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地圖》系列之一
張愛華 中國作協(xié)會員、黑龍江作協(xié)駐地作家、大慶市文化局專業(yè)作家。一九九〇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作家班。出版過《水果女人》等多部散文集;作品曾入選各種選本。
我是上午到的哈密,午飯后飯店小老板從桌子底下掏出個哈密瓜殺了,我吃了兩塊。真正的新疆之旅是從哈密瓜開始的,我突然想到,人要是死在新疆,臨死之前也許會高喊:“甜啊甜啊……”
哈密瓜集中在南湖。干炎的哈密怎么有這么個水氣盈盈的名字?難道說很久以前這兒確實有個浩如煙海的大湖?從通往羅布泊的柏油路上走了不多一會兒就看見成片的瓜地。七月初,早熟瓜上市了,對新疆人來說這是一個令人怦然心動的季節(jié)的開端,翻開《突厥語大詞典》,“有甜瓜了,人有甜瓜了”這樣的記載比比皆是。等待過秤的壘得高高的瓜車在路上排滿,遠遠看去,如同金子壓在金子上面,琥珀旁邊多了琥珀。陽光從哈密瓜上加倍地反射出來,南湖乃至于整個哈密市的天空都黃燦燦的。空氣中的香甜早已膩滿,果蠅們快活得要死,氣味和顏色令人眩暈,像是我們曾經(jīng)偷偷想過的一種墮落方式突然來到了我們面前。
哈密的瓜大而完美,顯著的紋絡像網(wǎng)一樣織在大如馬首的瓜體上,烈日之下凡是有瓜的地方就成了光源,鋪天蓋地的數(shù)量讓你簡直不相信人類能消滅這么多瓜。南湖的瓜好過哈密其它地方,因為南湖是盆地的盆底。這里常年無雨,干燥和烈火般的陽光讓瓜紋粗糙而突出,黃色經(jīng)過無數(shù)沉淀,艷得都無以復加了,南湖的瓜有足夠的力量把天上的烏云全都推到一邊去。
我蹲在一戶果農(nóng)的瓜園里,舍不得放手地摩搓著漂亮得令人眼花的瓜,稍稍動一下就露出了茂葉掩映的沙坑,出于對弱小和艱辛、私密和溫暖的尊重,我都不忍心去發(fā)現(xiàn)它。抬頭看見的是最美的風景,一望無際的視野延伸處是金子畫出的橢圓圖形,頭纏粉紅頭巾的女主人,把半個瓜扣到臉上吃得一塌糊涂的小孩子,甚至一群雞也在吃哈密瓜。女主人和我說話時摘下頭巾,露出了艷若桃花的臉。兩小時后我在集市上等車,又見她坐在金磚壘起的瓜車上,這個年輕貌美的婦人是被一車瓜娶走了。
她告訴我,當?shù)厝瞬怀栽缡斓念^等瓜,也就是人們此刻摘下的、精心送進尼龍?zhí)缀图埾洌u上好價錢的瓜,他們不想吃,也舍不得吃,他們寧愿用它們去滿足大城市有錢人的虛榮心。他們吃那些裂口的、粗粗麻麻的,很親和,很甜?,F(xiàn)在,早熟品種多了,但當?shù)厝诉€是懷念已經(jīng)消失的老品種,差不多就是陸機提到的括樓、定桃、白團、金文、小青、素宛……當?shù)厝丝垂系姆椒ㄒ簿褪俏覀兛慈说姆椒ā?/p>
那一天是難忘的。我的手放在瓜上,怦然心動,像我曾經(jīng)握住的一雙手,此時,它的氣息已超過了我的氣息。我不想松開它,穩(wěn)穩(wěn)地長久地按住具體可感的紋絡和涼爽的外皮,感覺它的紋絡與我的已經(jīng)相通。細紋一下子變成了時間隧道,回憶就從這兒開始了……那天,我也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方式吃瓜,奢侈的,浪費的,犯罪的。那天,我還產(chǎn)生了熱吻的沖動,吻瓜,如果可能就不漏掉一個,包括那些沒希望在今秋長大的;吻哺育瓜的秧和蒂、殘花;吻瓜園里的兩個幼童,如果他們不叫出聲來;就連那個手持剪刀的健康男人我也可以一吻,即使我無法回頭,我也可以吻遍整個哈密啊……
他拎著一把鐵剪,在田徑間跨來跨去,為我指點埋在秧下面的瓜,后來又跳到了車上。他有點像信里的人物——與我通信數(shù)封但未曾謀面的人,眼睛里有一種由于遲延和等待以及時間差造成的深度盯視和熱切。一個水果販子用這樣的目光盯人讓我有些手足無措。拖拉機上的瓜遮掩住他大半個身子,如果將瓜視為黃色云朵,那么他就是被高高地舉到了天上。他瘦、高,在米湯色外衣和黑褲子外裸露的臉、小腿、胳膊,全是赤紅。他懷抱一只碩大的瓜說:“你看,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已經(jīng)販運了十年哈密瓜和葡萄,是哈密地區(qū)有名的“水果王”,在沒有水果的漫長冬天里他經(jīng)營奶牛。和熙熙攘攘的瓜市里唯一一個局外人說說他可以說的部分,讓他神采奕奕。我好像正目睹一個人的高峰期:壓不垮的精力,大把攢錢,好心情??傊@年七月的某一天是他的高峰期。他的快活具有感染力,我本來是打算拍些照片就走的,氣溫已經(jīng)升至快要蒸熟饅頭了,可是那天我直到晚間才離開那些全國各地的水果販子,他們的仁義和艱辛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爻堑穆飞衔掖睢八酢钡能嚕谒氖纫陨系母邷刂兴?。車上堆滿瓜,他不斷地靠在我身上,說實話我感到溫暖,我感到了愿意。那一刻我全心全意地被哈密瓜吸引,也被同樣成熟的事物吸引,我認為我留住了實際上并沒得到的虛幻的東西。他送給我一個特意挑選的哈密瓜,我一路上都舍不得吃,后來回到烏魯木齊與沈葦分享了它。
米蘭昆德拉把他的書起名為《慢》,中國一位作家將《比緩慢更緩慢》作為書名,可是他們的慢能比過伽師小城的慢嗎?在感覺上,伽師小城是可以握在手心里的,就這么小。到達的傍晚,我在一家小飯店里用近四十分鐘的時間等來一盤面條。飯店門口的毛驢車上擺著晚熟的伽師瓜,但主人跑一邊吸煙去了。毫不費力就望盡兩頭的街上,與香馕和灌馬腸的味道混雜在一起的是伽師瓜獨特的香甜,伽師的秋天緩慢而迷人,這大概就是伽師瓜成熟所必需的氛圍吧。
此時,伽師瓜大量成熟的季節(jié)已經(jīng)過了,剛過。我找到夏阿提鄉(xiāng),據(jù)說這里還在收今年最后的瓜。夏阿提與伽師之間只隔了幾大片粉蒙蒙的紅柳,但這里卻是典型的“鄉(xiāng)”了,其場景、氛圍,全都像是電影里的——驢蹄輕踏下翻飛的塵土,樹陰下在公共床上盤腿閑聊的男人,手臂浸在水渠里的女人,兩家雜貨鋪,一家藥店一家肉店,基本就這些了??吹酵忄l(xiāng)人,所有人的眼睛全都方向一致。從瓜園回到鄉(xiāng)上,我在樹陰下坐了很久。緩緩移動的場景以夢游的方式進入我的意識當中,在塵土的味道和輕輕交談中慢慢地沉淀下來?!肮泊病笔切陆l(xiāng)鎮(zhèn)上特有的一道風景,男人們將每天活計以外的時間都放到樹陰下的舊木床上,打牌、喝茶、談天、發(fā)呆。那天,我一定是讓公共床上目光相當有深度的維吾爾族男子感到了不解。在他們看我的時候我并沒有將目光移開,他們的影子在我眼中越來越細小、模糊、遙遠。終于,一位頭戴小花帽,上衣潔白,胖胖的中年男人朝我走了過來。他自我介紹是鄉(xiāng)法庭庭長?!巴ラL”這一有力而流暢的漢語忽然讓我想到西班牙電影《庭長夫人》和美國的《紅字》,我被一種年代久遠的參預感和一種罪孽過后的寂寞所彌漫。他坐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我能聞到強烈的洋蔥味,一個有趣的想法從我腦海冒了出來:要是在這個遠在天邊的地方向這個陌生的庭長坦白我生命中的一切……他像一座龐大的房屋,有一股霸氣,話語溫柔逼仄,仿佛真的能把人的心掏出來。他說夏阿提鄉(xiāng)十幾年里沒發(fā)生過大案,僅有的案情是離婚,他講離婚就如同在講小鎮(zhèn)風情。
在夏阿提鄉(xiāng),大部分伽師瓜已經(jīng)入庫或外運了,我是靠著鄉(xiāng)長的幫忙才找到還在收瓜的瓜園的。鄉(xiāng)長是漢族人,打著出租車幫我到處找瓜地,結果那天我看到了相當多的瓜,意外的驚喜接踵而來,裝在大車上等待外運的、埋在秧下面的、被維族老漢抱在懷里至今停頓在我的照片上的……就連在烏魯木齊街頭見到的那種翡翠綠的圓瓜也吃到了。伽師瓜的形狀和哈密瓜差不多,但瓜皮是暗綠色的,網(wǎng)紋也更粗糙些,就我那天在瓜園里吃到的那個瓜來說,那無疑就是天堂的瓜了!我從不指望還能吃到更好的瓜,我也不想再去夏阿提鄉(xiāng),我想永遠保存那一天的記憶,我想讓它永恒。我所能回憶起來的是:送瓜給我們的老漢七十多歲,船形瓜橫在胸襟處,隨著他的大嗓門起伏。那個瓜在瓜熟蒂落之前不知道被什么小動物咬了一個小洞。瓜切開的那一刻,我抬頭看看天,天太藍了,如水蕩漾,一縷天果之芬芳彩虹般掠過大地,掠過我的胸膛。我就帶著這令人煥然一新的感覺繼續(xù)我的新疆之旅,直到把新疆大地走遍。那天的最后一個動作是:我獨出心裁地把剖瓜立了起來,讓陽光照耀,我看到了綠瓤里面雪山冰峰的晶瑩和鮮明濯眼的層次,我也看到了另一世界為我們所不知的內容和秘密。
聽說由三亞到陵水一帶有哈密瓜大棚,我心存疑慮,我甚至覺得海南省沒有充分的理由種植哈密瓜。
正是午休時間,一只伸懶腰的狗和幾張吊床。我叫“老板”時,一位穿紅色短袖衫的小伙子從吊床里蹦了出來。幾分鐘以后我們就熟悉了,因為他是位讀者,今天午休之前還在讀余華的小說,正因為此我才得以順利進入哈密瓜大棚。彎著腰進入大棚的一剎那我嚇了一跳,或者說是視覺習慣受到?jīng)_擊和刺激,竟然產(chǎn)生了地理錯位感:不是新疆就是海南島,反正有一處屬于偷盜行為。更令人驚奇的是這里的大如馬首的哈密瓜不是長在地上而是懸掛在半空,在一排排金屬架子上。和我在哈密、鄯善看到的瓜一樣,起碼外貌一樣:粗糙的網(wǎng)紋,艷陽般的顏色,橫舟似的形狀。文學愛好者小張給我拿來一塊冰著的瓜,如果我說它的味道和我在南湖吃到的一樣,你信嗎?沒吃之前我是不信的。我努力尋找它們的不同之處,但是沒能找到。吃完瓜我沒有馬上擦嘴,頃刻間果蠅紛至沓來……它們不缺甜,不缺形,不缺美麗,缺少的反而是現(xiàn)實性,它們仿佛是憑空想像出來的。
最早把它們從想像變成現(xiàn)實的是吳院士。我說過,有些人是為水果而生的,比如吐爾地艾白是為了庫爾勒香梨,鄧勇是為了阿克蘇蘋果,老董是為了荔枝,而吳院士是為了把新疆的哈密瓜栽培到海南島。這位哈密瓜大王是中科院的女院士,早在上世紀中葉就把新疆的哈密瓜帶到了海南。經(jīng)過二十幾年的摸索、試驗、失敗、成功,二零零四年已經(jīng)在海南穩(wěn)定上市。這個過程可不是簡單的栽培移植,從地面到空中更是一次革命。如果不是懸瓜還顯不出它們漂洋過海的命運、氣魄和壯觀,現(xiàn)在,只要我閉上眼睛就能看見鮮艷的大瓜一個接一個地從船上走下來,列隊站好,會發(fā)出馬蹄聲聲脆響……吳院士六十多歲了還沒結婚,常年在海南島指導哈密瓜的種植,我當時很想見見這位傳奇女子,我認為她是和世上最甜蜜的東西結婚了。
我那天看到的是屬于北京基地的哈密瓜大棚,豐盈待收的哈密瓜正是吳院士他們研究出來的哈密瓜雜交品種,原始成分是鄯善的土瓜。一棵柔弱的秧苗漂洋過海之后在天涯開始的壯觀的生兒育女不能不讓人感動,小張說真正的漂洋過海是現(xiàn)在正在進行的往東南亞各國的引進。將來會怎么樣?也許會很好,現(xiàn)在陵水一帶已有兩千多畝哈密瓜基地,有許多運往廣東,包裝一換就成了新疆的哈密瓜。面對市場的利益驅動,海南島的一些地方正把種植哈密瓜當成陽光產(chǎn)業(yè)。
看著海南島的哈密瓜,我產(chǎn)生過相當復雜的心理,像是一種歪了的、不正確的、偏狹的感覺,我不敢肯定是不是對新疆這塊我鐘情的土地的傷情,還是命運無常的紛須觸動了我?我寄希望于有一天我再到東湖、鄯善、哈密,重新讓那土著的、超穩(wěn)定的、天然的瓜果將我的情感來一次糾正。
責任編輯︱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