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舊時的“命價”

吳　思

清朝咸豐九年(1859年)九月十八日上午，皇帝在北京玉泉山清音齋召見福建布政使張集馨，問起了福建械斗的情景，摘抄對話記錄如下：

皇上問：“械斗是何情形?”張答：“……大姓欺凌小姓，而小姓不甘被欺，糾數(shù)十莊小姓而與大族相斗?！被噬蠁枺骸暗胤焦俨煌鶑棄好?”張答：“臣前過惠安時，見械斗方起，部伍亦甚整齊。大姓紅旗，小姓白旗，槍炮刀矛，器械具60聞金而進(jìn)，見火而退。當(dāng)其斗酣時，官即禁諭，概不遵依?！被噬蠁枺骸皻蟊闳绾瓮杲Y(jié)?”張答：“大姓如擊斃小姓二十命，小姓僅擊斃大姓十命，除相抵外，照數(shù)需索命價，互訟到官?！?/p>

皇上問：“命價每名若干?”張答：“聞雇主給尸親三十洋元，于祠堂公所供一忠勇公牌位?！?/p>

在這里我初次看到“命價”一詞。并且得知準(zhǔn)確價格：30洋元(西班牙銀元)。19世紀(jì)50年代，大米的平均價格是每石2.4洋元，一條人命的價值不足1800斤大米，不過2000元人民幣。

皇上的問題打破了一個美好的神話。所謂生命無價，儒家宣稱的人命關(guān)天，并不符合歷史事實。人命是有行情的，天子還打聽行情呢。

意識到命價存在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古人明白得很，甚至很早就以法律形式給定出了官價。

清雍正十二年(1734年)，戶部(財政部)和刑部(近似司法部)奏請皇帝批準(zhǔn)，頒布了不同身份的人贖買死罪的價格：三品以上官，銀一萬二千兩；四品官，銀五千兩；五六品官，四千兩；七品以下和進(jìn)士、舉人，二千五百兩；貢生、監(jiān)生二千兩；平人一千二百兩。

明朝也可以贖買死刑，但必須符合贖罪條件，包括年齡、性別、官員身份、親老贍養(yǎng)等方面的考量?！洞竺髀伞っ芬?guī)定，死刑的贖價為銅錢四十二貫。在《大明律》制訂時，這筆錢折合四5兩白銀，大體相當(dāng)于七品知縣一年的俸祿。

我看到最完整的命價等級資料，來自西藏噶瑪政權(quán)(噶瑪?shù)ゅ耐迹?632—1642年在位)時期的《十六法》，和五世達(dá)賴時期(清初)的《十三法》。法律將命價分為三等九級，最高級是“無價”，或等身的黃金；最低級只值一根草繩：

上等——

上上：藏王等最高統(tǒng)治者，無價。(《十六法》規(guī)定，上上等命價為與身體等量的黃金)。

上中：善知識、軌范師、寺院管家、高級官員(有三百以上仆從的頭領(lǐng)、政府宗本、寺廟的堪布等)，命價三百至四百兩。

上下：中級官員、僧侶(扎倉的喇嘛、比丘、有三百多仆從的政府仲科等官員)，命價二百兩。

中等——

中上：一般官員、侍寢小吏、官員之辦事小吏(屬仲科的騎士、寺院扎倉的執(zhí)事、掌堂師等)，命價一百四十至一百五十兩。

中中：中級公務(wù)員(小寺院的扎巴)，命價五十至七十兩。

中下：平民(世俗貴族類)，命價三十至四十兩。

下等——

下上：無主獨身者、政府的勤雜人員，命價三十兩。

下中：定居納稅的鐵匠、屠夫、乞丐，命價二十兩。

下下：婦女、流浪漢、乞丐、屠夫、鐵匠，命價草繩一根?！妒ā芬?guī)定，下下等命價為十兩。

這套法律不僅規(guī)定了命價，還規(guī)定了“血價”——五官或四肢受傷致殘，傷人者要根據(jù)具體情況，向受害者賠償所屬等級命價的三分之一、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

從上述數(shù)字看來，明末清初藏區(qū)的命價與明朝相比偏高，與清朝相比偏低，總體相差不大。值得注意的是，這里出現(xiàn)了“無價”的字樣。我們知道，這是主體自我估量的感覺。法律表達(dá)了這種感覺，恰好表明了誰是法律的制訂者。

以錢物贖罪甚至贖命，一直可以追溯到堯舜時代。《尚書·舜典》中便有了“金作贖刑”的說法。所贖之刑，從墨刑到宮刑到死刑皆可，但要滿足“罪疑”的條件——斷罪有可疑之處。最典型以錢換命，發(fā)生在綁票和贖票的交易中。蔡少卿先生在《民國時期的土匪》中寫道：

如果土匪綁架到一名富家女子，就像抓到了一個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這種行為就叫做“請觀音”。如果綁架到一個有錢的男人，就像逮到了一頭肥豬，稱之為“拉肥豬”。如果綁架到財主家的小孩，就叫“抱童子”。

贖票的價格和付款時間的限制，由匪首根據(jù)被綁戶的經(jīng)濟(jì)狀況和具體要求評定。綁架未婚少女，如果這年輕婦女要求天黑之前回去，那就是一種特殊的“快票”，即當(dāng)天付款當(dāng)天贖回。如隔夜再贖，婆家就不要了。因此快票得款特別快，索價比較低。贖票除用現(xiàn)金外，鴉片、糧食、武器、馬匹等均可抵償，據(jù)民國陸軍少將錢錫霖1918年報告：“山東土匪搶架勒贖，動輒數(shù)萬元，少亦數(shù)百元?！焙髞戆l(fā)展為四處搶掠、逢人即綁時，票價就降為“三百元、百余元、十元即可，甚至無錢可繳者用雞子一百個亦可贖票”。洛陽地方的土匪竟揚(yáng)言：“貧富都要，不值一雙鞋，亦值一盒紙煙。”

1929年5月，東北邊防軍司令長官張學(xué)良頒布了《清匪獎勵辦法》：凡軍警搜捕匪首一名，賞現(xiàn)大洋三千元。搜捕匪徒一名，賞現(xiàn)大洋一千五百元。因剿匪而陣亡的官長，每名發(fā)撫恤金五千元，士兵發(fā)一千元。

這里出現(xiàn)了兩個命價：土匪的命價和官兵的命價。土匪的命是官兵們拼命奪來的，買土匪的命，等于買官兵去拼命。軍閥買官兵的命，不同于親屬贖買人質(zhì)的命。贖票買命，好比百姓買糧是為了自己吃。軍閥買官兵的命，好比糕點廠的老板買糧是為了加工出售。在軍閥的計算里，官兵的性命是一種資本，只要運(yùn)用得當(dāng)，就可以創(chuàng)造高于命價本身的價值。

(摘自《金陵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