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 綱
閻綱 一九三二年生于陜西醴泉,一九四七年開始寫作,一九四九年參加工作,一九五六年蘭大中文系畢業(yè)。參編的報刊有《文藝報》《人民文學(xué)》《小說選刊》《評論選刊》《中國文化報》等7種。評論集有《文壇徜徉錄》《文學(xué)八年》《閻綱短評集》《神·鬼·人》《余在古園》等十部。散文隨筆集有《冷落了牡丹》《驚叫與訴說》《座右鳴》《我吻女兒的前額》《50年評壇人漸瘦》《三十八朵荷花》等十部。
大約七年前,趙澤華瘸著腿,出現(xiàn)在《三月風》舉辦的“長江筆會”上,熱情主動卻十分靦腆。她生性和善,愛詩,長得白凈,很美,可是,災(zāi)難是毀滅性的,厄運踐踏了青春。瓷人兒被打碎了。
她十九歲時探母,被火車軋傷,生命垂危,左腿截肢; 中年,又從樓梯上倒栽下來,左手骨折,手術(shù)錯位。從父親被打成反黨分子勞動改造起,災(zāi)難就像冰雹一樣砸落下來。
她遍體鱗傷,離死亡僅僅咫尺之遙。她選擇了尊嚴和價值,藍天和太陽,還有飛翔的翅膀。
生命之于人,只有一次,她起碼死過兩回。她站起來了。四時八節(jié),天氣變化,骨骼和傷口疼痛難忍。
我非常喜歡同命運較勁的人,他們是我最喜歡的拳王爭霸賽里雖然被擊倒卻始終不肯屈服的精神勝利者。
我和她站在船尾,注目跳動的長江,任憑浪花翻卷相繼遠去。我鼓勵她堅韌地活下去,一手好文字,繼續(xù)寫吧,“你自己就是一首長詩?!?/p>
史光柱來了,他用耳朵看見我,一下子撲了過來,抱住不放。史光柱的記憶力異常驚人,竟然把我此前寫的《瞽之呼》背誦了一大段,以示對我的感念,同時激勵柔情如水、堅強如鋼的趙澤華為殘疾人作家爭光——
傷殘之軀竟有如此完美的靈魂、審美的靈感,以難于常人百倍的毅力“寫”出一篇接一篇極富本真的命運之歌。痛苦的感覺可能使他只看到悲劇的世界,審美的思考才使他認清人生的喜劇意義。錢鐘書說:“痛苦比快樂更能產(chǎn)生詩歌?!笔饭庵坏鋈肴碎g、地獄兩重天,而且來往于光明、黑暗兩個對立的世界;不但在疆場超越死亡,而且在文學(xué)中突破陰暗,失明卻不失戰(zhàn)士的風骨和人格的尊嚴,人性美與散文美相得益彰。雙目失明者用生命“寫”出血淚至文,他也就找回自己的眼睛,這眼睛是詩,又不僅僅是詩。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如泣如訴如小溪流之歌,我們的淚水滲出眼眶。趙澤華決意寫出血淚長篇。
二〇〇九年年初,自傳體紀實文學(xué)《堅守生命》出版,網(wǎng)民反應(yīng)熱烈。
她這樣描述疼痛:
劇烈的疼痛向我襲來,這種疼痛的猛烈程度讓我感到吃驚和害怕。
有時是一種燒灼感,就像有人夾著一塊燒紅的煤,一下一下烙在我的傷口上,讓我無處躲閃;
又好像有人握著一把生銹的鐵鉗,拼命夾住我腳拇趾的趾甲,然后發(fā)狠地合攏鐵鉗;
還有時像有一把鋼針不斷地扎在腳面上,一種非常尖銳的痛;
也有的時候,腳后跟的部位像被人釘進一根鐵釘,痛得很鈍、很深,還有時疼痛像刀割一樣,讓我痛得眼前一陣陣地發(fā)黑。更多的時候,那種疼痛無法形容……
我的全部記憶里全部思維里都被鋪天蓋地的一個“疼”字占滿了。
劇烈的疼痛讓我傷口猛烈地抽搐,我甚至能夠聽見骨頭“咯咯”的響聲,連我睡的這張鐵床也止不住地顫動起來。
這種疼痛像一個魔鬼,晝夜不停地瘋狂地折磨我,它似乎有一種穿透力,一直痛徹骨髓。
因為用力咬牙忍耐,我咬破了嘴唇,恨不得咬碎牙齒,咬得太陽穴都不敢碰觸,那真是一種酷刑。
它的無休無止終于激發(fā)起我強烈的反抗精神。
疼痛,已經(jīng)成為我生命中的常態(tài),終其一生和我如影相隨。
抵御疼痛比拒絕死亡更艱難。我自己親歷過全麻手術(shù)的宰割,也親見過女兒閻荷五種超常難忍的疼痛,都不及對于趙澤華如此的殘酷、頻繁和難以名狀。
母親多次病危后不舍離去;弟弟妹妹們屢遭磨難。她還有自己的愛情和家庭。趙澤華的青春,完全浸泡在無比疼痛的血水之中。
既要活著,又要生活,可是工作在哪里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命懸一線,只有扼住命運咽喉的鋼鐵漢子才敢于挑戰(zhàn)厄運,而趙澤華還是一個花季少女。
看到趙澤華哭成淚人兒以淚洗面的時候,我想起絳珠仙子。她將一生的眼淚報答甘露灌溉的生命。
上帝是公正的,他主宰你一半的命運,而把另一半交付給你自己,當你對命運作出堅定的抉擇之后,上帝在暗中實施救贖。
趙澤華終于從死神的抓捕中掙脫出來,從成年累月被虎狼撕咬的疼痛中硬挺過來,被擊倒以后又爬了起來,學(xué)會走路、學(xué)會右腳蹬車,學(xué)會騎車帶人,并且?guī)椭S多像她當年一樣需要幫助的人們。
夏日晚上,我去京西賓館約稿,回來時把女兒用書包帶攬在車后座上,怕她睡著了感冒,又買了一根雪糕哄她。
等騎車趕回家時已經(jīng)是深夜十二點了。
女兒已睡著,小腦袋垂在胸前,涼風吹拂著她柔軟的小頭發(fā),那根雪糕早已融化掉了,女兒冰涼的小手里還緊緊捏著一根小棍。
然而,第二天,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又必須擯棄我的軟弱、勞累和傷口的疼痛,以微笑面對新的一天。
她遠路聽課,親自采訪,寫出不少好文章,不少名人專訪,多次受到嘉獎。
她訪問學(xué)者,給自己立下三條最基本的原則:“不能問外行話,不能問別人問過的話,要有讀者真正關(guān)心和感興趣的獨到的內(nèi)容?!?/p>
《李嵐清:談音樂與人生》曾被香港《大公報》《深圳特區(qū)報》《新民晚報》及四十余家中外知名網(wǎng)站轉(zhuǎn)載,作者正是趙澤華!
她被授予“巾幗建功標兵”、“全國三八紅旗手”等榮譽稱號。
哲學(xué)家、作家羅素說過這樣一段話:“三種單純而強烈的激情支配著我的一生:對愛情的渴望,對知識的渴求,對人生苦難痛徹肺腑的憐憫?!比松嚯y之于趙澤華豈止是憐憫,而是刻骨銘心的體驗,頓悟徹悟的人性深度。
少女時的趙澤華聰明美麗,最喜歡安徒生《海的女兒》,幾乎能把全文背誦下來:“她的皮膚又光又嫩,像玫瑰的花瓣;她的眼睛是蔚藍色的,像最深的湖水。不過,她沒有腿,她身體的下半部是一條魚尾?!?/p>
我在心里悄悄地立誓:“長大了我也要寫美麗的書?!?/p>
(我沒有想到,我今天寫這本書,距離當初的立誓,已經(jīng)過去三十多個春秋了。我更沒有想到,我也有了小人魚似的命運,為了沒有一雙人類完美的腿而受盡磨難)
趙澤華變成她最喜愛的“海的女兒”,忍耐,堅持,走路像踩在刀尖上,盡管不能跟歡樂的人們踏著樂曲翩翩起舞,卻有幸沒有變成泡沫。她絕不放棄,她像小人魚,為了渴望有“一雙人類完美的雙腿”備受折磨。
她實踐了自己的誓言,長大以后,寫出“美麗的書”。
趙澤華性情纖柔而內(nèi)涵堅韌,秉筆直書又搖曳多姿,散文化的語言自然流暢,憂傷然而清純。她把生死善惡置于尖銳對立的境地,把人物推向極端的心理沖突,把美女與毒蛇的較量寫得死去活來,把勇猛與嫻靜集于一身,說盡生離死別,充滿人生況味,命途之多舛,情緒之起伏,緊緊地牽動著讀者的心。
纖筆一枝誰與似?直面厄運,體驗危難,超越極限。
比起一些被苦水淹到喉嚨眼透不過氣來的苦情書、血淚賬式的傳記文學(xué)來,這部作品給人以希望和力量。
比起那些閃電式的采訪然后鋪陳其事厚厚的一本食之無味的光榮榜、流水賬式的報告文學(xué)來,它更具文學(xué)品格。
天緣湊巧,趙澤華受傷的年齡是十九歲,《堅守生命》完稿的時候,車后座上長大的女兒恰好十九歲,北京某大學(xué)學(xué)生,品學(xué)兼優(yōu)。
二〇〇八年八月,《堅守生命》即將出版,二十二歲的女兒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美國一所州立大學(xué)錄取為研究生,并獲得全額獎學(xué)金,還獲得助教的資格。
在班里,她是唯一的中國女孩。金發(fā)的美國教授評價她:優(yōu)秀、杰出!
一次演講比賽中,主持人問:“誰是對你一生影響最大的人,為什么?”
女兒用行云流水般的英語回答:“是我的媽媽。自非常年輕的時候起,她就穿行在命運迷宮設(shè)置的種種艱難和痛苦中,但是她從來不曾放棄希望和對于生命的熱愛。她的勇敢和勇于拼搏的精神,對于我影響至深,鼓舞我在任何困難面前都不輕言放棄!”
掌聲如潮,熱烈、持久。
今年春節(jié),女兒回國,母女相擁,涕泗交流。趙澤華電話里哭著告訴我說:“閻綱老師啊,我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幸福的人!”
瓷人兒被打碎了,殘障的生命復(fù)活了。你,“海的女兒”,一條腿行走,一只手勞作,在刀尖上翩翩起舞,與浩瀚的大海共翻涌,在長年累月的巨痛中享受快樂美麗的人生。
責任編輯︱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