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都艾尼.吾守爾
《威尼斯商人》是莎士比亞喜劇中最富于社會諷刺意義的一部。劇中強烈的諷刺既能引起讀者會心的微笑和思考,又能讓讀者得到美的享受。概括起來,《威尼斯商人》中的諷刺主要有以下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
一.譏諷了社會的假惡丑
莎士比亞在《威尼斯商人》中以豐富而逗人發(fā)笑的喜劇場景,諷刺了當時英國社會各種丑惡的現(xiàn)象,如嘲笑沽名釣譽、是非顛倒、虛假虛偽、金錢至上等。葛萊西安諾嘲笑了沽名釣譽者:“世界上有一種人,他們的臉上裝出一副心如止水的神氣,故意表示他們的冷靜,好讓人家稱贊他們一聲智慧深沉、思想淵博;他們的神氣之間,好像說,‘我的說話都是綸音天語,我要是一張開嘴唇來,不許有一頭狗亂叫!啊,我的安東尼奧,我看透這一種人,他們只是因為不說話,博得了智慧的名聲;可是我可以確定說一句,要是他們說起話來,聽見的人,誰都會罵他們是傻瓜的?!鄙勘葋唽@類人持無情的批判態(tài)度。
莎士比亞所處的時代已暴露出許多令人文主義者深惡痛絕的弊端,借劇中人物之口,莎士比亞對社會中的種種丑惡現(xiàn)象進行了無情的嘲諷。
第二幕第九場中阿拉貢親王在挑選匣子說:“尊榮顯貴,原來不是無德之人所可以忝竊的。唉!要是世間的爵祿官職,都能夠因功授賞,不藉鉆營,那么多少脫帽侍立的人將會高冠盛服,多少發(fā)號施令的人將會唯唯聽命,多少卑劣鄙賤的渣滓可以從高貴的種子中間篩分出來,多少隱闇不彰的賢才異能,可以從世俗的糠粃中間剔選出來,大放它們的光澤!”這段臺詞譏諷了當時社會中的丑惡:無德者竊據(jù)高位,賢德之人埋沒不顯;鉆營者處處得意,本分之人事事失意;以渣滓為高貴,把香稻視作糠粃。
巴薩尼奧在挑選匣子說:“外觀往往和事物的本身完全不符,世人卻容易為表面的裝飾所欺騙。在法律上,哪一件卑鄙邪惡的陳訴不可以用娓娓動聽的言詞掩飾它的罪狀?在宗教上,哪一樁罪大惡極的過失不可以引經(jīng)據(jù)典,文過飾非,證明它的確上合天心?任何彰明昭著的罪惡,都可以在外表上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鄙勘葋喗璋退_尼奧之口,既表明了自己對“名”與“實”的態(tài)度,又揭露了人們的愚蠢和丑陋;既嘲諷了當時社會莊嚴法律的偽飾,又譏笑了神圣宗教的虛假。第四幕中,鮑西婭對“契約”的曲解更加證實了法律和社會的虛假。
莎士比亞對于金錢的態(tài)度是很鮮明的?!堆诺涞奶╅T》中有一段臺詞:“咦,這是什么?金子!黃黃的、發(fā)光的、寶貴的金子!……這東西,只這一點點兒,就可以使黑的變成白的,丑的變成美的,錯的變成對的,卑賤變成尊貴,老人變成少年,懦夫變成勇士?!梢允故苤湓{的人得福,使害著灰白色的癩病的人為眾人所敬愛;它可以使竊賊得到高爵顯位,和元老們分庭抗禮;它可以使雞皮黃臉的寡婦重做新娘,即使她的尊容會使身染惡瘡的人見了嘔吐,有了這東西也會恢復三春的嬌艷?!盵1]在本劇中,大師再次以如椽巨筆,刻畫了貪吝者的形象,揭示和嘲笑金錢至上的社會。夏洛克是劇中的吝嗇鬼,作者雖沒有具體寫夏洛克的貪吝行為,但在作品中卻通過一個場面活脫脫地寫出了夏洛克這個貪吝者的形象,使之成為一個文學史上的著名典型。夏洛克的女兒杰西卡帶著一部分錢財和意中人逃走了,他“在街上一路亂叫亂跳亂喊,‘我的女兒!啊,我的銀錢!啊,我的女兒!跟一個基督徒逃走啦!啊,我的基督徒的銀錢!公道啊!法律啊!我的銀錢,我的女兒!一袋封好的、兩袋封好的銀錢,給我的女兒偷去了!還有珠寶!兩顆寶石,兩顆珍貴的寶石,都給我的女兒偷去了!公道啊!把那女孩子找出來!她身邊帶著寶石,還有銀錢?!薄澳且活w金剛鉆就是兩千塊錢,還有別的貴重的珠寶。我希望我的女兒死在我的腳下,那些珠寶都掛在她的耳朵上;我希望她就在我的腳下入土安葬,那些銀錢都放在她的棺材里!不知道他們的下落嗎?哼,我不知道為了尋訪他們,又花去了多少錢。你這你這——損失上再加損失!”這段顛三倒四的臺詞,讓人讀后忍俊不禁。正如英國藝術史家洛斯金所說:“一個少女可以歌唱她所失去的愛情,但一個守財奴卻不能歌唱他所失去的錢財”[2],但在笑過之后又給人理性的思考:夏洛克在女兒和金錢面前,他既不擔心女兒的安全,也不考慮她的幸福。而是首選金錢,想到女兒是為了金錢,想找到女兒也是為了找到金錢;他疏遠了親人,沒有了朋友。他成了金錢的奴隸,金錢使他異化了。在這里,莎士比亞借夏洛克形象的刻畫表達了他對于社會上追逐金錢喪失人性的丑惡現(xiàn)象的不滿和憂患。
丑在《威尼斯商人》中被揭露,被嘲笑,被譏諷?!锻崴股倘恕肥恰耙孕槠渫庠谔卣骱退囆g手段的,通過人們的笑來……否定各種不合理的、落后的社會現(xiàn)象和假丑惡的事物的”。[3]
二.嘲諷了人文主義者的猥瑣
莎士比亞塑造了一批人文主義者的形象,他(她)們以珍惜友誼、追求愛情、推崇美好的人性為標榜;借助這類形象莎士比亞表達了他對人文主義的理想。但是,隨著人文主義在歐洲的進一步發(fā)展,莎士比亞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人文主義的弊端,發(fā)現(xiàn)了英國人文主義者的種種丑態(tài)。因此在《威尼斯商人》中莎士比亞通過喜劇性的沖突諷刺了當時英國人文主義的虛偽和丑陋。
巴薩尼奧說:“安東尼奧,您知道得很清楚,我怎樣為了維持我外強中干的體面,把一份微薄的資產(chǎn)都揮霍光了;現(xiàn)在我對于家道中落、生活緊縮,倒也不怎么在乎了;我最大的煩惱是怎樣可以解脫我背上這一重重由于揮霍而積欠下來的債務。無論在錢財方面或是友誼方面,安東尼奧,我欠您的債都是頂多的;因為你我交情深厚,我才敢大膽把我心里所打算的怎樣了清這一切債務的計劃全部告訴您?!薄鳛槿宋闹髁x者,巴薩尼奧的行為竟是如此不堪,秘密拜訪鮑西婭的主要動機,是為了還清舊債。人文主義者所追求的美好愛情被巴薩尼奧蒙上了一重欺騙的陰影。而友誼在戲劇的開場也受到了“試探”?!澳侵牢业臑槿说?現(xiàn)在您用這種譬喻的話來試探我的友誼,不過是浪費時間罷了(安東尼奧)”;理想中浪漫的愛情帶上了欺騙的目的,純潔的友誼受到最親密朋友的懷疑。
我們知道,人文主義者反對神權,反對封建教會的統(tǒng)治,但并不反對人類信仰,所以莎士比亞筆下的正義群體幾乎無一例外的是虔誠的基督徒。夏洛克在“虔誠的”基督徒面前是什么樣的境遇呢?“您罵我異教徒,殺人的狗,把唾沫吐在我的猶太長袍上,只因為我用自己的錢博取幾個利息”,“您把唾沫吐在我的胡子上,用您的腳踢我,好像我是您門口的一條野狗一樣”。夏洛克是威尼斯城的巨富,盡管“嗜錢如命”,對待基督徒還是比較尊重和有禮貌的。人文主義者竭力歌頌人的價值、人的尊嚴和人的力量,但其行為與思想是背道而馳的,或者可以認為,思想與行為上存在著巨大反差?!拔液薏坏迷龠@樣罵你、唾你、踢你。”安東尼奧激烈的回應無異于肯定了這種行為,使其面目更加丑陋?!盁o論怎樣,一個人文主義者不能無視共同的人性而如此地蔑視和侮辱一個人”。[4]在整部戲劇,尤其是在夏洛克與人文主義者群體的較量中,現(xiàn)實一步步加深了思想與行為的鴻溝。葛萊西安諾極盡辱罵之能事:“狠心的猶太人,你不是在鞋口上磨刀,你這把刀是放在你的心口上磨;無論哪種鐵器,就連劊子手的鋼刀,都趕不上你這刻毒的心腸一半的鋒利。難道什么懇求都不能打動你嗎?”“萬惡不赦的狗,看你死后不下地獄!讓你這種東西活在世上,真是公道不生眼睛。你簡直使我的信仰發(fā)生搖動,相信起畢達哥拉斯所說畜生的靈魂可以轉生人體的議論來了;你的前生一定是一頭豺狼,因為吃了人給人捉住吊死,它那兇惡的靈魂就從絞架上逃了出來,鉆進了你那老娘的腌臜的胎里,因為你的性情正像豺狼一樣殘暴貪婪?!迸褚话阃昝赖孽U西婭對最真誠的求婚者摩洛哥親王的態(tài)度也是如此:“但愿像他一樣膚色的人,都像他一樣選不中。”對異教徒的歧視與侮辱實質(zhì)上是否認了人性的平等,劇中還反映出的種族歧視就更加加深了這種否定,反猶太人的情緒貫穿作品的始終,排猶思想幾乎寫在劇中所有基督徒的信條里。正是這種對異教徒、異族人的偏見和無情使得平等互愛觀念在不同種族人們之間似乎失去了存在的空間。劇中還有男女間的不平等,也使平等互愛觀念成為“水中月”、“鏡中花”。人文主義者不過呈“口舌之快”,行為越來越猥瑣,形象越來越不堪。
資產(chǎn)階級人文主義思想在最初反封建、反神權的斗爭中的確具有極大的優(yōu)勢和進步性,但在其不斷的發(fā)展中,它的缺陷逐漸暴露出來,那就是由缺乏道德限制的個性解放導致了極端個人主義、功利主義的泛濫。社會道德淪喪,人欲橫流;人的真誠、善良、尊嚴和仁愛受到私欲、野心、狡詐和殘忍的腐蝕與踐踏。作為一個對生活非常敏感的大作家,莎士比亞以犀利的目光捕捉到了社會的發(fā)展變化,對此進行了揭露和嘲諷。這種諷刺使得莎士比亞的創(chuàng)作超越他那個時代而具有巨大的思想價值。
《威尼斯商人》實現(xiàn)了喜劇的豐富深刻的思想內(nèi)容和盡可能完美的藝術形式的高度統(tǒng)一,并在世界戲劇的發(fā)展史上贏得了獨立而崇高的地位?!锻崴股倘恕分械膹娏业闹S刺是其產(chǎn)生巨大藝術價值的不可忽視的因素,作品的諷刺自始至終地滲透著強烈的感情,往往表面諷刺而骨子里卻沉痛深刻,直入人心深處,能打動人的感情,使人在發(fā)笑之后感發(fā)興起,深入思考。因此,《威尼斯商人》決不是純粹的譏諷或冷嘲;它在諷刺中又闡明了客觀真理,揭示了事物的本質(zhì),因而它富有深刻的諷刺性。
參考文獻:
[1]莎士比亞全集(第八卷)[M]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6年10月版 北京。
[2]轉引自童慶炳 文學審美特征論[M]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6)。
[3]劉家思 魯迅喜劇定義的內(nèi)涵 [J].戲劇文學,2005,(10)。
[4]梁曉輝 徘徊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威尼斯商人》簡析[J] 衡水師專學報2003(6)。其他均見莎士比亞全集[M]朱生豪 譯 方平 校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78年4月北京第一版。
阿布都艾尼·吾守爾,新疆喀什師范學院人文系教師。本文編校:祁 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