。比如黨恩爹一指口,黨恩娘就提暖壺倒水。后來老村長一鍋煙沒有抽完,一口痰堵住喉嚨沒有緩過氣來,撒手歸西。兩口子披麻戴孝,喪事操辦得甚是隆重,在村里贏得好評如云。村里人說,這怪人還算有點良心。

      老人入土后,黨恩他爹就繼承了老村長家的所有財產(chǎn):兩孔窯洞,三畝地。到40多歲的時候,兩口子才老來得子,有了小黨恩。

      聰明的小黨恩,沒有遺傳爹娘的不足,能說會道,活蹦亂跳,不啞也不瘸。該上學(xué)的時候,黨恩由爹領(lǐng)著到村里的小學(xué)校報到。這是黨恩爹第一次進(jìn)村里的學(xué)校。

      那天的陽光非常明媚,他“哧啦——,哧啦——”拖著不利落的左腿拉著小黨恩的手來到校園門口時,摸了摸小黨恩的頭,小黨恩抬頭問,爹,為什么要上學(xué)啊?黨恩爹用手指指天又指指地,黨恩不明白,抬頭望望天又低頭看看地,天是藍(lán)的,還有幾朵白云在悠閑地飄動,地是黃的,有幾只老母雞正在慢騰騰地覓食,最后他看著爹,爹望望他又用手指指山外。小黨恩終于明白了,爹是告訴他,上學(xué)了就可以上天入地,可以走出山外。黨恩告訴爹后,爹笑了笑,很顯然黨恩猜對了爹的一些意思,高興得一蹦老高。

      黨恩爹領(lǐng)著小黨恩走進(jìn)校園后,我正在教室給學(xué)生講課文《狼牙山五壯士》,我用很渾厚的聲音,想把那段歷史講得生動一些,因為那是一個英勇而悲壯的故事。黨恩爹不走了,拉著小黨恩的手在校園里聽。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聽,就像面對著早晨的朝陽一樣,目光里充滿了莊重。小黨恩看看爹說,爹,教室到了!爹不動。小黨恩就用力搖搖爹的胳膊問,爹,老師在說啥?爹還是不動。

      當(dāng)我講到最后:“狼牙山上響起了他們壯烈豪邁的口號聲:‘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這是英雄的中國人民堅強不屈的聲音!這聲音驚天動地,氣壯山河……”黨恩爹突然間就有了反應(yīng),從沒有發(fā)出過一點聲音的黨恩爹渾身顫抖了一下,喉嚨呼嚕呼嚕響了幾聲,失聲高呼:“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

      這太突然,太意外了,就像安靜的深夜有人突然敲響了震天的黃河大鼓,這聲喊就像一把鋒利的錐子,穿透力極強,瞬間傳遍每一個角落,甚至村莊。小黨恩嚇得驚叫,他不知道爹怎么了。

      爹,你,你會說話了?爹——

      黨恩爹一動不動。

      我聽到聲音后放下課本跑了出來,此時的黨恩爹突然“哧啦——”用力收了一下不利落的左腿,并攏站直了,拾手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目視著前方,我被黨恩爹的舉動嚇了一跳,我以前也見過黨恩他爹敬禮,但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正規(guī),這樣莊重,這樣認(rèn)真,我感覺這個禮不是敬給我的,就順著黨恩爹的目光看去,原來黨恩爹望著的是黑板正上方的那面紙做的五星紅旗。

      叔,你說話了?我吃驚地問。黨恩爹不動。

      黨恩,你爹說話了?我回頭望著小黨恩。小黨恩由于過分緊張眼里蓄著淚水拼命地點頭。

      我到黃河灘村當(dāng)老師已經(jīng)三個月了,師范畢業(yè)后我被縣教委安排到黃河灘村接受鍛煉。名義上是接受鍛煉,實際上就是代課老師。原來在這里教書的是位姓劉的女老師,我來之后她挺著大肚子,行動已經(jīng)很不方便,不到一周就請了產(chǎn)假,我就自然地接下了她的任務(wù)。黃河灘村很小,藏在太行山的皺折里,就如遺落在太行山深處的一粒米粒兒。遠(yuǎn)遠(yuǎn)地望去,只見炊煙裊裊不見人。小學(xué)就設(shè)立在村中央的一座古廟里,厚實的磚木結(jié)構(gòu),村集體辦公點帶學(xué)校。歷經(jīng)百年滄桑的古廟依然很結(jié)實,如果村委沒有什么活動,不開會,一般不會有人來。校舍很充足,古廟有大小30多間房子,總共才不到30個學(xué)生,只有一到四年級,四年級以后就得到鎮(zhèn)里的寄宿制學(xué)校讀書。

      那天,黨恩他爹來送小黨恩入學(xué)的一聲呼喊,確實讓我吃驚。因為在黃河灘村黨恩爹就是一個謎,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啞巴,包括我,不大的村莊我已經(jīng)很熟悉。我從沒有見他說過話,可他說話了,而且聲音很洪亮,他喊了,喊的是:“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我聽得清清楚楚。

      晚上我去找村長福寬。我進(jìn)門后福寬正蹲坐在地上抽煙,當(dāng)我把上午的事情告訴給福寬后,他吧嗒吧嗒抽著旱煙袋看了我半天,突然笑了說,你這娃真能開玩笑,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兒,他是個啞巴,是個啞巴!難道啞巴聽聽你講課就能開口說話了?

      那才是日大怪了哩!

      在黃河灘村。老村長死后福寬就成了村長。我說,村長,他真的說話了,而且是高喊,聲音十分洪亮,喊的是“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全校學(xué)生都聽到了,都可以作證。福寬不相信,所有的村民都不相信??晌掖_實是聽到了,為什么會這樣呢?我不明白,如果他是啞巴他就不可能開口說話,能說話了就說明他絕對不是啞巴,這是個謎。

      我問小黨恩,小黨恩告訴我,他爹從沒有說過話,那天他確實看到爹喊了,喊的聲音很高很亮,喊的是“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他回去后告訴娘,他娘也不相信。

      我又去找福寬,福寬說,小伙子,你好好教你的書吧,俺敢拿腦袋擔(dān)保,黨恩爹絕對是個啞巴,都多少年了,俺比你清楚。

      我試圖去接近黨恩爹,我相信他不是啞巴,他一定會說話,而且聲音很洪亮。黨恩爹從那天到學(xué)校送下小黨恩后,就開始有意識地躲著我,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他的時候,他總會轉(zhuǎn)身走開,我喊他,叔,你等等——。他不停,拖著木扳子“哧啦——,哧啦——”走得很快。

      就在此時村里又發(fā)生了一件更為奇怪的事。

      七月的午后,太陽依舊火辣辣地烘烤著大地,我坐在校園里的一棵大樹下乘涼,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村長福寬走了過來,腳步很疾,腳下?lián)P起一股細(xì)小的煙塵。

      福寬來到我面前后,急慌慌地問道,小伙子,你到底叫啥名?我被他問得莫名其妙,放下書說,村長,我來報到的時候已經(jīng)告訴過你了,介紹信你也看了啊,我姓高,叫高學(xué)文。村長說,你就沒有其他啥小名?我說沒有。

      這就奇了怪了?村長說。

      我問,咋了?

      村長遞給我一個大牛皮紙信封,信封上寫著黃河灘村的確切地址,收信人是:“村黨支部收轉(zhuǎn)劉國忠”,信封落款處的一行大紅字在陽光下就像一團火焰分外奪目:“中共中央組織部”。

      很顯然這是中組部來的信,平時小村并不來什么信,突然來了一封信,來頭就大得讓人吃驚:“中共中央組織部”。這足以讓人冒一身汗。我捧著信,看著村長。村長說,上午鄉(xiāng)里送來的,可是在黃河灘村根本就沒有“劉國忠”這樣一個人。我說里面裝的是啥。村子說,我不敢拆,這是中央來的信,誰敢私拆啊!是要掉腦袋的。他說著開始摸索煙袋,裝煙的手抖得很厲害。我拿著信封對著太陽照了照,隱約能看到里面是一張硬紙片,像是獎狀。我說,村長,這里面裝的應(yīng)該是獎狀。福寬猛抽了一口煙問,你咋知道?他的手握著煙袋抖得更厲害。我說肯定不是錢。村長說,就是一張廢紙也不能拆,這是中央來的信。村長說“中央”這兩個字的時候提高了嗓門,因為用力過度,猛地咳嗽起來。

      晚上,村長福寬召開了全體黨員會議。會議在濃烈的煙霧彌漫中開始,村長福寬手里拿著信,向大家說了情況。福寬說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信退回去,因為村里根本就沒有劉國忠這個人。有黨員說既然是讓村黨支部收轉(zhuǎn),那么今夜全村11位黨員除去病了的一位外,來了10位,咱們就共同見證拆開看看里面究竟是說啥,意見得到大家的一致贊同。福寬吧嗒吧嗒抽了幾鍋煙說,既然大家都同意就算集體決定,如果出了問題,就是全體黨員共同承擔(dān),大家都點頭。

      福寬拿出信后,手抖了幾下又放下了問,誰來拆?大家面面相覷,一時間會議室內(nèi)顯得很安靜,只有吧嗒吧嗒的抽煙聲,煙霧也在迅速地聚集,嗆得人的眼睛只想流淚。最后福寬說,那俺就來拆吧,這可是全體黨員的集體決定哩。他說著大義凜然地拿起信件,手抖著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沿著信的封口拆,大家的目光全落在他的手上,包括我,我仿佛聽到大家的呼吸聲。

      信拆開后,燈光下紅光一閃,老村長的臉立即被這道奪目的紅光照得格外明朗。信封里是一個大紅的《黨費收據(jù)》書。封面上的“黨徽”在燈光下閃閃發(fā)光,黨徽下寫著:“黨費收據(jù)”,落款是:“中共中央組織部”。打開證書后,里面寫著:劉國忠同志自愿一次交納“特殊黨費”計人民幣壹仟元零角零分,特致感謝。收據(jù)落款處加蓋有“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組織委員會組織部”的大紅印章。福寬看了后,又傳給在座的各位黨員。很明顯這是寄錯了,村長不放心似的,又將手伸進(jìn)信封里摸索,希望里面還有什么內(nèi)容,結(jié)果他摸索了半天也一無所獲,他又反過信封來,口朝下往外倒,信封已經(jīng)空了,什么也沒有。這就奇了怪了。福寬說,村里根本就沒有劉國忠這樣一個黨員,也沒有這個人。

      會議一直開到深夜才散去。最后黨員集體決定,第二天一大旱,福寬就在村小學(xué)的門口貼出了一張紅榜:各位村民:中共中央組織部寄到我村一個《黨費收據(jù)》光榮證書,收件人是“劉國忠”,此同志自愿上繳特殊黨費壹仟元。咱們村根本就沒有劉國忠這樣一個人,如果誰家親戚有叫劉國忠的,是黨員的,上繳過特殊黨費的,請到村委會來領(lǐng)取證書,我們?nèi)w黨員向他致敬!如果七日內(nèi)沒有認(rèn)領(lǐng)者,《黨費收據(jù)》就要退回。落款是黃河灘村全體黨員。

      關(guān)于劉國忠這個名字一時間在村里傳得很響亮,別人只是議論,實際并沒有人去認(rèn)領(lǐng)。奇怪的是接連幾天黨恩爹一直在學(xué)校門口徘徊,他“哧啦——,哧啦——”拖著不利索的左腿想進(jìn)又不進(jìn),不進(jìn)又想進(jìn),我在課余時間觀察了他很長時間,我感覺這個特殊的黨費收據(jù)一定和黨恩爹有關(guān)系。

      晚上我又去找了村長福寬。我進(jìn)門后福寬正蹲坐在地上抽煙。我說,村長,我覺得特殊黨費和黨恩爹有關(guān)系。村長抽了一口煙,在地上磕著煙鍋子說,胡扯,這是搭不上邊兒的事,絕對不可能。我說,絕對有可能。村長笑了說,呵呵,俺說你這個娃啊,你不好好教書,咋就和一個啞巴較上勁了呢,黨恩爹不叫劉國忠,也不是共產(chǎn)黨員。我說,黨恩爹到底叫啥?村長說,派出所登記的時候?qū)懼皡螑蹏?,是跟著老村長姓的呂。我說,我敢肯定這不是他的真名字,劉國忠就是他,他就是劉國忠。村長伸著手做了一個要的姿勢說,紙紙?我知道村長說的紙紙是說證據(jù),可我沒有證據(jù),只是猜測。村長說,這是沒有任何根據(jù)的事情,再說黨恩爹的家里并不富裕,他哪來的錢交特殊黨費啊?

      是啊,村長福寬說的并不是沒有道理,如果是黨恩爹,他哪里來的錢啊?如果不是他,他為什么又每天在村委會門口徘徊呢?難道僅僅是沒事閑溜達(dá)嗎?別看黨恩爹腿不利索,但很勤快,根本不是一個游手好閑沒有事就溜達(dá)的人,那又會是什么呢?我越發(fā)糊涂起來。

      早上,天灰蒙蒙的。我輕步跟在黨恩爹身后。

      黨恩爹吃力地向著山頂走,他拖著不利索的左腿“哧啦——,哧啦——”,大口喘息著,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露水浸濕了他的衣褲。到達(dá)山頂后,東邊的天空開始發(fā)亮,他站在地上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后很莊重地注視著東方的天空,當(dāng)一輪朝陽穿過晨霧噴薄而出的時候,他雙腿并攏,盡力站直了,然后面對著東升的朝陽敬禮。此時他就像一個扎了根的樹樁,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更為奇怪的是他不利落的腿此時也挺得筆直。我在一旁注視著他,吃驚地注視著他,朝陽將他的臉照得通亮,我感覺他瞬間化為一尊雕塑。

      好久他才放下手,眼里閃動著淚花。這是一個

      謎,就像一團霧一樣讓人看不清,一個腿有殘疾的村民,為什么每天清晨都要起來吃力地爬山向太陽敬禮呢?這里面一定隱藏著什么秘密,是個讓人琢磨不透的秘密,還有他和鄰里碰面后敬禮的姿勢,完全是一個軍人的姿勢,因為我的父親就是一個軍人,我了解軍人,他是啞巴,可是他竟然喊出了:“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在他的身上到底發(fā)生過什么?我不知道,思緒很亂。就在他轉(zhuǎn)身的時候,我用課堂上對著學(xué)生講課的聲音高呼:“劉國忠!”群山也跟著呼喊:

      “劉國忠,忠——忠——忠——”

      我完全沒有想到黨恩爹迅速轉(zhuǎn)身把左腿拖過來,迅速并攏站直,然后“啪——”地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答道:“到!”嗓門高得讓我吃驚,我被他的一聲:“到!”嚇得一哆嗦。他由于用力過猛,過于迅速,一時間沒有站穩(wěn),倒在地上。我猶豫了一下幾步過去把他扶起來,他的喉嚨發(fā)出一連穿的呼嚕聲,好像有痰。

      你真的是劉國忠?你不是啞巴!我說。

      黨恩爹看著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

      時鐘仿佛在這一刻停止轉(zhuǎn)動,我聽到彼此急促的喘息聲。

      你說話啊,你不是啞巴,你為什么不說話?我大喊,我也不知道當(dāng)時為什么會如此激動。

      黨恩爹盯著我,我感覺他的雙眼布滿了血絲,就好像一團燃燒的烈火隨時要將我吞沒,讓我感到害怕。

      大叔,請你原諒,我想鬧明白,我說。我知道你是劉國忠,劉國忠就是你,我很想知道,你為什么不敢承認(rèn)自己,為什么自愿交了黨費都不敢承認(rèn),我知道你不是啞巴,你為什么不說話,我想知道,我想揭開這個謎,自從你在校園里高呼“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不是啞巴。我知道你應(yīng)該是一名軍人,因為我父親也是一名軍人,我了解軍人,在你身上依然保留著軍人的特性!別人看不出來,但我能!請你相信,相信我好嗎?我會為你保密!我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后很誠懇地用眼睛盯著他。

      黨恩爹移開了我的目光,喉嚨又發(fā)出一連串的呼嚕聲。

      我說,大叔,請你相信我,我是軍人的兒子。我會為你保密,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會為你保密,我發(fā)誓!我說著舉起了手。

      他喉嚨里不斷發(fā)著呼嚕聲。接著他摸了一根樹枝,在地上寫道:

      “我不是劉,也不是黨員。”

      “你是,我敢保證,你就是,你是一名軍人!”

      “小伙子,你過分自信了?!彼诘厣蠈懙馈?/p>

      “我父親和你一樣也是個戰(zhàn)士,曾經(jīng)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的戰(zhàn)士,多少年了,他至今一直在回憶,那是一段血與火的歲月,好像烙印一般一直深深烙在他的心里?!蔽艺f完這段話后,黨恩爹扭頭望著我,就像從不認(rèn)識我似地望著我,好久他才重新在地上寫道:“你父親叫什么?”

      高忠誠,我說道。

      黨恩爹聽后,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嚇了我一跳,他的雙手是那樣有力,就像一把鉗子,喉嚨里呼嚕著,臉漲得通紅。我被他抓得生疼。接著他寫遭“他還好嗎?告訴我他還好嗎?”

      “難道你們認(rèn)識?”他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好,我父親他很好,腦部曾經(jīng)在上黨戰(zhàn)役中受了傷,上黨戰(zhàn)役結(jié)束后轉(zhuǎn)移到重慶后做的手術(shù),彈片取出后,恢復(fù)得很好。解放后回到地方在一家工廠上班直到退休,如今在家安享晚年。”

      黨恩爹聽后,望著遠(yuǎn)處起伏的群山,久久一動不動,仿佛回憶起以往。

      “我現(xiàn)在可以確信你是一名軍人,叔,你為什么不說話,為什么?你不是啞巴!”

      好久他才回頭看了我一眼,很慈祥。

      周末,我出了黃河灘村,三個月了,我想回一趟家。趕上鄉(xiāng)里到縣城的早班車后,回到縣城還不到中午。父親說得對,我對一些無法解答的事情永遠(yuǎn)有著很大的好奇心,就比如黨恩爹,按道理這不關(guān)我的事,但我想揭開這個謎。如果揭不開我會很難受,就像小時候姐姐給我出一道謎語,我會整夜整夜不睡覺,直到謎底揭出,這就是我的性格。

      晚上,飯后父親去書房練字,父親很喜歡書法。我進(jìn)去后,父親放下筆,宣紙上寫著“赤膽忠心”幾個大字,剛勁有力,這也是父親最愛寫的幾個字,我裝模作樣地端詳了一會說,爸,幾日不見大有進(jìn)步,寫得太好了!父親明顯不吃這一套。

      油嘴滑舌!說,又準(zhǔn)備跟我說什么?

      我知道父親的性格,急忙說,其實也沒有啥,就是想向你打聽一個人。

      父親看著我,燈光下他的眉毛都成了霜色。

      說吧!父親問。

      劉國忠這個名字你聽說過嗎?我問道,我知道父親最喜歡直來直去,所以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誰?父親吃驚地瞪著眼睛。

      劉國忠!我重復(fù)道。

      小兔崽子,你是不是偷看老子的回憶錄了?

      說實話,如果不是父親這樣說,我還真不知道,父親在寫回憶錄。我急忙說,沒有,真的沒有!

      那你怎么知道劉國忠這個名字啊?父親很嚴(yán)厲地問道,因為父親最不喜歡的就是別人說謊,或許當(dāng)時父親真的以為我在騙他。

      我就把在黃河灘發(fā)生的一切告訴了父親。他聽后問道,你確定他就是劉國忠,他還活著?

      確定!我說。

      都三十六年過去了,他還活著,他居然還活著,他不應(yīng)該是個啞巴,他是個英勇的小戰(zhàn)士……父親用手?jǐn)Q著眉頭自言自語道。

      我說,爸,能把你們之間的故事告訴我嗎?父親看了我一眼說,這一切都和戰(zhàn)爭有關(guān),其實我寫回憶錄的目的也是希望你,不,應(yīng)該是你們都能知道這個故事。父親說著從抽屜里拿出了一個精致的筆記本。我接過筆記本,感覺沉甸甸,我知道這里面裝著父親和劉國忠的故事,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故事,我猜不出來!

      回到自己的房間后,我躺在床上翻開父親的回憶錄,就像翻開一頁頁活生生的歷史,那是一個中國士兵的歷史。由于急于想知道劉國忠故事,我沒有從開頭讀下去,而是一頁一頁瀏覽,直到抗日結(jié)束,我才仔細(xì)讀起。

      我是~名軍人,一名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的兵。按道理我不應(yīng)該說這樣的話,可是我想說:我討厭戰(zhàn)爭,就像討厭瘟疫一樣討厭戰(zhàn)爭。當(dāng)和平鴿從空中飛過的瞬間,當(dāng)太陽初升的瞬間,我就會感覺和平的珍貴。日本被迫宣布無條件投降。八年抗戰(zhàn)勝利,那是一個令人多么高興的日子啊,然而對于滿目瘡痍的中國來說,并沒有太平。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政府,一面邀請毛澤東主席赴重慶進(jìn)行和平談判,一面調(diào)集大批軍隊向解放區(qū)發(fā)動進(jìn)攻。形勢變化多端,令我們這些普通士兵暈頭轉(zhuǎn)向。1945年8月中旬,國民黨軍第二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宮閻錫山在日偽軍的接應(yīng)下進(jìn)占山西,8月17日一支由閻錫山指派、第八集團軍副總司令兼十九軍軍長史澤波率領(lǐng)的17000余人的部隊,由山西汾東地區(qū)向東開進(jìn),直撲上黨。

      他們的夢想是如果占領(lǐng)上黨,以后向東向南,都能居高臨下。當(dāng)時,有部分將領(lǐng)對此疑慮重重,認(rèn)為上黨是解放軍勢力最強的地區(qū),孤軍深入,更犯兵家大忌。但閻錫山堅持認(rèn)為要鞏固山西,進(jìn)而控制華北,必須先占據(jù)上黨。他排除異議,堅持己見。開始時,史澤波率領(lǐng)的部隊不斷傳回捷報。閻錫山接到捷報,躊躇滿志,十分高興,更覺得自己當(dāng)初的決定完全正確。似乎對打響內(nèi)戰(zhàn)第一槍,輕取上黨,充滿了必勝的信心。

      當(dāng)時我作為一名普通的解放軍戰(zhàn)士,并不認(rèn)識我們的最高統(tǒng)帥劉伯承和鄧小平,我們的任務(wù)就是服從命令,部隊每天夜里打仗,有時候白天都沒有間歇,我們恨透了閻錫山。我們作為普通的士兵不知道更多,但我們知道他勾結(jié)日本人來打中國人。后來許多資料證實當(dāng)時的情況也確實是如此。

      當(dāng)時我們都還年輕,盡管武器裝備不如對方,但打得十分頑強,十分勇猛,誓死也要從敵人手里奪回我們的縣城。幾天后我們迅速將史澤波占領(lǐng)的六座縣城奪了回來,肅清外圍,團團包圍了長治城,并展開了激烈的攻城戰(zhàn)斗,史澤波被圍在孤城之中。

      孤立的史澤波向閻錫山連發(fā)急電,請求援兵。在這出乎意料的突變面前,閻錫山驚惶失措,但他仍不相信會一敗涂地,一面復(fù)電稱:“上黨必爭,潞安必守,援軍必到,叛軍必敗”,一面急忙拼湊力量,組織起兩萬余人的部隊,前往上黨增援。

      我記得那是一個夜晚,解放軍主力部隊繼續(xù)攻打長治城,我們突然接到上級命令,我們的一個排從主力部隊中暫時撤出,任務(wù)是去補充游擊隊打擊閻軍的救援部隊。當(dāng)時正是晚秋時節(jié),陰雨連綿,山洪漫流,泥濘阻道。閻軍炮兵、輜重不少,士兵除攜帶自己的彈藥之外,還給長治市守軍帶了許多彈藥,步履艱難,每天只能走二、三十里。我們的民兵組織和游擊隊?wèi)?zhàn)士打得十分頑強,繳獲了大量槍支彈藥,再加上我們前去的一個排,戰(zhàn)士們都高興地說:“這下能吃上一頓飽飯(收繳彈藥)了!”閻軍的救援部隊就像一只只蝸牛,背負(fù)彈藥,這真是送上口的肥肉啊,我們的排長是山東人,頭部受傷,裹著繃帶,高興得一直笑,沖鋒前他高喊著:“同志們啊,給我狠狠地打!”

      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我們和閻軍在一個山溝里一條不到十米寬的小路上相遇。天空的雨越下越大,剛開始是射擊,后來就打到了一起,閻軍士兵背負(fù)著彈藥,趕路還得打仗,士氣十分低落,怨聲載道,在我們的堅決抗擊面前,損失慘重。閻錫山得知增援無望后,為保存實力,令援軍撤退。瞬間閻軍狼狽不堪,官兵備不相顧,爭先恐后,蜂擁逃竄,在一條不到十米寬的小路上自相踐踏。我們尾追和攔截部隊兩面夾攻,閻軍徹底崩潰。援軍司令、第七集團軍副總司令彭毓斌死于亂軍之中,還有多名高級軍官被俘,除逃回2000來人之外,援軍全軍覆沒。就在那一夜我遇到了劉國忠。

      其實都是中國人,不管是閻軍還是解放軍,如果沒有戰(zhàn)爭彼此都是一家人,機槍掃射過去我們能聽到閻軍的呼喊:“媽啊,我的腿沒有了!”“我的胳膊啊!”地道的山西口音。也許彼此都曾是鄉(xiāng)親,但在戰(zhàn)場上就是敵人。黑暗中,我追著兩個閻軍向叢林里跑去,泥濘的山路,子彈颼颼地從頭頂上飛,我緊迫不舍,對著前方開槍,不知道跑了多遠(yuǎn),前方的喘息聲越來越急促,腳步也越來越緩慢,我追上去后,一腳將對方揣倒,對方說:“我求求你,給我一槍吧,我實在是跑不動了!”我聽到的是一個熟悉的鄉(xiāng)音,黑暗中我蹲下身揪住了對方的頭發(fā),我想給他一槍,因為他是閻軍,是國民黨,是我們的敵人,但我感覺他還是一個孩子。

      “天殺的閻錫山啊,這樣小你就捉來讓他參軍打仗!”我在心里罵道,我沒有殺他,我確實也太累了。槍聲漸漸遠(yuǎn)去,我聽到的只是雨打樹葉的沙沙聲?!扒笄竽悖o我一槍吧!”對方仍在呼喊。“媽的,老子給你一槍太容易了,我不想打死一個躺在我腳底下的人?!蔽覒嵟卣f……

      我讀到這里,才明白劉國忠原來是閻錫山的兵,但為什么后來他要隱姓埋名呢?為什么要捐獻(xiàn)特殊黨費呢?他是共產(chǎn)黨員嗎?他的腿到底怎么了?我看了看床頭的小鬧鐘,已經(jīng)是凌晨4點多鐘,我合上回憶錄迷迷糊糊地睡去。

      早上,我被父親的咳嗽聲驚醒后,看了看表是6點,父親咳嗽好一陣子,感覺很厲害,我聽到母親在臥室喊:“小文到底和你說了些什么,一宿不合眼。先喝口水潤潤嗓子!”父親應(yīng)著,接著我聽到了倒水的聲音。

      我翻了翻身又拿起了回憶錄:

      天大亮后,雨小了許多,依然沒有停下,奇怪的是我們竟然睡著了,兩個人依偎在一起,說實話,不管是我方還是敵方都太累了,只要槍聲一停就想睡覺。

      我是被凍醒的,深秋的季節(jié)天氣很涼,我感覺身上很冷,一連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醒來后我感覺頭發(fā)重,身子軟綿綿地不想動彈,看了看身邊睡著的一張稚嫩的臉。我摸了摸自己的槍還在懷里抱著。他被我的噴嚏驚醒后瞪著眼睛看著我。我說:“你為什么不跑?”他用手指了指腿,我看到他的左腿受傷了。我從地上坐起來,鼻子癢癢,又是幾個噴嚏。他說:“你感冒了?!蔽艺f:“可能是吧!”接著我問:“你叫什么名字?”“劉國忠!”“多大了?”我又問。他沒有回話只是看著我,接著問:“你為什么不打死我?我曾經(jīng)用機槍掃死了你們好多人?!蔽铱戳丝此?,他懷里抱著一挺機槍,很漂亮。是的,我為什么不打死他,我應(yīng)該立即結(jié)果了他,然后拿上他漂亮的機槍再去尋找失散的部隊,我實在太喜歡他懷里那挺機槍了。當(dāng)時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不一槍結(jié)果了他,我感覺他是個孩子,尤其是那一口濃重的鄉(xiāng)音讓我提不起槍來。如果我們之間拉開了距離,如果他不說話,我肯定會給他一槍。因為他是我的敵人,可是現(xiàn)在我們就在一起,我們說話了,我知道他同樣是山西人,而且是很近的老鄉(xiāng)。

      我站起身說:“你回家吧!別跟著老閻賣命了,他不是人,遲早會被我們干掉,我們遲早會解放全中國!”我望著遠(yuǎn)方,感覺身上有了一股神奇的力量。

      “難道你不想回家嗎?不想娶媳婦嗎?”他問。

      “想!”我是無意識脫口說出這個字的,當(dāng)我脫口后就后悔了,該死,我什么會這樣回答他呢。

      他笑了,笑得很燦爛。后來我們就開始聊天,我們都還年輕,又是老鄉(xiāng),戰(zhàn)爭外是沒有距離的。我們穿著不同的軍裝躺在同一塊地上,我們是來自兩個不同的部隊,都是兩個最普通的士兵,就在幾個小時前的昨天晚上我們還是敵對,還用槍尋找著對方,現(xiàn)在我們就躺在同一棵大樹下,我們都是山西人,我們用同樣的口音談著村里的事情,對了,還有長著長辮子的姑娘。

      “我曾經(jīng)喜歡過一個姑娘!”他說著陶醉地笑著,臉上流露著羞澀和喜悅,我看了看他,他腿上的血已經(jīng)凝固,我突然感覺他很堅強,無比的堅強。

      “你的腿疼嗎?”“已經(jīng)沒有感覺了?!薄澳愫軋詮?”“那當(dāng)然了,如果昨天晚上我不挨那一槍,你不會追到我的,更不可能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就把我踢倒!”他的一張娃娃臉上滿是自信。

      我鼻子癢癢,又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奶奶的,如果你沒有受傷,我真想和你摔一跤!”“你肯定摔不過我,信不?”他興致勃勃地說。“你就吹牛吧!”我說?!安挪淮的?,昨天晚上我背著彈藥只顧跑了,才給了你一次射擊的機會。”“我——”我吃驚地看了看他的腿?!笆前?,我的腿里現(xiàn)在還有你的子彈呢?!彼f。

      這是真的嗎?我真的用槍打了他嗎?這讓我很恍惚,但現(xiàn)實又讓我回憶起昨天晚上確實邊追邊打,黑暗中他中了我的槍。

      “你恨我嗎?”他搖了搖頭說:“如果我們再次

      在戰(zhàn)場相遇,我同樣穿著這身軍裝,我同樣會朝著你開槍,因為我是軍人!”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非常認(rèn)真。

      “現(xiàn)在你不也穿著軍裝嗎?為什么不開槍呢?”我問。

      “現(xiàn)在不會,如果想開,昨天晚上你追上我后,我一槍開過,你的胸膛就會成為馬蜂窩,信不?”他說著竟哈哈笑了起來。

      他的笑嚇了我一跳,我看了看他,他的臉色自得嚇人,我問道:“你沒有事吧?”

      “怎么,你擔(dān)心我會死嗎?告訴你,我還想給你掰手腕呢!”他說。

      “你真是個娃娃啊,我送你回家吧!”我說。

      我突然產(chǎn)生一個很奇怪的念頭,想背他回家,因為他還是個孩子。

      他望著我好一會,鼻子動了幾下,突然哭了說:“我沒有家了,我的父母都死了,死于瘟疫。其實,我早就不想干仗了,早就他媽的不想跟著老閻干仗了,我感覺每一槍下去,擊中的目標(biāo)都是自己的鄉(xiāng)親,都是自己人,我曾經(jīng)想著去打日本人,可是我沒有打成小日本卻用槍對著自己人開,我難受啊……”他嗚嗚地哭著,小胸脯一抖一抖的。

      “嗖——”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子彈從我的耳邊飛過。我一下臥倒在地,樹林里槍聲響起,劉國忠停止了哭聲警覺地端起了槍。

      “快,還愣著干什么,我命令你快把你身邊的那個土八路干死!”樹林里有人喊話。此時我才想起昨天晚上曾經(jīng)有兩個閻軍跑進(jìn)了樹林,除去身邊躺著的劉國忠外,應(yīng)該還有一位。

      我回頭看了一眼劉國忠,他端著槍,正看我,我們四目相對?!叭绻覀冊俅卧趹?zhàn)場相遇,我同樣穿著這身軍裝,我同樣會朝你開槍,因為我是軍人!”我的耳畔突然又響起了他剛才說的話,也就是瞬間我清醒了自己的處境,面對著的不是老鄉(xiāng)而是敵人,我的額頭上冒出了汗。

      “狗日的,你快朝那個土八路開槍啊!”樹林里又傳出了喊聲,我朝樹林里瞄準(zhǔn)想開槍,讓我想不到的是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竟然沒有子彈了,真是該死!我完全沒有留意到是什么時候子彈用光的,我端著槍做著射擊的樣子急出了一身熱汗。

      樹林里一直沒有傳出槍聲,憑直覺,樹林里的敵人已經(jīng)沒有彈藥,現(xiàn)在唯一剩下的就是劉國患,因為在他的腰間還纏著一排明亮的子彈,還有他懷里漂亮的機槍。

      我又回頭看了一眼劉國忠,他望著我,目光很復(fù)雜。我知道,此時我的命運就掌握在劉國忠的手里,掌握在他的槍口上,如果他朝我開槍是非常簡單的事,只需用槍口微微一挪動就可以瞄準(zhǔn)我的胸膛,我額頭上汗珠子滾落下來,我感覺胸脯涼颼颼的,仿佛已經(jīng)一片鮮紅。

      樹林里傳出了腳步聲,灌木的葉子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就在我的身邊。

      “狗日的,你猶豫什么?為什么還不開槍,他已經(jīng)沒有子彈了!”樹林里的人喊道。我看到劉國忠端槍的手在微微顫抖。我想站起來,一個該死的噴嚏在此時偏偏來襲,我張大口打了一個并不算響亮的噴嚏,由于緊張,噴嚏打得很不盡興。

      “媽的,你為什么還不走啊?”劉國患對著我喊道。

      “你這個叛徒,你是一個兵,在戰(zhàn)場上放走敵人你是知道后果的!”

      接著我的眼前就出現(xiàn)了一雙軍靴,軍靴上沾滿了泥巴。我感覺一股冷風(fēng)向著后腦勺傳來,我就勢一滾,躲開了對方揮來的槍桿子。對方又追了過來,槍一次又一次揮起,我在地上滾著躲著,手被灌木劃出了血道子,模模糊糊中我看到一個大胡子,還有一張猙獰的臉,眼睛小得就如一道細(xì)細(xì)的縫。

      “你不能打死他,他是咱們的老鄉(xiāng),是老鄉(xiāng)!”劉國忠對著來人喊道。

      來人似乎反應(yīng)了過來,他收起了槍,眼睛盯著劉國忠懷里抱著的槍,我知道他要奪劉國忠的槍。如果槍落到他的手里,我必死無疑。我猛地用雙手抱住了對方的雙腿,用力一拉,對方一時沒有站穩(wěn)倒下了,在倒地的瞬間我的背上重重地挨了他一槍桿子。

      對方倒地后,想站起來。我死死地抱著他的腿,對方就用力猛踢我的腦袋,我感覺自己的腦袋越來越大,越來越重,鼻孔里的鮮血流了出來。

      “你快停下,停下!不然我就要開槍了,我要開槍了!”劉國忠喊道。

      “你敢!我是鄭小三,是你排長,你是我的士兵!我現(xiàn)在命令你快把他干掉!”

      “我知道你是排長,我是一個兵,我們別在殺自己人了好嗎?我求你了!”

      “媽的,認(rèn)賊作父的狗東西!你真他媽的窩囊,我為有你這樣的兵感到害臊,感到恥辱!”

      劉國忠開始猶豫了,他端槍的手開始發(fā)抖,開始……

      “劉國忠,咱們是老鄉(xiāng),我死了無所謂,如果你放過了他,他還會去殺害我們更多的親人!”我吃力地喊。那人的腿更用力了,我快堅持不住了,我感覺自己就要這樣死在他的軍靴下,我不甘心啊。

      “為什么——”

      我猛地聽到劉國忠痛苦地大叫了一聲。接著“砰——”的一聲清脆的槍聲,那人瞪了我?guī)紫虏粍恿?,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和火藥混合的味兒?/p>

      我掙扎著站起來,此時一個噴嚏再次襲來,我張口很痛快地打了一個。在我的眼前是個被槍打得血肉模糊的腦袋。

      “你他媽的為什么還不走啊?”劉國忠憤怒地對著我喊道。接著他掙扎著將槍倒過來,槍口對準(zhǔn)了自己的心窩。

      “不,你不能這樣!”我?guī)撞竭^去握住了劉國忠端槍的胳膊。

      “我不是一個好兵,我是一個叛徒。我殺了自己的排長,他死了,是我開槍殺死的!”劉國忠說著嗚嗚地哭了起來。

      “放下槍好嗎?我想背你出山,我要幫你治中槍的腿?!蔽艺f。

      “走開,你他媽的給我走開啊!”劉國忠喊著嗚嗚地哭。

      “你是一個英勇的好戰(zhàn)士,我想救你,你知道嗎?”我緊緊地按住他的槍說。

      “讓我去死吧,去死吧,我是個叛徒,是個叛徒!”劉國忠哭泣著說。

      我猛地站起身,大聲喊道:“劉國忠,你給我聽著,你他娘的哭哭啼啼的還像個男人嗎?我告訴你,解放軍遲早會解放全中國的,遲早會的!”我的聲音傳出好遠(yuǎn),震得灌木的葉子都在沙沙地響。

      他停止了哭聲,望著我,我再次蹲下,拍拍他的肩膀說:“聽我的好嗎?放下槍,我背你出山!你是我的老鄉(xiāng),是我的親人,咱們都是中國人,我要救你!”

      經(jīng)過一陣強烈的思想斗爭,最終劉國忠還是放下了檢,我蹲下后他趴在我的背上,我手里提著他放下的槍,開始出山。

      下了一夜的雨停了,此時太陽從云層里露出了頭,就像一個橫切開的白蘿卜片,沒有一絲血色,灑在灌木叢中,濕漉漉的灌木發(fā)著亮晶晶的光。我和劉國忠穿著不同的軍裝,一個是解放軍,一個是國民黨軍,我們是兩支來自不同部隊的士兵,但我們都是山西人,都是中國人,甚至有一口同樣的鄉(xiāng)音……

      我看到這里。輕輕地合上父親的日記,可以想象,一個穿著解放軍軍服的戰(zhàn)士背著一個穿著國民黨軍服的士兵,兩個穿著不同軍裝、來自不同部隊的士兵,走在灑滿陽光的叢林中是個多么溫馨,多么美好的場面啊,那可是在硝煙彌漫,戰(zhàn)火紛飛的戰(zhàn)場上啊。我的眼前仿佛看到了父親背著劉國忠的背影,我的淚不知不覺流了出來。

      早飯后,父親問我什么時候回學(xué)校,他想和我一起去黃河灘,想去見劉國忠,母親知道了此事,極力反對,她擔(dān)心父親的身體。父親的心臟不太好,

      胃也不太好,擔(dān)心會出什么問題,再說到村里吃飯也是問題。父親說,想當(dāng)年我什么苦沒有吃過,過黃河的時候,頭上殘留著彈片,夜里在冰冷的水里來回轉(zhuǎn)運彈藥,整整一夜,你又不是不曉得。母親說當(dāng)年是當(dāng)年,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老了,好漢還不提當(dāng)年勇呢,逞什么能啊,再說了當(dāng)年你從水里出來的第二天就上了擔(dān)架,還不是我照顧你的。父親說。你是護(hù)士,就像士兵要打仗一樣,那是你的職責(zé)。母親說,去去去,得了好還賣起乖來了。

      后來母親又埋怨我,都怨你,說什么劉國忠啊,事情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你這不是沒事找事?埋怨歸埋怨,都一輩子了,母親很清楚父親的性格,只要他決定了的事,誰都攔不住。什么苦和難啊,在父親的詞典里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字眼,一個軍人當(dāng)年練就的性格,一輩子都改不掉。父親說,別看我老了,只要國家需要,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扛著槍上戰(zhàn)場,打不了敵人,也能堵對方個炮眼。這就是父親,一個中國人民解放軍士兵。

      如果放在過去,在這個寂靜的禮拜天上午,我肯定不會待在家里,肯定會去找我的同學(xué),和他們聊天,天南地北地聊,或者到一個不起眼的小餐館,買幾瓶有點不上檔次的啤酒,要一盤醋熘花生米,邊聊天邊喝。今天例外,因為有父親的日記,我倒了一杯水,躺在床上,重新翻開了那個厚厚的日記本。

      我背著劉國忠艱難地走在叢林之中。走了一段后我已經(jīng)滿頭大汗,我感覺自己失去了方向感,分不清東南西北,我聽到劉國忠不時還能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呻吟聲,我知道他一定是很疼痛,他的腿上還留著我的子彈。我突然感到很內(nèi)疚,我為什么會開槍呢,我為什么會開槍打傷我的老鄉(xiāng),我的親人呢?身體碰到灌木叢,葉子上晶瑩的雨珠兒滴在我的臉上、脖子上、身上,一時的冰涼又讓我瞬間清醒,我知道這就是戰(zhàn)爭,這就是無情的戰(zhàn)爭,因為我們來自兩個不同的部隊,盡管我們說著同樣的鄉(xiāng)音,但我們是敵人,如果我不開槍,劉國忠也會開槍的。想到這里,我忍不住問趴在我身上的劉國忠:

      “昨天晚上,我追你的時候,如果我不開槍,你會朝著我開槍嗎?”我想讓他回答“我不會的”,然而他的回答偏偏又讓我很失望。

      “會!我一直向你開槍,但都沒有射中你,反而吃了你一顆子彈。”劉國忠吃力地說。

      “那剛才你為什么不朝我開槍呢?我已經(jīng)沒有了子彈,你是知道的?!蔽艺f。

      “你是不是感覺我非常愚蠢,非常傻,非常不可思議啊?我沒有朝自己的敵人開槍卻開槍打死了自己人?!眲艺f。我一時被劉國忠說得無語。

      “你說話啊!是不是我說對了,是不是啊?”劉國忠問。我的頭上直冒汗,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提出這么一個該死的問題。

      “沒有,真的沒有,你在我心目中是個很好的軍人,你很堅強,也很勇敢?!蔽艺f。劉國忠伸手拍在我前胸上:“算了吧,算了吧!我知道,我知道?!彼裨谂叵骸拔也皇莻€好軍人,我是個叛徒,是個……”

      劉國忠一口氣說了好多,直到我的前胸被他拍得很疼,直到腿的疼痛讓他終止,接著就是呻吟,后來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只有我沉重的腳步聲。我心里很害怕,害怕遇到任何一支部隊。山越來越陡峭,我總覺得自己迷了路,太陽在云彩里穿梭,大地也隨之忽明忽暗。我的腳步越來越慢,劉國忠在我的背上趴著呻吟聲越來越微弱,接著就輕聲要水喝。我把他放在地上,他的嘴唇蒼白,腿上鮮血流在我的背上,沒有熱氣,和雨水?dāng)囋谝黄?,反而感覺很冰涼。我給他找了點水,用手捧著,手的縫隙對著他的嘴,他喝了幾口。接著我蹲下身再次很吃力地把他挪到后背上,又走了很遠(yuǎn),我看到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村莊,我再次把他放下,把他的軍裝脫了,他在昏迷中似乎還用手去阻擋我的行為,然而他已經(jīng)沒有一絲力氣了。我之所以脫掉他的軍裝,是想讓村子里的百姓救他,此時的我已經(jīng)無能為力,只能依靠村子里的百姓,盡管都是鄉(xiāng)親,都是中國的軍人,但他是來自國民黨,我害怕村子里的百姓不會救他,所以我脫了他的軍裝。我把他放到了一戶人家的門口,然后悄悄地離去,在一旁觀察。

      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到一個中年男人開門后,看到了地上躺著的劉國忠先是很吃驚地四下瞅瞅,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百姓的日子很是艱難,他們很害怕惹禍上身,能不管的事他們不會去管的,但他們又是善良的,他們不會見死不救,那樣他們的良心會很不安的。后來中年男人就把他抱進(jìn)了家,接著我離開村莊,去尋找失散的部隊,然而就在回去的路上,卻趟了地上埋伏的地雷,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我感覺自己死了,感覺自己的靈魂開始離開身子,在叢林中游蕩,好像漫長得幾個世紀(jì)過后,我醒了,身上裹著繃帶,模模糊糊中我眼前站著都是自己人,我躺在后方的帳篷里,我被救了,從此后再沒有和劉國忠聯(lián)系過,不知道他是生還是死。也許這只是我生命中的一個點滴,一個片段,但我不能忘記這個名字,因為是他救了我,如果他不開槍打死那一個國民黨排長,我肯定已經(jīng)死了……

      我沒有再接著向后看,父親在后面還記錄了很多,包括上黨戰(zhàn)役結(jié)束,解放全中國,直到回到家里。我知道那是一個軍人,一個中國普通士兵的個人史記,我最想知道,后來劉國忠為什么會流落到黃河灘,為什么不再說話,為什么要向朝陽敬禮,為什么耍交納特殊黨費?但是在后面的記錄里父親再沒有提到劉國患一個字,這對于我來說還是一個謎,他就像小時候姐姐給我出的謎語一樣,在謎底沒有揭曉之前,我會吃不香,睡不好。

      母親最終沒有阻攔住,周一早飯后父親和我在母親擔(dān)憂的目光中離開了家,一同去黃河灘。母親極不情愿地把我們送到了車站,就在車開動之前,母親還在埋怨我,說都是我多嘴,我朝母親笑笑,擺擺手,意思是讓她回去,母親沒有動,直到車融入車流,再也看不到母親抱怨的眼神。

      其實母親很不容易。聽母親講,在部隊里母親是護(hù)士,父親只是一個普通的士兵。父親在一次戰(zhàn)爭中,胳膊上挨了一槍,被抬到后方醫(yī)院后,軍醫(yī)在給父親取胳膊上的子彈時,母親就在旁邊,當(dāng)時大敵當(dāng)前,形勢很復(fù)雜,醫(yī)藥比黃金都珍貴,當(dāng)天麻藥已經(jīng)徹底用盡。軍醫(yī)是個老者,原來在陜北一家醫(yī)院當(dāng)外科醫(yī)生,戰(zhàn)爭爆發(fā)后,就來到了太行山根據(jù)地隨軍救治傷員。老醫(yī)生望著我的父親問,小伙子,麻藥沒有了,現(xiàn)在子彈必須取出來,否則你這只胳膊就保不住了,你能行嗎?父親沒有猶豫說,行!

      在手術(shù)中,父親疼得嘴唇上咬出了血,始終一聲沒有吭,手術(shù)做完后,老醫(yī)生眼里涌出了淚水,拍了拍我的父親,父親的額頭上全是汗,頭發(fā)梢還掛著汗珠兒,有氣無力地頭朝一邊歪著,但他自始到終沒有發(fā)出任何的聲音。也就從那次開始,母親在心里便有了一個人。

      后來他們在重慶結(jié)的婚,一輩子母親就像一個護(hù)士精心伺候一個病人一樣,精心照顧著父親的起居生活,從沒有在父親面前發(fā)過一次火。父親的脾氣并不好,而且非常拗,只要父親定了的事情,誰都勸不回來。有時候還容易發(fā)火,小時候我最怕的就是父親,尤其怕父親的巴掌,在父親的巴掌下我和姐姐就如兩棵小樹,必須筆直地生長,不能有任

      何的彎度。如果稍有彎的傾向或苗頭,父親都會很無情甚至是冷酷地糾回來。母親經(jīng)常對我和姐姐講父親的英勇和輝煌的過去,在母親的世界里父親就是一個英雄,過去是,現(xiàn)在還是。想到這里,我扭頭看了一眼父親,父親坐在我的旁邊,眼望著車外,車外是連綿不斷的山峰,客車在起伏的山路上顛簸著。我輕聲問父親,如果你見了劉國忠你還能認(rèn)識他嗎?父親回過頭來,搖了搖頭說,都三十六年過去了,如果是一個孩子都快成老頭了,何況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能扛檢了,怎么還能認(rèn)識呢?時間總可以讓人面目全非啊!我又看了一眼父親,感覺父親確實老了,說話也似乎比過去溫和了許多,頭發(fā)全白了,那天父親特意穿了一身軍裝,顯得很精神,但再精神也擋不住衰老,父親的額頭又多了好幾道像蚯蚓般的皺紋,在無情地吞噬著父親剩下的歲月。

      我的回憶錄你看完了嗎?父親問。我說沒有。接著我說,關(guān)于你和劉國忠的那一部分看完了,但我就是不明白,這在你的戰(zhàn)爭歲月里,和劉國忠只算是一個小小的邂逅,為什么會讓你如此牽腸掛肚呢?父親回頭看了看后排座位上的乘客,后排坐著一位和我的年齡差不了多少的年輕小伙子,眼睛瞇著,頭隨著客車的顛簸搖晃著,似乎睡得很沉,在他的邊上是一位村姑,胳膊上還挎著一個籃子。父親小聲說,其實有一部分我沒有往回憶錄里寫,父親說這些話的時候一臉的認(rèn)真。

      為什么?

      父親的話讓我吃驚。我長這么大第一次看到父親像個孩子一樣,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就像一個站起身回答問題的學(xué)生,我突然感覺父親其實也很可愛,在他的骨子里并不全是一個軍人的冷酷,實際還有很溫情的一面。

      父親說,其實為了劉國忠我曾經(jīng)偷偷地違反過紀(jì)律。父親的聲音壓得很低,接著父親說,我被部隊救了后,一直惦記著他,在戰(zhàn)場上他是我的敵人,但在生活中他和我一樣是一名中國人,我曾悄悄拿了部隊后方醫(yī)院的青霉素和止疼藥,你不會知道在那個年代藥品是多么的珍貴,尤其是消炎藥和止疼藥,我想保住他的腿,所以拿出藥品后在一個夜里摸索到那個村莊,送到了救下劉國忠的那一戶人家門口,在包藥的布包里,我還包了一顆紅五星,帶著一張紙上面寫了一段話。寫的什么?我問。

      父親說,寫著:“如果你是一個中國人,就要共同團結(jié)起來解放全中國,我很希望你的腿好后,能加入共產(chǎn)黨,能為解放全中國而奮斗!”我知道他看到了這段話,并且收下了紅五星,因為那戶人家將布包拿進(jìn)屋子后,讓他看是什么藥了,老鄉(xiāng)好像不怎么識字。我在窗戶外面聽到那個老鄉(xiāng)說還有紅五星和紙條,他肯定看了。后來部隊因為丟了藥進(jìn)行了一次整頓,我拿藥是為了救人,盡管他是國民黨士兵,但他是中國人,一個中國孩子。不過至今我沒有向任何人說過此事,包括你母親。畢竟不光彩嘛!再后來上黨戰(zhàn)役結(jié)束,我就隨著大部隊走了。父親說到這里又回頭望了望后排的人。我問,后來你們從沒有見過面嗎?父親說,沒有!

      幾個小時的行程,客車到達(dá)小鎮(zhèn),我們必須徒步走到黃河灘村,我不知道父親將要和劉國忠見面是一個什么樣的情景。隨著謎底的逐步揭開,我的心也開始懸起。

      每一次到達(dá)黃河灘村,迎接我的總是那一聲聲斷斷續(xù)續(xù)的狗叫。在黃河灘村有個習(xí)慣,幾乎家家戶戶都養(yǎng)狗,農(nóng)戶養(yǎng)狗不是養(yǎng)著當(dāng)寵物玩,而是讓它來看護(hù)家門,當(dāng)農(nóng)人都上地去做農(nóng)活后,家里唯一留下的就是一只狗。在黃河灘村每一只狗都很忠實,農(nóng)戶從來不會將它無辜?xì)⒌?,直到狗老得自然死去。那時農(nóng)戶會將死去的狗埋在山坡上,甚至還會哭,狗在村子里就是一個家庭成員。

      進(jìn)村后迎面碰到了村長福寬。福寬上下打量了我父親一會兒,問我,這是?我連忙介紹說,這是我的父親,接著又對父親介紹說這是黃河灘村的村長富寬。父親很友好地和他握了手說,你好,我的兒子在村里沒少麻煩你和鄉(xiāng)親。福寬笑笑說,沒有,沒有,娃好著呢,自己動手做飯,從不麻煩鄉(xiāng)親。村里有學(xué)生的家長都反映說娃教書教得好著哩,都會說城里話了。我在一旁忙說,是普通話。福寬說,對對,就是那個普通話。

      寒暄過后,村長一直把我和父親送到了學(xué)校,也就是我的住處,說晚上由村里派飯,父親執(zhí)意不同意,說怎么能給村里添麻煩呢,我知道父親的性格,忙找柴生火起灶,幾個學(xué)生看到大廟里冒起了裊裊炊煙,也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來幫忙。

      福寬見我父親不同意吃派飯,和父親說了一會兒話就告辭走了。也許在城里待久了,父親顯得很高興,背著手在大廟里轉(zhuǎn)悠著。太陽落山了。余暉透過群山灑向整個村莊,所有的房屋都籠罩在一片金色之中,就如一幅油畫。幾個孩子圍著父親轉(zhuǎn),父親就蹲下身給他們一個個問好,孩子們都憨憨地笑,我看著灶膛里燃得正旺的火,看著父親的背影,也樂呵呵地笑。

      晚飯后,原來朝氣蓬勃的村莊開始變得空虛,開始走向沉靜。父親就在這個時候提出想去見劉國忠,我說村里人都睡得早,萬一他睡了怎么辦。父親急了,說,小兔崽子,明知道他們睡得早,為什么不先提醒老子。我說,已經(jīng)來了,何必在乎這一個晚上呢。父親說,不行,現(xiàn)在就去,他們睡了咱們就回來。

      我拗不過父親,只好在前面帶路。黑暗中我邊走邊回頭看父親,生怕他不慎跌倒。父親說,去去,你只管走你的,別看我老了,村里這路走的比你多得多了,想當(dāng)年子彈從頭上颼颼地飛,我們在夜里都照常跑得很歡。我說,過去是過去,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再說農(nóng)村畢竟是農(nóng)村。

      胡扯!父親生氣了站住說,我最怕聽到你們說這樣的話,什么過去是過去,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如果沒有過去哪里會有現(xiàn)在。父親又開始邁步,接著說,這小村小不小?很小吧!老百姓憨實不憨實?很憨實吧。在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年代,正是這樣的廣大農(nóng)村為國家做出過巨大奉獻(xiàn)的,別動不動就看不起農(nóng)村,什么農(nóng)村畢竟是農(nóng)村。還有,你知道現(xiàn)在村里的學(xué)校原來是什么地方嗎?我說,是座古廟啊!父親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啊!我雖說對這里一點都不了解,但我知道這座廟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是后方的一所學(xué)校,是我黨開的一所抗日學(xué)校。我吃驚地望著父親問,你怎么知道的?父親說,你都來這里三個月了,你看到院子里那個石碑了嗎?上面寫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這是村里為紀(jì)念抗戰(zhàn)勝利而設(shè)立的碑。黑暗中,我回頭看父親,說實話,我確實沒有注意到廟的后院還有一塊石碑。父親說,在這樣的小學(xué)當(dāng)老師應(yīng)該感到無上光榮,你是軍人的兒子,就應(yīng)該有軍人兒子的思想和品格。這不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廟,這是一座為我黨立過功的廟,這不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學(xué)校,這是一座有著光榮傳統(tǒng)的學(xué)校。我聽著不住地點頭答應(yīng)著。

      我們的走路聲驚出一片狗叫聲,到達(dá)劉國忠家門口時,透過緊閉的大門隱約能看到屋子里還亮著燈光。劉國忠家住的是窯洞,屋子外面是個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種著北瓜等各類蔬菜,我曾經(jīng)在白天到過他家一次,原來他家喂養(yǎng)著一只大黃狗,老死后就再沒有喂養(yǎng)過。我上前叩門,用手“咚咚”地敲。

      父親在一旁說,慢點慢點,怎么像土匪似的。我笑笑說,聲音小了他們聽不到。父親說,你不是

      說他有一個兒子嗎?哦!我當(dāng)時還真忘了他的兒子小黨恩。

      來開門的正是小黨恩,小黨恩將門開了一個縫后,借著屋子射出來的燈光看到我后,顯得有些慌張,高老師!他喊了一聲,顯然對我的晚上造訪很意外,我問,你爸在家不?小黨恩說,在哩,接著就把我們讓進(jìn)院子,咚咚,自己先跑進(jìn)家報告去了。

      沒有任何思想準(zhǔn)備的劉國忠見到我父親后,突然愣在那里,父親穿著軍裝站在那里,顯然也很意外,事先我向父親描述過他現(xiàn)在的樣子,但和現(xiàn)實還是有差距的,尤其是在晚上。我從劉國患的目光里讀到的是一絲慌張。從父親的目光中讀到的是吃驚,甚至還有點懷疑。小黨恩的母親在一旁搬凳子,張羅著比劃著給我們讓座,她并不知道我?guī)У氖钦l,更不知道來人和自己的丈夫曾經(jīng)認(rèn)識。時間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

      好一陣子,父親開口說,你是,你是劉國忠?說著主動伸出了手,對方看著父親猶豫了一下,伸手和父親握在一起。我是高忠誠,高忠誠啊!父親眼圈發(fā)紅,很激動。

      “高——”

      劉國忠的喉嚨呼嚕了幾聲,突然發(fā)出一個“高”字,含糊不清,但很響亮,臉憋著通紅,眼里涌出了淚水。是的,我確實是高忠誠啊!父親說著眼里淚汪汪地,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著亮晶晶的光。

      你這個英勇的小戰(zhàn)士啊,怎么就老成這個樣子了呢?父親說著激動得手有在抖,他猛地拍了一下劉國忠的肩膀,劉國忠沒有站穩(wěn),幾乎跌倒。

      接著父親過去,兩個人來了一個緊緊的擁抱。父親的目光從上到下,最后落到了他不利落的腿上,落到了他腳上的木頭板子,終于忍不住了,淚水“嘩”地一下涌了出來。說實話,我長這樣大還是第一次見到父親流淚。小黨恩和他娘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們不知道眼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三十六年他們又見面了!

      十一

      后來我才知道,劉國忠得的是失語癥,我不是專業(yè)的醫(yī)生,無法用專業(yè)的術(shù)語去做一個合理的解釋。但劉國忠他會說話,而且聲音很洪亮。比如那天晚上,他見到我父親后,激動得突然就發(fā)出了聲音,就像在校園里喊“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一樣,他的妻子吃驚得張大了嘴,兒子吃驚地望著爹。睢有父親沒有吃驚,他說,后來我一直在尋找你的下落,可惜都沒有找到你。劉國忠的喉嚨呼嚕著,突然蹲下身子哭了,并且含糊不清地說道,他死了,死了、死了!父親蹲下身問,誰死了?你說話啊!是誰?劉國忠說,原——大——魁。

      誰是原大魁?救我的那個農(nóng)民,其實他,他,他不是農(nóng)民,主人叫原大魁,更不知道他是我軍的聯(lián)絡(luò)員,盡管父親已經(jīng)將劉國忠的軍裝脫掉,但細(xì)心的原大魁還是從他的內(nèi)衣上認(rèn)出了劉國忠是國民黨士兵,但大魁并沒有立即上報,而是積極給他治療腿傷,一直在暗中觀察著劉國忠,包括父親去送藥。其實搞了多年地下工作的大魁明白送藥人當(dāng)時沒有走遠(yuǎn),他在進(jìn)門的時候已經(jīng)迅速看了包里的東西,當(dāng)他看到包里的紅五星,還有紙上的話:“如果你是一個中國人,就要共同團結(jié)起來解放全中國,我很希望你腿好后,能加入共產(chǎn)黨,能為解放全中國而奮斗!”他暗自笑了笑。他是故意裝作不識字拿給劉國忠看的,后來他又找來了醫(yī)生,說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其實是解放區(qū)后方的軍醫(yī),給他治療腿上的傷口。這一切都是劉國忠后來才知道的。上黨戰(zhàn)役結(jié)束后,長治市解放,但在周邊的農(nóng)村仍有國民黨勢力在頻繁地活動。

      劉國忠說,那是一個拂曉,不知是誰告的密,大魁夜里出去送信,回來后已經(jīng)很晚,正在酣睡,突然外面?zhèn)鱽硪魂嚲o似一陣的敲門聲,他驚醒后,感覺情況不妙,急忙穿好衣服,讓劉國忠藏到土炕下面。劉國忠的腿已經(jīng)基本愈合,爭著要和大魁一塊對付敵人,大魁急了,沒有給他解釋的時間,就把他蓋到了土炕的石板下,接著他裝作什么事也沒有,很輕松很鎮(zhèn)定地開了門,門剛一開,就有幾個國民黨士兵用槍頂住了他的胸膛,硬要搜身。大魁見敵人已經(jīng)來到眼前,冷不防將敵人摟住摔打起來,誰知敵人勁大,沒有被摔倒,反而掙脫了大魁的手,就要開槍,這時大魁手疾眼快猛地一彎腰,子彈打在土墻上,沒等敵人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彎腰逃出了門。敵人追出去后,一邊圍堵一邊喊:

      “別讓他跑了啊,抓住活的賞大洋一千。”

      一些老百姓已經(jīng)穿好衣服,拿著土槍跑了出來,他們平時是農(nóng)民,關(guān)鍵時刻都是游擊隊?wèi)?zhàn)士,這也正是我軍的優(yōu)勢。敵人開始將槍對準(zhǔn)了群眾,并且大喊:“繳槍不殺,抓住解放軍有重賞!”大魁怕無辜的群眾受傷,就把自己暴露在外,直到被敵人抓住,敵人用槍頂住他的腦袋,他冷笑一聲高聲痛斥敵人:“你們這些殺人放火的強盜走狗,今天你們殺了我的頭,明天你們就會狗頭落地?!边@時候,劉國忠已經(jīng)拼命將頭頂上的石板挪開,他想出去救大魁,可走了幾步,剛剛愈合的傷口就裂開了,鮮血流了出來,他咬著牙向外爬。

      槍響了,大魁倒下了,永遠(yuǎn)地倒下了。

      緊接著村莊四周傳來密集的槍聲,解放軍留守的大部隊到了,劉國忠趴在地上喊著向大魁的尸體旁挪,結(jié)果原本受傷的腿上又中了敵人一槍,他昏了過去。

      父親聽著劉國忠的述說,拳頭砸在地上,咚咚地響。后來呢?后來怎么樣了?父親急切地問。

      后來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又躺在一戶百姓的家里,腿上已經(jīng)上好了藥,那戶百姓說,是解放軍里的一個軍官安排軍醫(yī)給我進(jìn)行了手術(shù),安排在農(nóng)戶的家里養(yǎng)傷。我當(dāng)時就想,如果他們知道我是國民黨士兵,如果他們知道我曾經(jīng)在戰(zhàn)爭中親手開槍打死過解放軍,他們會救我嗎?會嗎?父親說,會的,因為你是中國人。劉國患的眼里閃動著晶瑩的淚花。

      后來劉國忠腿好后留下了終身的后遺癥,當(dāng)時全國已經(jīng)解放,劉國忠想著去找解放軍,他最大的愿望就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然而最終都沒有如愿。他每天都會揣著那顆紅五星,它就像一團火給予了他光明和力量,又像一個信念讓他堅持活下去。再后來,他離開了農(nóng)戶,遇到黃河灘村的老村長。他不愿意和任何人說話,因為他感覺自己作為一個中國人,曾經(jīng)開槍打死過中國人,他患上了失語癥。如果沒有老村長,如果沒有他的妻子,他很可能活不下來,他每天早上都會去向著初升的朝陽敬禮,因為那對于他來說是一種支撐自己的力量。他隱姓埋名,他不愿意提起過去,他把自己所有積蓄都作為特殊黨費捐獻(xiàn)給國家,他給自己的兒子起名字叫:“黨恩”。他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在為自己贖罪,他感覺自己是一個罪人。

      你別說了,父親淚流滿面按著劉國忠的肩膀說,那都是戰(zhàn)爭,都是該死的讓人討厭的戰(zhàn)爭。父親說,你沒有罪,我也沒有罪,有罪的是戰(zhàn)爭,劉國忠回頭緊緊地握住了父親的手。

      又是一個清晨,他們共同來到上頂,兩個曾經(jīng)的軍人,一個是解放軍士兵,一個是國民黨士兵,此時就站在高高的山頂上面對著同一輪蓬勃而出的朝陽敬禮,那樣的莊重!那樣的肅穆!禮畢,父親緊緊地握著劉國忠的手說,不管過去發(fā)生了什么,我們都是中國人,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中國!

      劉國忠望著父親,眼里蓄著淚,吃力地點頭……

      責(zé)任編輯劉登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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