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旆蚝鲜T人,國家公務員,現在石門縣政協(xié)供職。多年從事散文、詩歌、辭賦等多種文體的創(chuàng)作,出版有個人詩集《天空未種》、文集《張?zhí)旆虿栉膶W作品選》等專著。有多篇散文收入《中國當代散文精選》《21世紀中國經典散文》,散文《龍的騰飛》選入大學輔導教材,《謁海瑞墓》作為大學高考語文賞析試題,散文形成了以意境闊大,思想深刻,縱橫捭闔的風格。
拼著力走了很長一段路,才遇上石頭。
那是一次偶然,在飯桌上聊著聊著就和石頭結了緣。十多年再也沒有和石頭分開過。把渫水河、澧水河翻了若干遍,凡自認為可以稱得上奇石的,都用肩扛著,用車拖著,千回百轉地弄回家。開始放在客廳里,繼而樓梯上、臥室中、書房里都擺上了石頭,僅有的一間門面也關了,石頭當了陳列。樓上樓下,屋前屋后都被石頭擠著、圍著。鄉(xiāng)下還占了朋友一爿園子。石頭一多,只好暫時讓它們擁擠在廳堂的角落里。半夜醒來,聽見石頭堆里有微微的拱動聲,夜夜如此,不以為然。后來玩石人在一起,都這樣講,說石頭是有靈氣的,不能委屈了它。深夜,再屏息靜聽,躁動聲似乎更響,以為奇。想到石頭堆中有不少俏似羅漢、圣人、游俠兒的石頭,越發(fā)不能怠慢。趕忙從商店里討回些塑料泡沫,用刀子挖個底座,把石頭立上去,正正氣氣地放在條橙、書桌、茶幾上面,雖未明身份,臨時坐堂,夜里再聽,絕無響動。壯士的龍泉劍懸在壁上夜里竊竊有聲,石頭非俗物,也爭一個名分。玩石頭屋窄了不行,于是在新城河邊買了塊宅基地,修了棟連五間的三層樓,一層約二百平方全部給了石頭,且為石頭雕了樟木座,打了石幾,各就各位,正了名,石頭有了居室?;ò胼呑迂斄π迼澬聵牵话霝榱巳?,一半為了石頭,沒有半點偏心。只有一塊約三十噸重的巨型黃臘石,從慈利縣老遠的峽谷中用載重車拉回來,不能登堂入室,只好用吊臂放在大門前的河堤,讓它獨立寒秋。黃臘石成了一道風景,常有少男少女靠上去扭個姿式咔嚓一聲;孩子們在石頭上筑了“巢”,晨昏在上面打鬧,石頭爬出了包漿,若偌大一砣黃金,臥在綠草中,燦燦地亮。黃臘石雖委身于河風,到傍晚就有過去過來散步的人走上前摸摸,也沒遭冷落。
在眼花繚亂的石頭中,我偏執(zhí)地愛石門石,尤其喜歡市文聯副主席代漳管它叫“石門紅”的石門石。石門紅出在渫水河,千百年被渫水打磨成各種渾圓的形體,潔凈可愛。石門紅表面不細膩,沒有光澤,透著寧靜溫和的土黃色,質感有如陶片,上面是赤紅色的圖案花紋,繪著萬千的動物形態(tài)、人物形象、天地萬象,手法天真、簡潔,洗刷了淺陋的形體,抽象出最原始最聰明的神似。我總覺得石門紅酷似河姆渡出土的彩陶,都是表面彩繪的幾何形圖案,或動物、人物的花紋,僅僅是色彩有點差異,彩陶多紅色,而石門紅是土黃色的底子,紅色的畫面。有的形體干脆就是只陶罐。在我心中石門紅就是彩陶石,母親河渫水河是比河姆渡更古老的文化遺址。一個是始祖的,一個是天祖的。它們不像長陽的清江石和廣西的草花石,就是幅國畫,它以簡潔的單色的線條和塊面取勝,也不像如今有些藝術家握起羊毫故作的兒童拙筆,而是天地用童心創(chuàng)造的拙意,畫意大于筆意,是守在電腦前模仿的現代人聰明不出來的。我不知道羅丹是否單獨塑過眼睛,我那尊頭像上只有一對眼睛的石頭,里面含蓄了整個世界,對視就會掉進去,避開就會茫然,很簡單完成了一部哲學。晚年的畢加索后悔年青時沒見過中國書法,不然不會去畫畫。抽象大師在中國書法面前自愧不如。如果畢加索年青時看到的不是中國書法而是我的石頭,十九世紀步米芾拜石的就應該是畢加索了。另有塊文字石,瓦黃色,上面有絳紅色勾勒的“龍門”二字,亦楷亦篆,繁簡的搭配和疏密的相間恰到好處,妙在不能言說。歷來藝術家都是取法自然的,我曾陪省城的幾位知名畫家上蒙泉湖寫生,他們驚奇湖邊巉巖的詭異,感嘆芥子園畫譜里學不到。為何至今無人想起要師承這些卵石呢?我反復揣摩過,如果將石頭上那些匪夷所思的畫面和線條,剽竊到翰墨中,或許我的那些字一夜之間就變了臉,掛上墻再不平庸。雖常面石,卻未能參透。久了,如達摩面壁,心上多少留下一層淺影——得到大美要超脫人性的啟迪;從石頭的質樸上悟到了社會唯有固守質樸,才能穩(wěn)進的道理。經石頭點化,寫了篇《奇石賦》,在短短的三百余字中,聊發(fā)布衣之憂。
米芾拜石,古之大拜耳。四海靡靡,唯石大樸,今之君子,欲修其身,不可不拜石也。四海滔滔,唯石不言,今之智者,欲著文章,不可不拜石也。四海弱弱,唯石可補,今之志士,欲行大道,不可不拜石也。石乃奇書,不可不讀也……
這些話,石頭沒有說,我替它講出來。想曉諭世人,思想和社會不要太花俏了,還是學石頭樸質點好,世界才沉穩(wěn),不會輕浮。石門石比起大化石、綠松石、九龍壁等貴族石頭,是絕對的“貧民石”,不少玩石人和愛石人都紛紛去追逐珠光寶氣的貴族石,我卻不愿舍棄石門石。即是近幾年公事纏身,親近石頭的時間少了,只要有空就會站在石頭前面,聆聽石頭教誨。
石門除了石頭,還有綠茶。
二〇〇三年春,有人趕時髦,建議辦個茶文化節(jié),讓我出來策劃。我對茶不陌生,加上好感,就接受了。喝茶是平民百姓天天的事,像我沾上了點茶的嗜好的,就會有渴無渴都含上一口水。喜歡到了極點也平常到了極點,日日不離茶杯,喝著,喝著,就喝干了幾十年,喝進去又蒸發(fā)掉,身子干癟癟的,人生不如杯水悠長。既然要給茶辦節(jié),且國中沒有幾個這樣的節(jié),平常的喝茶就要變成喝不平常的茶了。茶雖然早已看熟了我,我卻要睜大眼睛重新盯著茶,在茶面前仍不敢作大。于茶,還是叫初遇的好。
既然遇上了就沒有分手。
從二〇〇三年至二〇〇八年,先后辦了六屆茶文化節(jié)。中間兩次設壇論茶。先是請著名茶商。他們講綠茶如何防癌,讓全場恐懼全消。說石門綠茶如何如何的有機,是全國最好的綠茶;爾后又去了古丈,說古丈、綠茶如何如何的生態(tài),是全國最好的綠茶。爾后又請了文化名人。第一個登臺的是從臺灣繞道飛過來的余光中先生。余先生從歐美說到中土,從咖啡說到茶,從品詩說到品茶。余先生眼中,情人的血最紅,江南的茶最綠。會余,陪余先生游夾山,發(fā)覺余先生胃不好,不太喝綠茶,當他知道“茶禪一味”四個字就出于眼前的夾山,在寺廟的九曲橋上就用他習慣的硬筆,欣然地為夾山題寫了“茶禪一味可通詩”,把石門綠茶抬高進了中國詩卷。
我們還把石門茶挑進了京城。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湖南民歌《挑擔茶葉上北京》,被湖南人何繼光放開嗓子一喊,余音在華夏上空繚繞了近半個世紀。于是突發(fā)奇想,借歌聲在二〇〇五年勞動節(jié),把石門茶葉挑上了北京去。這天,在故宮天安門武警大隊的辦公室前,獻給了國旗護衛(wèi)隊,用幾盒石門綠茶從廣場的旗桿上換回了一面國寶級的禮品五星紅旗。明成祖朱棣永樂四年修座紫禁城,沒想到五百余年后,會跑進來一個石門的山妹子,帶來山溪般的嗓音,面對五顏六色的游客唱——《請喝一碗石門茶》,一碗明前的石門茶把故宮泡了半日。北方大碗茶和江南大碗茶在世界最大的廣場上互敬了一碗。音樂電視制片人肖文現場聽了歌很動心,多次聯系要把我的這首茶歌作為經典茶歌打造,他喜歡里面“好酒不如茶,好夢不如茶”兩句詞。但愛喝酒的聽了不高興,說,老子一碗酒敢跟美國人開仗;愛做夢的聽了不高興,說,夢里有情人。罵歸罵,唱歸唱,年年茶文化節(jié)還是《請喝一碗石門茶》這首茶歌壓臺。
夾山有口碧巖泉,宋代圓悟禪師汲泉水著了部《碧巖錄》,五百年前傳到日本,演繹成東瀛茶道。石門茶要打出去,夾山這位茶祖宗是要揪住不放的。于是想到禪茶表演,把茶親熱到如來身上去。只知道和尚打坐少不得茶,趙州和尚賣關子,徒弟一張口就大聲喝斥——“吃茶去!”茶在趙和尚心里到底該怎樣的吃法,鬼才知道。唐代善會在夾山吃茶悟禪,悟出“茶禪一味”,兩者又是如何的“一味”,鬼才知道。不明白的事越多越好,后人才好胡編亂造。縣文聯主席朝陽很聰明,他把尼姑、沙彌、僧袍,加佛香、佛樂湊一塊兒,一碗清茶還真的讓他“禪”出了味道,端到長沙國際友人品茗會,引發(fā)大洋彼岸一百多個老外狂呼亂叫,以為第五國粹。東方的專家肯定是要挑剔的,理由刁鉆——主泡手尼姑沒有剃頭發(fā)。
我行我素,一碗禪茶被我端上端下,前后端了六年,差點端上太平洋。二〇〇五年初,按上面通知,五月石門禪茶要代表中國去日本名古屋“2005日本愛知世博會”表演。我和朝陽傻了眼,怕出去當著日本人的面,手式翻得不準,鄙老師的茶道式微。不敢大意,父子倆腦袋碰在一堆,守著電爐子悶了半個月,把佛的禪靜,黃老的柔靜,劍的動靜,書法的靈靜都摻和進茶道,弄出了一套自以為很獨特的禪茶。這碗茶最后沒有端出去,泡融了我們父子倆一個春節(jié)。
這多年,無論是普耳、烏龍、龍井這些老牌,還是毛尖、銀峰等綠茶新秀,都被國人捧著在神州大地炒來炒去,自己也被迫夾在中間振臂一呼。茶,已經很累了,一位清亮亮的少女子被絞上了五花大綁。尤其是看到一杯水,被好看的女人指尖挑起來,把杯子翻過來倒過去,一圈的人不敢出大氣,做法事般盯著三根香慢條斯理地燃,等鐘聲落定,茶杯捧到面前,雙手接過,不到三錢的一杯水,朝后一仰,一口吞了。扭過頭,只見一排舌尖正蜻蜓樣在杯面上輕輕點著,接著舌頭往后一縮——接著鼻翼快速地扇動——接著口中滑出滋滋滋的細聲——“啊,好茶!”動作連貫、準確,雅到了極點。想到自己剛才一口干下去,好低俗,耳根子燙人。
回到家則完全是自己的喝法。
進屋先不忙坐下,找出天天捧熱的白瓷杯子,抓把茶葉,不一定要銀峰,二道茶更好,從暖水瓶倒大半杯滾燙的開水,杯子端回茶幾上,坐下來,靠著,先伸下懶腰,盯一會杯面上騰騰的白霧,乘熱端起來隨便呷一口——喲!全身的骨頭和神經頓時一彈,松了……做神仙不過如此。十年前,上南鎮(zhèn)出公差,辦完事領著五個兄弟去鉆象鼻子溝。象鼻子溝是壺瓶山的一線天,少有人進去。沒有路,好在是冬末,溝中的水縮成一潭潭的,只有根輕輕擺動的細線串連。我們抱緊橫七豎八的亂石,一步步往里滾。亂石堆里隨處可見各種雜樹蔸,常年浸在水中,泡成了陰沉木,堅硬無比,貴如黃金,看著弄不出來。溝頂有線薄薄的光,錚亮沉甸甸的綠色,朝頭上迫下來,從身子里擠出若干恐懼。一聲鳥叫,心跟著抖。再往內爬,有轟隆聲筑過來,趕緊朝回跑。心慌石滑,我兩次灌進深潭,一身透濕,不覺得冷。出了溝,找上支部書記家,給我們燃起一爐大火,拿出幾只糖瓷杯,每只杯子中丟一把屋前屋后自采的山茶,從火上提下熏黑的銅壺,用滾沸的山泉水一沖,頓時,木板屋里就漲滿了香氣。這茶香不嬌嫩,不枯燥,不似有似無,很厚重,很野氣,喝進去苦澀滑過齒縫,滿腦神清氣爽。邢修桂愛喝茶,是個老茶客,后來見面說起喝茶沒有不提壺瓶山的。壺瓶山這杯茶是可以收入我個人茶史的。原來,茶是要無心喝的,存心喝茶,或編個樣子刻意地去喝,即是飲武夷紅袍、臺灣蒙頂也不得傳神。一位飽學的人,讀了我的《品茗賦》,說好,建議“無心為飲者也”這句話動一下。我一笑。一位僧人讀了,說這句話與佛心相通,吹我是大飲者。我一笑。心里認定此彌陀是茶佛,是知音。時下,寫茶的書比泡出的茶多,摞起來不如魯迅的一句話: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人的福氣。他喝的是哪些好茶,沒說;怎么個會喝法,沒說。但我斷定魯迅不會刻意喝茶,他無非就是用瓷杯泡杯濃茶,擱在案頭,一邊無意地喝,一邊有意的寫。喝著,喝著,就煅出了一捆投槍、匕首。
看來,茶是教人無為的。茶讓人聰明些,放一半心下來,不要時時、事事、天天都不停分秒地去想有所作為,社會拼命追趕,弄得個個大腦發(fā)麻,社會混亂不堪,最后像匹超重的駱駝,倒在沙漠上。坐下來無心的喝喝茶,人生和社會都會多些安詳。書讀多了不一定靜得下,會喝茶一定會靜下來。茶是要蓋碗泡的,心是要天地泡的,喝茶就是佳人陪你靜坐,讓你得到大靜。大靜,才會泡出不平常的人生和世界來。
孔子的話好,他說“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伞?,但孔子跑來跑去,除弟子外,幾乎是獨行客。老孔不如我,我一生走過來,身邊既有石,又有茶。
過年的溫度還沒降,天氣湊趣又猛熱了幾天,躁得油菜花比往年提前十多天轟轟烈烈地黃起來,惹動長江以南慌了手腳,紛紛爆出廣告,要搞油菜花觀光旅游,說是可以拉動地方當前低迷的經濟。土生土長的油菜花靠一身黃金甲,要當大任,勇赴國難了。
國人的神經根跟棉線一樣都是從針鼻子孔穿進穿出的,縫出來的針路也差不多。為了用“油”搶游客,四川潼南縣崇龕鎮(zhèn)在白沙村覓了塊坡地,用油菜和小麥拼出了一個直徑一百零八米的太極圖,油菜花和小麥受命于天,把中國老子的徽標第一次掛在了野地里,讓游人老遠跑去好奇。貴州安順市龍宮風景區(qū)也很匠心,隔年在大片油菜田中種上胡豆,春天胎氣一動,胡豆在菜花中彎彎扭扭地長出了條墨綠色的巨“龍”,農夫般的油菜花不僅入了道家,而且作龍的圖騰,壯我中華。還是常德人聰明些,旅游節(jié)搞油菜花觀賞,不弄巧,任憑菜花在原野上深深淺淺地自由漫延,不失稼穡之秀,一仍農耕之態(tài)。不修邊幅的自然才是最好的自然。要讓游客來武陵一趟,愿守菜花一生。
但不知何緣故,古人的《花史》《花譜》,及今人的花卉鑒賞辭典,翻來翻去,大凡高貴的都是牡丹、芍藥、蘭草之類,平民的有桃、李、杏花之屬,唯獨沒有油菜花。城市公園里絕對看不到,涼臺上伺弄花的太太們也不曾搬進搬出過。想起當年長安豪貴們去朱雀門大街爭賞紫牡丹的盛況,楊萬里寫的“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那不過是一田野花,供蜜蜂、粉蝶、孩子們嬉鬧罷了,作不了大觀。乾隆皇帝領導編纂的《四庫全書》,把書分成經、史、子、集,凡雜經、野史皆不得忝列,油菜花是農耕之花,當屬雜經、野史之類吧,故入不了花道,上不了花譜的。
現在,政府把油菜花當了花,油菜花才叫花了。
油菜花卻不在意官員們的興致,從來沒輕賤自己。開春,只要許它三天陽氣,就會不擇腳底肥瘦,一夜就噴黃了旮旮旯旯,陰雨天也不熄滅,金燦燦地代替太陽,把冷灰色的二月照得亮晃晃的。司空圖下鄉(xiāng)來,見油菜花浸入農舍、田角、地邊,吟出一句“黃花入麥稀”,清人葉矯然尤為贊賞,在《龍性堂詩話》中說此句“皆足稱也。”油菜花幫司空圖成了詩人。劉禹錫似乎眼不疾,他說“桃花凈盡菜花開”,其實菜花多半要比桃花開得早些,可能是偶爾一、兩樹桃紅邀寵爭艷,被劉司馬碰上了。
我是從小就把油菜花當花看的。
老街后面是一灣水田,冬季全都種了油菜,過完年,孩子們再也關不住,喜歡溜到油菜田里摘菜花玩。這天,我揀好看的菜花剛折了幾朵,就被唐家院子里的胖女人瞄到了,站在桂花樹下大罵,還發(fā)動了一陣狗叫聲,一慌神,甩掉手中的油菜花拔腿就往鋪子里鉆,縮進柜臺下面不敢伸頭,心疑這一定是最值錢的花。開學了,去老農會小學讀書,要穿過這片油菜田,這時,菜花已高過人頭,黃得密不透風,人在田埂上趲動,就像有面太陽鏡對著你晃來晃去,一尊大香爐熏你的鼻子,頭和兩眼嗆得朦朦的,一雙小腿快要捉不住,有種緊張的快樂。若是夜里灑了幾滴小雨,粉黃的潤潤的花瓣沾你一身,舍不得撲掉,以為比雪好看。有了油菜花就常遲到,立在教室后罰站,罰站可以數身上的花瓣。今天,??匆姼栊窃谖枧_上顫抖時,就有少男少女搶上臺給他們懷里填上一大抱紅紅綠綠的鮮花,頓時,嗓音陡長……這不如孩提時人偎在菜花中好,那不是人抱花,而是花抱人;不是一束束的花,而是大片大片的花緊緊地摟住你,讓人感到福氣,母親懷了我,花又懷了我一次。這是花中看花的妙處。洛陽人三春賞牡丹,杭州人三秋品菊花,都是人觀花;人在菜花中,那就是花觀人了。我就是被油菜花看著一天天長高的。
仰觀油菜花的感覺又不同,它曾讓我內心獲得過一次神圣??h委辦工作期間,我去石門文化鄉(xiāng)考察,時值正月尾,油菜花正鮮活得膩人,把沿路的蒼白、單調都抹殺了,給貧瘠的西北鄉(xiāng)撲了層富貴氣。走到水南渡,老遠就望見一面坡上農業(yè)學大寨時留下的人工梯田,沿山腳的曲線一圈圈碼上云頭,有金字塔壯觀,但比金字塔有水墨氣。梯田里全種上了油菜,菜花正烘烘地黃,上下梯田之間隔著亂石砌的擋土墻,石縫中掛滿了綠色的荊條、雜草,如挑出的飛檐,把菜花一層一層的襯托得格外鮮明,路過的云抓了把陽光撒在花上面,整座山罩在一片金光中,幾只陽雀鳴著從梯田前面飛過,像風鈴蕩漾,站在山腳仰望,酷似一座高聳的用黃金壘的密檐式的寶塔,堂皇極了。這“塔”和山西應縣的木塔、河北定縣開元寺的磚塔,河南開封祐國寺的琉璃塔比,這是我見到的最古老、最金貴、最大的中國寶“塔”。立在“塔”身下,沐浴“塔”的光輝,近四十年的惑與不惑都裝進“塔”中。仰視天地用油菜花建筑的這座東方“佛塔”,我頂禮膜拜,在油菜花前面立地成佛了。
俯視油菜花更是一種大觀。我閉在夾山三年,每次進城下山,總要從車窗里向外掃幾眼蒼綠的澧陽平原,借窗邊的風把眠在胸口的濁氣拉出去,讓心浮上來。有次因出差好幾天沒有回城,這天午后下山,轉過山嘴,澧陽平原端著巨大的一盒黃花猛然潑向你,兩眼突然被一片無邊無際的金光堵住,撞上了用金鉑鋪出來的極樂世界,趕忙叫司機停下車,登上山凸眺望——偌大的澧陽平原從山腳到彎曲著天腳,才幾日不見,就讓油菜花覆蓋了殘冬的陳綠,彩了一層厚厚的金黃。天上的陽光,地上的菜花,互相獻媚,將大地扮成了巨大的皇宮,金輝在里面跳躍著,流竄著。遠處幾團散落的農舍,像幾粒紐扣牢牢地扣住這塊平原,不讓金光射出去。澧水河從油菜花中竄向遠方,算是給菜花添了一道眉,多了幾分妖嬈。比東風還奢侈的花香,一陣陣襲上山來,撞暈了所有觀花的人。這是人工不可為的,天底下最大的花園,是太陽小看人類施舍給我們的一點余暉。守著花壇和抱著泥缽得意洋洋的都市人,有時還不如鄉(xiāng)下佬兒渾濁的目光多看了幾回眼前天賜的富貴。古咸陽道上灞陵橋頭的柳枝,不知折斷了幾多離別,西湖中白堤上的垂楊,也不知拂響了幾多琴弦,但那都是才子佳人逼著三月的楊柳做作出來的柔情,而身邊這片望不到邊的菜花,無人心痛,無人雕琢,無拘無束地浩浩蕩蕩,你如果在它們面前故作多情,一定會被拍天的黃浪卷得無影無蹤,只有隆冬鋪天蓋地的大雪,才有資格談論面前鋪天蓋地的黃花。
我放開目光想翻過前面的青山,去追趕油菜花,我想知道油菜花是如何侵占洞庭湖的,繼而又裹挾長江東去,用同樣的金黃色,和同樣的氣韻,一夜之間刷新了金陵六朝古都,和五千年吳越,及三千里江南……我無緣看到古人是如何喜愛油菜花的,禁不住,也隨口吟了幾句:
天外春風天外揚,
楚國青山著楚妝。
幾縷輕煙原上裊,
江山一半菜花黃。
這是二〇〇二年早春的一天,我在夾山頂上俯視到的油菜花中的江南,和與江山并大并重的油菜花。
油菜花開在春頭,是春天的黃花;菊花開在秋頭,是秋天的黃花,都是黃灼灼的,但我還是固執(zhí),只有油菜花才配稱得上真正的黃花,因為,油菜花才可以創(chuàng)造出與太陽一樣大的黃色。我以為,黃色才是真正的中國色,我們的國花應該是油菜花。帝王們坐在宮禁中把黃色加在身上,想獨霸,三千年換了兩百多個帝王,也沒有把黃色陪葬進皇陵,唯有腳下的土地才能千秋萬載的擁有黃色。土地才可謂是黃色的主人,是華夏真正的“黃帝”,面對土地,面對黃色,我們只能朝拜,只能稱臣。
東方哲學從周易,到老子,再到程朱,詮釋了三千余年,愈說愈玄,就是由于沒有參透土地,參透黃色。須知土地中囊括了宇宙的全部信息和變化——太陽的色彩,華人的膚色,圖騰的心理,及面前的菜花,都是土地的陪嫁。
天地借土地正舉起金燦燦的油菜花,在告訴現代人——一捧黃花,就是一寸江山,一片陽光,一部東方的哲學?。?/p>
責任編輯︱張明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