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嶺 一九六九年生,祖籍山東滕州。著有《激動的舌頭》《黑暗中的銳角》《跟隨勇敢的心》《有毒的情人》《精神自治》等散文和思想隨筆集。作品入選數(shù)百種國內外選集和大中學語文讀本,連續(xù)登錄多屆中國散文排行榜?,F(xiàn)居北京,任央視新聞頻道《社會記錄》《新聞會客廳》等欄目指導。
這是個“旅游”高漲的時代,也是個“行走”退化和廢棄的時代。游客多了,行者少了,攢下的是里程和航空積分,冷落的是腳力和帶泥的足跡。同時,地理性的書刊和電視節(jié)目如雨后春筍,但以知識科普和風情攬勝居多,我不否認“掃盲”的意義,卻有個小小遺憾:除了自然地理和文化地理,何以沒有“精神地理”?除了公共化的“物質風光”,何以不見旅人眼里的“精神風光”?除了物象奇觀和知識說明,作者私性的審美發(fā)現(xiàn)、精神感受和靈魂喜悅又在哪兒?只有客體表達,沒有主體表達;只有物理信息,沒有精神信息;風景成了一個“物”,一個地質性存在,一個科學的事實。這樣的媒介,調動的是視覺,滿足的是求知,而心靈幾乎被閑置,很少受到真誠的邀請。
就個人的行走體驗,我覺得把地理僅視為“客觀”,未免太泥實、也太浪費了。一個地方的風物,既屬天設地造,又靠鄉(xiāng)民的世代生息和炊煙喂養(yǎng),當?shù)厝说男郧楹途袷冀K參與故鄉(xiāng)的發(fā)育……所謂一方水土一方人,其實也可反著說:一方人生一方土。還有個更重要的問題:人何以要遠行?為了求知和探索奧秘嗎?樊籠里的現(xiàn)代人,為何不顧一切、如赴伊人之約似的急急趕往“另一地方”?說到底,因為精神上需要位移,靈魂需要不斷被新的生命景象所刷新和激栗,心靈視野需要一個與之對稱的美學空間來呼應和安置……法國詩人阿蘭說:“對消沉焦慮的人,我只有一個建議,往遠處看!只有眼睛自由了,精神才是自由的?!蔽蚁?,行走的最大意義也就在這:地理之于心靈的喚醒,之于精神的啟蒙,之于人生詩意的萌生和心智大悅。
那么,為何不提供一種新文本,表達一種有精神維度的地理感言呢?說“新”,其實古已有之,在蘇軾、白居易、張岱等前輩人的芒杖下,地理從來都是“精神地理”。
聊了以上這么多,一則源于我對當下地理寫作的期待,二則源于我手中的一冊書:《中國國家地理》主編單之薔先生的《中國景色》。通閱這本書,我讀得很慢,近乎蠕動,因為這部由卷首語締結的書,幾乎篇篇稱得上我鼓吹的“精神地理”,且非那種共識性的文化結論,它純粹是一個人的精神風光,屬于“私貨”。
我曾去單先生的雜志講過課,談及對當下地理書刊的部分失望(即本文開頭所言)。我想,若提前讀到此書,或對單先生的雜志有更細致的追蹤,我恐怕會有所改口,至少不會用橫掃式的“失望”誤傷佳木。
本以為單先生是一個“科學至上”的人,以為他會要推薦一堆枯燥的理性和數(shù)據(jù)。沒想到,他的筆下竟流淌出如此多的“非理性”:“科學是一種事實崇拜,但科學并不能給人生以更多意義。其實神秘本身就是一種價值,神秘完全喪失,剩下的就是無聊和虛無?!薄皬氐兹鹊淖匀?,是虛無的,自然要有適度的巫魅,科學要適度的科學”“給自然復魅,還自然之魅,往大里說是為了地球和生態(tài),往小里說是為了讓生存有意義。”我個人極看重這個“往小里說”。這些年來,我對生產(chǎn)力時代以功利科技和人本主義為核心的實用價值體系深深憂慮,人類心靈的“童年性”已完全被驅逐,世界正變成不折不扣的“人間”,敬畏和謙卑無從談起,詩意與爛漫無從尋覓,我們的心境和語境不再柔軟、不再溫潤,像廠房礦山一樣變得機械僵冷,“科學、經(jīng)濟、技術、產(chǎn)能、GDP、翻天覆地、日新月異”已成為唯一的口頭禪……人為什么活著?僅僅就為了這些?古希臘社會和中國《詩經(jīng)》里的那些生命美學哪兒去了?毋庸諱言,挑戰(zhàn)神性、瓦解詩意,已成了現(xiàn)代人賦予“科學”和“生產(chǎn)力”的主要任務,現(xiàn)代空間下的生存意義正一點點被蠶食,我們熱愛生活的依據(jù)和背景正一點點喪失……“詩人消失了,是因為世界已沒有了詩意?!痹谶@本書中,我驚喜地看到一篇《濕地是詩地》的文章。近年來,保護濕地的綠色聲浪日趨高漲,遺憾的是,在眾多的標題和字眼中,我只看到了“保護濕地”,而沒有看到“敬畏濕地”,我只看到對濕地之于人類安全重要性的種種列舉,而沒有看到對濕地的生命審美。說穿了,人類的保護動機只是出于“利己”的安保考慮和“物理性”保健,精神上卻無動于衷。相比之下,在單先生眼里,濕地則更像一片“精神地理”,“濕地是一種在全球范圍內轉移的生存空間,候鳥是世界的公民……它們用史詩般的飛翔來追逐這種生存空間,南來北往是它們的天性……”“時光飛逝、韶華不再、逆旅鄉(xiāng)思、離恨別愁等人類的幽微情感,時時被遷飛的候鳥喚起。”《辭?!穼竦刈鞒隽说韧罢訚伞钡淖⒔猓瑔蜗壬m正道:“濕地表達的是一種喜愛和肯定,沼澤潛藏的意向則是否定?!笔前。敱Pl(wèi)濕地和熱愛濕地、欣賞濕地、敬畏濕地聯(lián)系起來時,這種保衛(wèi)才真正深入人心,才符合人境禮讓的“和平”精神,才會取得手腳和心靈的雙重效果。
單先生的雜志雖出身中科院地理所,其身邊總不乏科學之士,可貴的是,他的地理感受遠遠超出了“地質”“科學”“學術”的局限,在理性和嚴謹之上,他多了一種精神維度和美學向度,他是一個敏感的人,一個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者。也正因此,其文本天然有一種文學品質,有一種詩意的哲學精神和信仰支撐。對于自然和遠方,他不是一個考察者,而是一個朝圣者,一個回家的游子和赤子。
表面上看,單先生有偏袒傳統(tǒng)的傾向,但實際上,這是一個深諳自然之道和生命美學的人——
“西方人用機械和進攻的態(tài)度對待世界已太久,該用瓷器或容器的態(tài)度對待世界了”“當人們用四千多萬去購買一件五百年前的瓷器時,難道不是在肯定和獎勵那些在五百年間為保存這件脆弱易碎的瓷器所付出的小心、謹慎、細心和精細嗎?不也是在肯定人類除了進攻、改造、毀壞以外所具有的收藏、保存、惜物的精神嗎?”是啊,“稀”包含著“惜”,所謂的大愛,不就是對世界、對自然、對萬物的惜憐之情嗎?
書中有一文,《風水,中國人內心深處的秘密》。風和水,多美的詞匯!一個詞,竟集結了自然風物和人類生存中最重要、最優(yōu)美的兩大元素!但就是這樣一項古老而神秘的事業(yè),現(xiàn)代支持者和反對者都不約而同選擇了“科學”做幫手,單先生嘆息道:“其實風水為了證明自己的合理性,完全不必向科學靠攏……”是啊,科學只能解釋有限的東西,而有些秘密是窮盡整個人類生涯都未必沾邊的。何況,信仰就是愿意信仰,這是一種更高級的生命境界和生存智慧??茖W的窮追猛打和不依不饒,不僅將科學本身神話了,也傷害了大自然的尊嚴,更降低了人類自己的智商。單先生是個冰雪聰慧之人,他知道愛護、珍惜奧秘,知道人類的深刻應區(qū)讓于宇宙的深刻,這遠比論證是非和真理討論更重要,爭吵本身就是噪音。
“能創(chuàng)造奇跡,不等于應該創(chuàng)造奇跡?!爆F(xiàn)代科技和生產(chǎn)力粉碎了大自然神話,然而它自己卻虛構了一項新的神話,該是給新神話去魅的時候了。也只有這樣,才能及時給自然復魅,恢復環(huán)境的空間魅力和心靈魅力,這應是文明最緊迫的任務。
現(xiàn)代人既是自己的受害者,又是自己的肇事者??茖W和機器讓人狂妄,“宏圖”敗露人的野心,但在另一種維度上,我們將證明自己的愚蠢和悲劇性。在《三峽的河湖之變》中,單先生道出了一種精神失落和美學危機:“河的流動性,喚醒了人的時間意識……河有方向性,湖則無所謂方向……三峽的靈魂是流動的水。它將失去江水的流動和速度之美,隨之失去的是對人的精神啟示、提升和錘煉……”也就是說,河流最偉大的生命意義和哲學精神被我們用一丁點的眼前利益就給出賣了。如果說長江黃河是永恒的,那可怕之處在于:我們動了不該動的東西——“永恒”,不僅是驚動,而且是蔑視和詆毀。“變”是一種偉大,有時侯,“不變”是一種更大的偉大,近乎神圣的自律。
人類的最大努力就是將地球“人工”化,將所有人工都視為危害當然不公平,但有些巨大的“人工”確值得商榷。在我的價值觀里,山河是和人性一樣重大的存在,不得撼動和易改,改意味篡,意味著對古老秩序的不敬和背叛,這不僅是個科學問題,更是個倫理問題。道比法高、倫比理大,我的該觀點一向被視為偏激,對此我并不否認,因為這是我的秉性所向,是一個選擇性立場,無須討論。沒想到,單先生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運河畢竟不是海》中,他不僅痛斥了大運河——這條被歷史贊譽有加的“勞動者之河”——的“不倫理”,還列舉出了它的“不合理”和給社會帶來的精神之禍,“我首先關注的是人造的大運河與天然的河流所孕育的文化有何不同?”“運河文化有講究交際、溝通和看重關系的色彩,還有著官氣和腐敗的味道……”我對運河沒研究,十幾年前,有一次從杭州乘船到蘇州,本想附庸一把張岱《夜航船》的感受,孰料卻落下個對死水和腐臭河床的厭惡。真正讓我理解單先生這段話的,是前不久看的電視劇《漕運碼頭》,歷史上運河的交通全靠一節(jié)節(jié)的船閘提放,它是一條人工操作和人工放行的河流,有了“開關”,就繁殖出了“機關”和衙門等權力系統(tǒng),從這個意義上,說它的河床滋生腐敗、說它是一條肇事河流并不為過。此外,單先生還發(fā)現(xiàn)性地指出了運河對天然河流的剝削及對華夏文明的內傷:“大運河繁榮的代價是沿海的荒涼和寂寞……大運河從南到北截斷了許多流向大海的河流……是大運河阻擋了中國人奔向大海的步伐,阻礙了中國人海洋意識的萌生和發(fā)展,中國人的意識更多地是運河意識而非海洋意識?!睋?jù)說,不少人對這一觀點頗有微詞,但我想,與其將之視為單先生的一種理性論調,不如視若作者持有的一種“大地倫理”,理性不過是為信仰服務罷了,人的所有持論無不受心旨驅動,我更看重作者心里裝著的那個法則。大運河,驚了天動了地,攪了大自然的五臟六腑,結果必然好不到哪去。
多年前我曾有一篇文章,論及現(xiàn)代醫(yī)學精神中人文含量和倫理資源的缺失,其中也感嘆古代中醫(yī)的職業(yè)操守中有一種清潔的東西。單先生有一文讓我引為知己,在《把病歷像故事那樣去寫作》中,作者高度評價了“望聞問切”這種對身體最溫情的訪問手段,然后說,“聽診器是西醫(yī)發(fā)明的第一個將醫(yī)生和病人隔離開來的醫(yī)療器械……人的獨特性、豐富性沒有了,人被看作一個有了毛病的機器。醫(yī)學從交談的藝術變成了沉默的技術?!薄白o士是現(xiàn)代醫(yī)院里最人文的景觀,因為她不僅治療,而且安慰……”他甄別的不是中西醫(yī)的技術高下,而是對患者身心的體恤程度,或者說,他看到了醫(yī)學不是一項物質作用于物質的技術,而是一種需要心靈和藥物共同傾注的事業(yè),醫(yī)學需要人文,因為人不是物,而是身心混合之體。
除了“水”,單先生對“山”的親近也讓我側目。“中國人有悠久的欣賞山的傳統(tǒng)和經(jīng)驗,但沒有欣賞雪山的傳統(tǒng)和經(jīng)驗?!睙o論古代、現(xiàn)代還是當下,在中國文學中,對極高山、雪山和冰川的表達,都幾近缺失。應該說,單先生在這本書中對高地的描述,至少在文學領域,填補了一處審美盲區(qū)和心靈空白??磫蜗壬H自拍攝的冰川照片,我有一種靈魂的驚悸和震撼,我從未目睹過如此的清澈和純凈,它古老而年輕,美麗而莊嚴……想象作者就站在它身邊,與之融為一體,那是怎樣的精神洗禮!那樣的洗禮夠一個人用上一輩子!冰川是最古老的地理記憶,它不僅是一種詩境、意境、畫境,更是一種和永恒有關的神境。貼近它,你就獲得了一種宗教。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苯枭较笾攉@取仰望,以滋養(yǎng)我們的地面精神,古人早就懂該道理,但他們也只找到了五岳,而與真正的高山失之交臂。古人的遺憾一則是受制于交通,二則缺乏海拔概念,那么今人的缺席呢?仔細打量,在跋涉者中,你根本搜索不出中國作家和藝術家的身影,懶惰和畏懼之心,早早讓他們歇息成了書齋里的學者、茗室內的筆匠……即使有個別走動者,也走得太平庸太安全了,無脊無峰,無驚無險。一個人,當步伐和視野早早有了疆界,精神上也就失去了懸念,夭折了彈性和張力。對當代寫作者來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跋涉?zhèn)鹘y(tǒng)早扔掉了,當代文學的能量已過早停滯在了文本能力和故事能力上——靈魂上,這何嘗不像運河一樣是一種溫床和死水的腐???很大程度上,這也是我贊賞單先生這本書最重要的原因,他應該是中國寫作者中走路最多、攀登最高的人之一。文學和藝術需要跋涉,現(xiàn)代人需要精神足療——人的足底最敏感,穴位最多。
現(xiàn)代人的精神突圍,一直是我這些年的思考。有件事我一直難忘:某日正午,突然收到一位友人電話,手機里傳來一陣大聲朗笑。那笑聲我從未聽過,明亮、清澈、通透、纖塵不染又如釋重負,那是一種大喜悅、大歡欣,是一個人受到了從未有過的震撼和鼓舞之后發(fā)出的,發(fā)自生命肺腑的最里層……可以肯定,她身體和靈魂的窗戶全打開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喊,你猜我在哪?原來她正在西部一座雪山上,她遇到了最耀眼的光和最純凈的白,她正被沐浴著,她迎來了生命的節(jié)日,那突如其來的幸福太盛大,她消受不了,必須與人分享……
這就是地理之于精神的最大價值與意義。單先生在《中國景色》中,反復咀嚼的就是這種意義。作者有一標題,叫《看山就看極高山》,這是個招人妒羨的說法,身為《國家地理》雜志主編,跋涉是他得天獨厚的權力,他簡直太有福了。他更大的福氣還在于,他不僅是個作家型的學者,還是個哲學型的詩人。
將地理置于科學地段并不難,難的是像升旗一樣,升到生命哲學和心靈美學的層面上,單先生做到了。我為之欣喜并祝賀,希望更多人分享此書,分享他發(fā)現(xiàn)并為之丈量的那片精神風光。
責任編輯︱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