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麗
林庚先生在《說“木葉”》一文中,對“木葉”意象進行了極為精細的美學辨析,闡釋了詩歌語言所蘊含的暗示性問題。其實,中國古典詩歌的“意象”與西方符號學的“語碼”概念有異曲同工之處。符號學認為符號有兩種情況:一種屬認知的符號。如“美人”“月亮”;一種屬于感官的印象。如“蛾眉”“嬋娟”。而這“蛾眉”“嬋娟”就是中國古典詩歌里的“意象”。
林庚先生說“木”在形象上有兩個藝術特征:第一,“木”含有落葉的因素;第二,“木”有落葉的微黃與干燥之感,帶有疏朗的秋天的氣息。這就決定了“木葉”是“疏朗與綿密的交織,一個迢遠而情深的美麗的形象”。這是“木葉”在形象上的暗示性。但是,“木葉”作為中國古典詩歌的意象、符號學中的語碼,它還有文化上的暗示性,就以林庚先生在文中所舉的詩句為例。
屈原《九歌·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湘夫人來北渚與湘君如期幽會。然而,當她佇立北渚之上,舉目四顧,卻茫然不見湘君。唯見秋風裊裊,令人心顫;洞庭湖面,波涌浪顛;枯枝朽葉,紛紛揚揚。王逸、洪興祖、朱熹皆力主屈原改寫南楚祭歌以托喻風諫,寄寓“忠君愛國眷戀不忘之意”。司馬遷說屈原“信而見疑,忠而被謗”,屈原對國家忠心耿耿卻遭到別人的猜忌和讒毀,遭到國君的疏遠。這“木葉”就既寄托著屈原的忠君卻見疑的悲愁,也寄托著對楚國割舍不下的纏綿的愛。
自從屈原吟唱出這動人的詩句后,“木葉”就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暗示著忠愛卻見疑的不幸遭遇和悲愁亦纏綿的矛盾情感?!澳救~”就具有了文化上的暗示性:忠愛卻見疑的遭遇、悲愁亦纏綿情感的矛盾。
牡甫《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雖然安史之亂已結束三四年了,但地方軍閥又乘勢而起,相互爭奪地盤,社會一片混亂,在這種形勢下,他只得繼續(xù)“漂泊西南天地間”(《詠懷古跡》)。詩人倍嘗“艱難”“潦倒”之苦,困難家愁使自己白發(fā)日多,說“繁霜鬢”并無虛夸,而多病斷酒,其悲愁更難排遣。至此,我們看到詩人興會盎然的登高望遠,現(xiàn)在卻平白無故地惹恨添愁,無限的悲涼之意溢于結句。
悲愁之情以外呢?“無邊落木蕭蕭下”可以讓我們聯(lián)想到“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還可以聯(lián)想到屈原《九歌·山鬼》里面的“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磥磉@“木”和“蕭蕭”兩個語碼所暗示的不僅有“離憂”的情緒,應該還有“思公子”的一番情意。從語碼的聯(lián)想來看,杜甫詩句中的“蕭蕭下”不僅是形象上的“落木”,在寄寓著詩人后半生無限凄涼的悲苦之外。還暗示著對糜爛不堪的國事的擔憂。
杜甫創(chuàng)作《登高》是在大歷二年,作者在大歷元年秋創(chuàng)作了《秋興八首》,其第四首:
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
直北關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馳。
魚龍寂寞秋江冷,敵國平居有所思。
意謂政局變更,邊境戰(zhàn)火不斷,國家前途可憂。面對國家的危難,杜甫深感自己回天無力,窮老荒江,只能以愁眼顧盼,空有憂思,正如江峽深秋潛伏水下的寂寞魚龍。
杜甫處于如此凄苦的境地,仍對國家有一種發(fā)自內心的關懷和不能割舍的忠愛,這份感情只能用“纏綿”來形容了??磥怼6鸥Φ摹奥淠尽睂η摹澳救~”的繼承不僅是形象上的繼承,還是文化上的繼承,更是兩人精神人格的共鳴。
杜甫還創(chuàng)造性地把“木葉”改成了“落木”,這既保留了“木”所具有的觸覺上的干燥之感,而且連“葉”字所帶有的一點綿密之意都洗凈了。這時杜甫“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志向縱然還在,但已是百病纏身、垂垂老矣,雖然忠愛纏綿的精神尚在,但是悲愁已多了幾分了。
中國古典詩歌里面的意象大多可以依照符號學的觀點。從形象和文化兩個方面展開聯(lián)想,往往能發(fā)掘出作者心中最細微、最深隱的情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