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秋芬 國家一級作家?,F(xiàn)已出版長篇、中短篇小說集等七部,三百余萬字。小說代表作:《遠去的冰排》《陰陽角》《張望鼓樓》《螞蟻上樹》《朱大琴,請與本臺聯(lián)系》等。曾獲全國莊重文文學獎、中國第二屆女性文學獎、多次獲遼寧文學獎、省政府獎;2006年、2007年、2008年連續(xù)獲《小說選刊》獎, 2008年獲“茅臺杯”人民文學獎等;作品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作品與爭鳴》等選刊及多種年選本選載。現(xiàn)系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沈陽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
來到蓮城普蘭店的那一日,恰逢春雨淅瀝。風歇雨停后,太陽仍不知懶在哪里。這樣的天氣倒最適宜在大野里游走。我穿過水洗的街市,行進在春萌的大地上。撒眼一望,霧靄氤氳的遠山,水汽豐盈的田垅,青嫩嬌艷的壕草?;?,到處都溫潤靜謐得如同水墨畫,看近處哪哪都是絕妙的工筆小品,看遠處一脈一脈都成潑墨大寫意。這水靈靈的景色,是又養(yǎng)眼又養(yǎng)心的。
大譚鎮(zhèn)就這么又養(yǎng)眼又養(yǎng)心地闖進我的眼簾。這一刻真是太靜了,靜得發(fā)甜、發(fā)軟,像一個款款飄來的女子,即便是遇到一個樂兒,令她禁不住噴出一個笑,都不會露齒出聲的。而我卻是沖著聲音來的,沖著那遠近馳名的聲音,沖著那悠揚、火爆,撼天動地的聲音,這聲音是鼓的聲音,是喇叭的聲音,是最能撩撥人的大響動。這鼓是遍及鄉(xiāng)鎮(zhèn)、村落,嘭噔嘭噔打出了彩兒的太平鼓,這喇叭也是伴著春耕、秋收,日升月落,嗚哩哇啦吹出了彩兒的蓮城嗩吶。我一路上心里都在嘭噔嘭噔、嗚哩哇啦地響著,沒想到這孕育著著名響動的故鄉(xiāng),卻是這樣的寧靜。
寧靜的圖畫,也有冷不丁被擾亂的時候。那是一只鳥撲棱一聲從眼前的枝上飛走,刷拉拉逗出一樹的細雨。大譚鎮(zhèn)的樹有本地槐,有柳樹。本地槐正開著一頭長穗子花,長穗子花艷粉艷粉的,色彩濃烈得令人驚詫;柳樹枝條正被季節(jié)滋潤得柔軟,輕風襲來,長袖起舞,曼妙多姿,那鵝黃色的絲絲一悠一擺,都能把人的心尖撩癢了。這槐和柳想必是聽著鼓樂聲長大的,柔媚得恰如樹界里濃妝淡抹的演藝者。我不由得高興起來!就這樣,槐和柳的后面,相繼走來大譚鎮(zhèn)里有名的演藝界人士。他們是四位平均年齡已七十出頭的老人:王新年、譚績珍、譚績永、王賓。早聽說老人們都是從頭茬青嫩的年少之時,在田垅里,在果林間,在場院上,在房前屋后,以一貫之地歌著舞著,吹著打著,走過了半個多世紀。端量面前的老人,他們渾身上下卻看不出丁點“演藝”的痕跡。歲月已將他們的面皮揉皺,鋤把鐵锨將他們的手掌磨出一層又一層的老繭,一張嘴都講一口土喀喀家鄉(xiāng)話,上坡下坎習慣倒背著手,偶爾仰頭看看天,眼里露出莊稼人的樸厚和殷誠。他們是真正的莊稼把式,和我搭上腔,嘮的也多是收成的好壞和日子的喜憂??伤麄冇质钦嬲拿耖g藝人,他們對我說,他們不僅個個都在十五六歲就下了學(畢業(yè))就務上了鼓樂,一務就沒斷流兒,怕是要一直務到生命的終了!他們還對我說,在普蘭店哪是俺們幾個務,你要再往遠處望望,喜好鼓樂的人可海了去了!在鎮(zhèn)頭上三吆喝兩吆喝,就能吆喝出幾十號打鼓吹嗩吶的骨干。除了大譚鎮(zhèn),星臺、大田、太平鄉(xiāng),也都有相當水準的鄉(xiāng)鎮(zhèn)劇團。
這幾位老人早都晉升為藝術(shù)的傳授者和組織者,比如這王賓老人的家里,就是大譚鎮(zhèn)太平鼓隊免費的排練和活動場所。王賓不僅以一手好胡琴成為太平鼓隊絕妙的伴奏師,還是自覺自愿不領(lǐng)報酬的召集人。眼下青壯勞力大多都外出打工去了,各家各戶留守坐鎮(zhèn)的無一不是女流兒,歲數(shù)也都半老不少的。各家的土地耕種、園子的侍弄、照料老的、拉扯小的,擔子都壓在她們肩上。雖然這些半老不少的女人整日價扔下耙子撿掃帚,忙個不亦樂乎,可心里還都留個尋樂兒的犄角旮旯。王賓懂得她們的心,一個個給她們掛電話,叫聲大妹子、大侄女、他姑、他姨、他嬸子!說五一、七一、八一、十一、大年初一眼見就到了,俺家屋里外頭都拾掇利索了,寬寬綽綽的,趕緊過來學跳太平鼓吧,這鼓是好玩意啊,老祖兒傳下來的啊,可別在咱手上弄丟了??!那些三十幾、四十幾、五十幾的他姑、她姨、她嬸子們,經(jīng)不住他三說兩勸,都相跟著來了,甚至還有幾個體格硬朗的六十大幾、七十大幾的奶奶們也來了。一來來了五十多號!這鼓是大家動手做的,一張羊皮刮凈、刮薄,直到薄得透過這皮對著燈影都能讀清報紙上的小字,才能繃到鼓撐子上。適逢表演,還須將整個鼓用小火烘烘,驅(qū)走潮氣,這鼓打起來才脆生。鼓梗兒也是自己動手做的,一條漁線拴個疙瘩頭,疙瘩頭是用花布綹子纏的,舞者將鼓梗兒悠出各樣弧線,任那弧線如何上下翻飛,眼花繚亂,疙瘩頭都會雞叨米似地嘭咚、嘭咚、不偏不依啄到鼓心兒上。
譚績珍和譚績永這本家的老哥倆,據(jù)說太平鼓的舞姿相當漂亮。尤其這譚績珍,沒見面時,別人跟我一說起他的舞,就連聲稱妙,妙得讓介紹者直咂嘴,撿不出一個恰當?shù)男稳菰~,唏唏噓噓地直叫“哎呀媽呀!” 當六十九歲的譚績珍來到我面前時,雖說他小個兒不高,也沒顯出有啥舞蹈的身段,但上下樓梯時,卻陡現(xiàn)他那股按捺不住的活力,腳底下如同按了彈簧弓子,輕盈矯健,有如一只小鷂。聽了他的經(jīng)歷才知,他怎能不輕捷如鷂?他喜愛上太平鼓時才十幾歲,他從那一刻起,年年學、月月跳,從一個小小子,一跳跳到了兩鬢落雪,兒孫滿堂。韻律和美感,是他生命打底的根基,對于大鼓里的文活兒,小鼓里的武活兒,他全都擅長并精通。翻、滾、跳、打,各樣舞姿在他身上稍一拿捏,就流出別樣的英武和俊美,那韻味和神采,想捂都捂不住。他那一招一式,那個美,那個浪!那美是浪中的美,美中的俏;那浪是穩(wěn)中的浪、浪中的哏!有幾回,碰巧專業(yè)人士看了,連稱了不得,說這叫風格獨特。就為這風格獨特,他在二十郎當歲的時候,就被上級的歌舞團瞄上了,非調(diào)他去搞專業(yè)不可。他那時正在林業(yè)方面的一個文藝隊里打主力,領(lǐng)導見自己的尖子要被別人拔走,像剜了自己的心頭肉,說啥也不放,從此將他把得登登的。譚績珍一點都沒失落,他反倒覺得正規(guī)歌舞團里舞蹈的跳法雖然比業(yè)余的優(yōu)美,可有不少是程式化的套路,說白了耍的是花架子,缺乏沾土兒帶露兒那樣活性的根;而民間藝術(shù)卻包含著地域文化、民俗風情、宗教遺風等鮮活的元素,這些元素是有著民族文化之根的,這根脈也是他生命的根脈。對于先人傳下來的太平鼓,他雖然有著強烈的改革愿望,可也有著更強烈的挖掘和整理的愿望。雖是一個業(yè)余舞者,他卻成宿成夜地切磋琢磨,千遍萬遍地演練。他練了單支練雙支(用指頭支著鼓幫旋轉(zhuǎn)),練了單片練雙片(鼓面緊貼著身子游走和片花);霸王鞭上穿銅錢,一甩響出一串嘩楞楞;花棍兒耍出個滴溜轉(zhuǎn),插空子還把身上所有的骨節(jié)都打一遍;他越跳越出彩兒,越舞越精神。軟腕子抖了個“雪花蓋頂”,腿上功踢出個“喜鵲登梅”;單腿一翹悠出的是“張飛騙馬”,轉(zhuǎn)身輕靈靈一跳亮了個“鷂子翻身”;一回頭那是“蘇秦背劍”,一彎腰閃出的是“黑狗鉆襠”……這世上什么最高,什么最直,什么最低,什么最彎,什么最柔,什么最媚,什么讓你醉,什么讓你癲;什么讓人心曠,什么讓人神怡……千種滋味,萬種風情,都在他那翻翻翩翩的舞姿中紛紛綻放!市文化館館長劉乃洋送了我一張普蘭店太平鼓的光碟。在這上邊我看到了譚績珍新近的表演。一個人其實就是一掛燈籠,不點不起眼,一經(jīng)點上就大放光明!我看到了一個上了年紀的舞者,大放光明的那一刻,那簡直是一個翩若驚鴻,宛如游龍的舞魂,在千腸百結(jié)地傾訴衷腸,又在虔敬卑恭地親吻土地!
七十三歲的王新年,雖也是種地的出身,卻文文雅雅的,十足一副村儒模樣??伤麉s是大譚鎮(zhèn)鼓樂活動的精神領(lǐng)袖。他不是那種樂于夸夸其談的人,他靠著靜氣、定力和一身的絕技,就能把大譚鎮(zhèn)的這支演出隊穩(wěn)住。他的嗩吶吹得好,能同時演奏大小七支喇叭:口里吹一支,大喇叭桿上還固定六支八寸小的,通過橡皮管插在鼻孔里同時演奏,這種演奏法,人稱二龍吐須。一九八六年盤錦發(fā)生特大洪災,王新年參加抗洪慰問團去盤錦。他和抗洪戰(zhàn)士坐在一列火車里,一路上一個人摟著包袱里的嗩吶,孤孤單單地坐在角落里,一車的解放軍官兵都納悶兒,不知這個老鄉(xiāng)是干啥的。他一個人枯坐著很無趣,索性從包袱里拿出七支嗩吶,給戰(zhàn)士們吹上個二龍吐須,這一吹,滿車廂都回蕩起人歡馬叫、蟲唱鳥鳴!車廂里頓時炸了營,解放軍聽得兩眼放光,差點沒把他舉起來。這悠揚的嗩吶聲不脛而走,名聲遠播,一九九二年中秋節(jié),中央電視臺搞晚會,專門請王新民表演這二龍吐須,當然請的不僅是他一名,一請請了整百名。其實普蘭店嗩吶高手哪止一百名?當時為選這一百名,全普蘭店齊刷刷冒出四百名嗩吶好漢,哪個也不讓份,雄赳赳氣昂昂地都要上央視。組織者只好讓好漢們操家伙吹起來看,一碗水端平,優(yōu)中選優(yōu),好歹算拔出百名尖子。王新民是領(lǐng)奏,那九十九人一同合奏,合奏者年紀最大的七十四歲,最小的才十二歲。一百多支嗩吶吹了一支《農(nóng)家樂》,那個喜興呀,那個樂呵呀,滿臺一百來支喇叭沖天歡笑,一陣大笑,一陣小笑,又一陣中不溜丟兒地笑。笑得嘻嘻的、咯咯的、嘎嘎的,哈哧哈哧的,笑得折跟頭、打把式,笑得岔了氣、淚花閃,這一通花樣翻新的笑哇,笑出了改革開放后莊稼院日子的大紅火、大境界,笑出了八億農(nóng)民的大歡樂、大胸襟。這笑聲既形而下,又形而上,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無比的魅力。全中國農(nóng)民和農(nóng)民以外的中國人,無不被這來自北中國黃、渤海擁抱著的這個藍瑩瑩的小城市,震聾發(fā)聵的百支嗩吶的笑而叫絕而喝彩!這一百來支嗩吶發(fā)出的會心笑聲,在那一刻定格,成為歷史的永恒!
任何一種藝術(shù)的抽枝拔節(jié),都是在歷史的融會和借鑒中演進的。當我正想深一步探尋這普蘭店的鼓樂為何如此廣為盛行時,文化館的劉乃洋館長說,沙包子鎮(zhèn)有個遠近聞名的劉家嗩吶班,他家里至今還藏有三百年前祖上傳下來的大喇叭桿、小喇叭桿和銅制的雙管呢,問我是否想看看?我當然很想一睹為快。于是我們便登門拜訪了劉家嗩吶的掌門人——四十六歲的劉家森。一臉憨厚的劉家森一聽說我沖著他的傳家寶來的,趕緊把他的包包裹裹都一一搬出來擺在炕上。他小心翼翼地將喇叭桿、喇叭碗兒、風板、喇叭噙子、哨片,組裝到一起,這三百多歲高齡的滄桑老喇叭,便赫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喇叭雖老,音卻不老。他鼓著腮幫子吹了一支什么曲子,那音韻渾厚圓潤,該高便高得悠揚,該低便低得深沉,很是悅耳悅心,家森不知是借機想賣賣技巧,還是想炫耀老祖兒的好家什,他一陣滑音兒、顫音兒、吐音兒,又一陣氣拱音兒、氣頂音兒、打嘟?;ㄉ嘁魞?,老祖兒的好家什一點不給他露怯,屋里好似一下飛滿了彩色的氣泡,那個俏皮!那個暢快!
家森生在這嗩吶劉家,就注定了一生要與嗩吶為伍。祖上操持嗩吶,不僅是喜好,也是幾代人安身立命的飯碗子。劉家有據(jù)可查的歷史證明,從十八世紀初葉始,劉家祖上先人以一把嗩吶闖蕩江湖,從此代代相傳,傳到劉家森兒子劉欽愛這輩上,已經(jīng)是傳了六代人。家森的爺爺和爹既吹嗩吶,又會唱影兒(皮影戲)。家里有好幾箱子影窗子和影人兒。唱影兒的生意在島里。一開春,長??h的島子里就招呼影人兒班子去唱影兒,一唱就是一個月。爹和爺爺背著影窗、影箱去島里唱影兒,年幼的劉家森總是要跟著前往。皮影戲的演出十分方便靈活,爹和爺爺將一塊白布,用木杠支起來,又將四個捻子的火油燈吊在影窗里照影兒。側(cè)著臉的影人兒雙手能前后擺動,影身也可前后走動,背景再輔有門窗桌椅、亭閣樓臺、戰(zhàn)馬兵器等,小影窗里就演繹出人世間無盡的拼殺征戰(zhàn),愛恨情仇來。小家森不僅愛看《穆桂英掛帥》《岳飛傳》《禿尾巴老李》等大戲,還著迷影箱里那些寫著文武旦包、反王扎巾包、神妖怪包、相沙王帽包的影人臉譜,更愛聽爺爺劉世春、爹爹劉傳信那好聽的歌唱。他們總是一人掐嗓主唱,然后眾人接腔、幫腔,調(diào)子里揉進了京劇腔、落子腔、大鼓腔、幫子腔,還有胡胡和嗩吶的伴奏,這一出出熱鬧非凡的好戲,足令混沌初開的小家森陶醉得顛三倒四,整夜整夜地跟著大人們干熬……旋律的種子就這樣深深地扎根于一個孩子的生命里。十一歲的時候,小家森拿起祖?zhèn)鞯乃园葪U子,對爹說:我也會吹喇叭!爹不以為然地說:不吹喇叭盡吹牛,還沒教你,你咋會?小家森操起喇叭就吹了個秧歌調(diào),爹聽了一愣又一喜,拍了一下他腦瓜,說我的老兒啊,你可真行??!只當你還是個小人芽,沒想到早早就把爹的藝偷去了!劉家森在家排行老三,是爹的老兒子。按行規(guī),這藝是傳男不傳女,傳大不傳小的。爹見這老兒學藝的心太實誠,可光實誠也不夠格,得看他是不是學藝的這塊料兒。學藝的料兒,首先就得耳音準。爹就先試他的耳音。爹哼了一段古曲《三金紙》,又哼了幾段古曲《一窩狼》《句句雙》,小家森照著這哼出的旋律,一一奏出,紋絲不差。爹心里歡喜,面上不表現(xiàn),只把捧著喇叭的老兒領(lǐng)到爺爺跟前,鄭重地說,咱劉家嗩吶五代的后人有了!從此,爹和爺爺兩人都向他傳授技藝,不僅傳授吹奏法,更傳授工尺譜。工尺譜是古老的民間記譜方式,小家森不僅得到了父祖兩輩的口傳心授,爹還把祖輩親筆錄下的一本工尺譜底稿,交到他的手上。寒來暑往,劉家森在音韻里長大,相繼送走了一生奏出無限美妙和憂傷的爺爺和爹,劉家森握著祖上傳下來、在文革中拼死保護下來的大小喇叭桿子,他覺得時代和日子都已不似從前,自己兒子的路怎么走,似乎也到了該核計的時候了。
偏偏兒子劉欽愛又是個嗩吶迷, 這可真是染缸里拉不出白布來!劉家森想,時代不同了,即使兒子日后成為嗩吶王,我也得幫他練成一個新式的嗩吶王。他征得兒子同意,先后兩次送兒子到沈陽音樂學院學習。長得高大英俊的劉欽愛可再不像祖輩們,只會工尺譜,他學會了簡譜又學會了五線譜,學了鋼琴再學電聲音樂,一學學了四年?,F(xiàn)如今劉家古老的嗩吶演奏,有能力配上味道十足的電聲伴奏,在古樸之中融進了時尚,有了時代的新派之風。
劉家嗩吶班子再怎么揉進了新派之風,吹奏活動還是在鄉(xiāng)間進行。所有的演奏無不依傍著民間禮俗和人生的起落。雖然他們樂于參加文藝匯演和公益活動,可平日里的生計,卻依賴于承攬紅白喜事、生日慶典的鼓樂活兒來維持。雖說這活路對于劉家班來說是家常便飯,可對于對方來說,每件都是一輩子的頂天大事情。這大事情都是用這大響動烘托起來的,沒有這大喇叭、大鑼鼓的喧鬧,就不成其為大事情。劉家森帶著兒子和一行樂手,為鄉(xiāng)間一件又一件大事情,營造著大歡樂和大憂傷的熱烈氛圍,他們每天都是亢奮的,都是虔敬的。劉家森說,一個生命來到這世間,一個生命與這世間道別,一個生命和另一個生命陰陽合一,都是不能啞么悄聲的。啞么悄聲地來來往往,這命就寡淡,就少了人情和人心的重量。咱的營生說白了,是喇叭匠、吹鼓手,屬下九流??上戮帕饔譃閯e人拄著地、擎著天,為東家爭著臉面、撐著局面,咱手上喇叭的份量,也是說有多重就有多重的,總之靠藝吃飯,靠德吃飯,咱不卑下。劉家森骨子里敬著手上這支喇叭,所以他從不用嘴說話,只用喇叭說話,以至于一開口說話竟有些結(jié)巴。他將內(nèi)心各種感受和情緒,都在吹奏中細致入微、準確無誤地表達。他謳歌歡樂,內(nèi)心充滿了陽光:面前是燦爛的沃野、是堆滿糧食的場院、是小馬咴咴、是長尾鵲在枝頭的躍動、是孩子嘻開的嫩唇、是老人臉上綻開的菊花瓣;他一曲《今天是個好日子》,讓所有到場的人心里怦怦亂跳!他宣泄哀傷,那是天塌了、地陷了,烏云壓山頭,冷雨落河面的感覺,他一曲《十跪母忠恩》,天吶,到場的人心里無不頓起悲情,逗得眼窩淺的都將淚水淌得溻溻的……他所有的演奏,都配有笙、二胡、三弦的伴奏,還有小堂鼓、大鑼、小鑼等打擊樂的配合,劉家班的樂聲是氣勢恢弘,振人心魄的。
三百年來,劉家嗩吶沒斷了傳人,也沒斷了藝術(shù)的氣脈。由于他們婉轉(zhuǎn)、細膩、多情的藝術(shù)風格不斷地得以張揚,所以知名度大振。誰家辦事情,都以請到了劉家嗩吶為榮。有老百姓的喜愛,生意沒有不紅火的;生意紅火,劉家日子過得好,這支隊伍也就興旺和穩(wěn)定。生意的間隙,他們還在省、市,以及中央的文藝匯演中大放光彩。劉家嗩吶的藝術(shù)感染力和紅火的市場需求,使他們成了民間藝事的一面大旗,顯現(xiàn)了榜樣的力量。在這個坐擁蘋果林,面向大海的城市里,劉家班帶動了民間鼓樂隊伍的不斷壯大和日益興盛,這有名的劉家嗩吶,還成為申報市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重點項目。
離開劉家森家的時候,執(zhí)手告別那一刻竟依依不舍。家森邀我一定再來,他指著遠處說,他家有一處蘋果園,產(chǎn)的是人稱沙包子小國光的當?shù)仄贩N。眼下蘋果種類有不少個頭大的新品種,可人們吃了幾年新鮮,現(xiàn)如今還是覺得土生土長的小國光有味道。咱沙包子的土,是最適宜生長這個老品種的。眼下蘋果市場上,一標出沙包子小國光的招牌,價格要比同類還貴上許多呢!我答應上秋一定來品嘗他家很有味道的小國光!其實我心里已提前被他描述的那種本土的、馨香的滋味所填滿!
歸途中春雨又不溫不火地下起來,田野和街面仍是無比的溫潤和寂靜。可是我卻聽到了濃烈的樂聲,這聲音從心里飛出,在田間流淌、在野花和草葉上蹦跳,又嘭噔嘭噔,嗚哩哇啦地回到我的心。我知道普蘭店的民間鼓樂,已成為這片土地萬聲交響中的大調(diào),歌唱著生命,滋養(yǎng)著生命,終將伴著這座藍瑩瑩、水靈靈的小城,從歷史走向未來。
責任編輯︱?qū)O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