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員

姚　於

夏啟感到自己就像一個受了很久委屈的孩子，尤其是最后那句“我不再做解釋，不管是誰，不換思想就換人”，很像當年玩躲貓貓時的“我捉的就是你?！?/p>

這一天，并不是個好天氣，整個白晝都被烏云籠罩著。

辦公室里，夏啟出奇的安靜，望著窗外，勁風吹過，廠區(qū)廣場上的彩旗發(fā)出啪啪的聲音。一街之隔的羊毛衫廠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聽了五年的機杼聲突然消失，夏啟有些不習慣。

十年前，也就是在現(xiàn)在廠區(qū)的南邊，夏啟從臨街的兩個鋪面起家，如今成為東部城市里光纖行業(yè)的“偶像”，在“博盛大廈”上班的當?shù)厝耍瑢ν馊苏f話時眼里都閃著光。

然而從前年起，一切都變了：銷售額月月下滑，生產(chǎn)部門也大幅減產(chǎn)——夏啟必須做出選擇：降價或是裁員。

夏啟靜靜的坐在書桌前，時而用筆在紙上寫下什么，馬上又劃掉。他的電腦里循環(huán)播放著最愛的昆曲，《長生殿》、《桃花扇》，唐朝江山已難保，玄宗到底殺不殺貴妃？史可法帶領(lǐng)三千殘兵堅守揚州，南明皇帝仍然耽于聲色……

夏啟瞇縫著眼靠在椅背上，習慣性地用手指敲打著桌面，忽然站了起來：他知道自己只能選擇后者，裁員。

第二天，剛一上班，夏啟就撥通了孫大海的電話。不一會，一個灰色大衣的人出現(xiàn)在了總裁辦門口。在就任生產(chǎn)總監(jiān)之前，孫大海曾經(jīng)在新加坡一家通信集團主管生產(chǎn)，現(xiàn)在是博盛內(nèi)部最堅定的改革派。

“老孫，我想聽聽你對昨天董事會裁員決定的意見?！?/p>

夏啟的字斟句酌，讓孫大海感覺到，董事長辦公室仿佛就是一個彈藥庫，一丁點火星兒都可以引爆。

“難道昨天的決定還不能表明我的決心嗎？”夏啟只抽了一口的香煙夾在手里，快要自燃光了。

夏啟所說的決定，是昨天在集團集體大會上下的通告決議，堅決地表明了集團裁員、改革的決心：“第一，堅決裁員，共裁員600人。其中，市場部門精簡50人，生產(chǎn)基地裁員400人，其他部門150人；第二，啟動新的績效考核政策……”

“但是，你不覺得這樣的決議看似肯定，實際上卻是將矛盾推到了各個部門，好比一團火掉到了彈藥庫，稍不注意就會引起大震動”——孫大海硬生生地將這句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在心里稍作打磨：“我覺得裁人是必須的，但不一定裁得越多，單位效益就會上去，這就跟動手術(shù)一樣，必須解決關(guān)鍵問題。”

“老孫，裁員是肯定的，你覺得宋波的提議如何？”

“如果一定要裁那么多人，而且要盡可能的節(jié)約成本,可以參考幾點，例如減薪、調(diào)動崗位、取消福利待遇等，這樣可以讓有的人自覺離開，又可以為集團減少許多不必要的麻煩?！?/p>

——這是行政總監(jiān)宋波昨天在會上的提議，當時不僅引發(fā)了許多“反裁派”的強烈反對，甚至連“主裁”的夏啟，都覺得這樣的做法不厚道。

“我覺得宋總的提議不妥，這種做法很容易瓦解我們的企業(yè)文化，而且如果被媒體捅出去，將把企業(yè)推上道德批判的風口浪尖之上。要裁人，就要光明正大的競爭，是騾子是馬牽出來遛遛，誰不行誰下課?！?/p>

夏啟很明白孫大海言有所指——先裁掉幾個倚老賣老的“活寶”，自己的改革就“和風細雨”了。夏啟怎會不知道如此一來的血雨腥風，他不置可否。

馬蹄聲慌亂

李冉當了三年營銷副總監(jiān)，如今媳婦熬成婆，剛升任總監(jiān)便遇到了總裁親自主持的裁員。自從得知要裁員的消息后，他就一直在揣摩老板的真實意圖，最后斷定夏啟估計是有大動作了，他提醒自己得借這個機會站對隊伍。

李冉起了個大早趕到辦公室，今天9點要召開裁員討論會。他來到會議室時，其他幾位老總已經(jīng)在座了。有運營總監(jiān)肖玉章，他身邊是一貫強調(diào)節(jié)約成本的行政總監(jiān)宋波，還有一些其他部門的負責人。

“我還是保留我的意見。昨天我們部門召開了會議，各種工作將被重新分配，對仍然在職的員工來說，這將改變他們熟悉的工作環(huán)境和任務(wù)，會影響工作質(zhì)量……”

肖玉章打心眼里不想裁員，并不止一次在董事會上這樣“直白”地表達自己的見解。

李冉點了一根煙，貌似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到窗戶邊把窗戶打開：“今天的話題是，要裁誰？如何裁？這才是今天討論的重點……”他說完朝夏啟看了看，夏啟依然不動聲色。

各位總監(jiān)紛紛發(fā)言，會議氣氛頓時有些變味。

夏啟臉色鐵青地敲了敲桌子：“各位，這個裁員是已經(jīng)下了定論的事，我覺得就不再過多討論了。老肖，你先說下你們部門的裁員考慮。”

肖玉章站了起來：“運營的工作，我已經(jīng)跟幾個部門負責人進行了溝通，他們等會會將名單發(fā)給我，我會盡快發(fā)給你。至于部門負責人這一塊，主要有3個人最近有'動一下'的想法，是田宇、陳強和徐明……”

聽著聽著，夏啟的臉色就變了。

躲貓貓

夏啟隱約記得，在成為一名運營主管以前，田宇是某報社的記者，是由孫大海高薪從競爭對手手中挖過來的，手中掌握了不少媒體資源。徐明，去年拉了1000多萬元的訂單，是個人銷售冠軍。而陳強，則是位英文水平非常高的“知道分子”，人在辦公室好好坐著，卻能通過MSN用英語為公司聯(lián)系萬里之外的南美客戶。

孫大海在一旁默不作聲，作為集團的一名“空降兵”，他很清楚肖玉章、宋波等幾位人物在集團內(nèi)部的“小山頭”，更知道他提到田宇是在給自己示威。前兩天，他還看到宋波的行政部與肖玉章的運營部聯(lián)手搞起了“個人焦慮簽名秀”，每個人都將自己的焦慮心態(tài)在QQ簽名上表現(xiàn)出來：“月供2000元，老婆月收只有1500元，屋頂漏水修不好耗子昨晚來我家，怎能不焦慮”；“月供1500元，還要養(yǎng)老媽，過分熱愛生活，大齡女怎能不焦慮”……

很顯然，他們這是在給夏啟施壓，潛臺詞就是“要裁就裁骨干，看你怎么辦？”他靜靜看著夏啟的反應(yīng)。

“少跟我說什么受傷最重的就是你們部門！”夏啟終于忍不住了，拍案而起，一時把在座人等都吼蒙了，包括中間的幾個元老，他們還從來沒見過夏啟發(fā)這么大的火。

“決議出了，那就是軍令！有些人在公司內(nèi)部散布小道消息，拉山頭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叫什么玩意兒？這些人要是在戰(zhàn)場早就槍斃了！公司出了問題，不解決問題，還跟著起哄，就是不忠；把行業(yè)做壞了，對不起公司的產(chǎn)業(yè)和自己的事業(yè)，就是不義！”

會議室一陣安靜，跟了夏啟近十年的肖玉章驚奇得張大了嘴，仿佛要吸光屋里所有的空氣。夏啟抽身離去，把一屋子人涼在那里，這標志著一場大地震的開始。

那天，夏啟感到自己就像一個受了很久委屈的孩子，尤其是最后那句“我不再做解釋，不管是誰，不換思想就換人”，很像當年玩躲貓貓時的“我捉的就是你?！?/p>

《刺殺希特勒》職場版

生產(chǎn)車間各個部門的主管收到消息，炸了窩。

讓生產(chǎn)車間主任張磊決定被裁的人選，在這個只有32歲的年輕主任的職業(yè)生涯中，還是第一次。張磊和孫大海討論了近兩個小時，分析了本部門成員上百種優(yōu)缺點，到晚上7時，終于用近乎擲骰子的方法把名單報上去。此時，他頓感腦子里一片空白。

“一切皆有可能，也許明天被炒掉的就是我?！薄八蛣e餐會”上，張磊苦笑著對在座人說。

各位不大不小的領(lǐng)導(dǎo)們，心中雖然不滿，但明白這是董事會的決定，只能執(zhí)行。唯有宋波和肖玉章卻舉目四望，在全集團上下“殺”氣重重時，他們的異常安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實在不行，我把自己裁下去算了。老肖，你說是不是？”宋波說，“這些年來，大家鞍前馬后跟你跑，一天到晚老大老大地叫你，到頭來，把人家的飯碗砸了。還不如我先下去，眼不見，心不煩?！?/p>

話音剛落，李冉推開了包房門。

“李總，這次看來你‘鴿派變‘鷹派咯！”宋波話中有話地調(diào)侃。李冉笑笑沒說話。

“今天晚上我們跟致勝集團（博盛的頭號對手）的錢總約了個飯局，喝點酒嘛，一起吧？”肖玉章順水推舟的說到。其實，此刻他心里的“小九九”已經(jīng)確定了：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傻子才站河中間?，F(xiàn)在這個時候，與其死守“老人”的頭銜，留在公司被董事會視為“出頭鳥”，不如另謀高就，早死早超生。

“好啊好啊，只是要不改天我組織一下吧？今晚我孩子在醫(yī)院的，生病了……”

李冉怎么會聽不懂這話中的玄機——但既然這幾個高管想跳槽，那么他完全可以全身而退，一則可以對夏啟表忠心，二來可以坐享其成。

當天晚上，夏啟收到一封李冉發(fā)來的電子郵件，里面有李冉部門的裁員名單，最后一句話是：我這里僅僅是場小小的風暴。

幾家歡樂幾家愁

最難啃的骨頭還是中層員工，HR們的痛苦，自然有“體恤部屬”的老板看在眼里。

唐成就在這個時候成了博盛的“戰(zhàn)略改革項目組”的主管，上任之前,夏啟語重心長地找他談了一次：“我很看重你的能力，希望你能在關(guān)鍵時刻發(fā)揮作用，改革要你付出代價，但也是成長，大好的機會??！”這話，唐成聽得懂。

“空降兵”能得到總裁如此充滿誘惑的“推心置腹”，唐成感動得五體投地，仿佛被打了雞血一樣充滿了戰(zhàn)斗力，下定決心一定會把裁員工作協(xié)調(diào)好。此時的唐成還不知道，他面臨的并不是一個可以涉險過關(guān)的地雷陣，而是一個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唐成沒有直接操刀裁員名單的擬訂，他所做的是讓各部門主管把每個員工的工資單據(jù)、法律事務(wù)文件等資料進行匯總，為裁員準備“彈藥”。直到宣布裁員當天，名單都還保密。那天上午，接到電話的人會被叫進小會議室，聊上大概10分鐘，然后一些人開始收拾自己的電腦，一些女孩子哭著抱著紙箱出了門。

唐成只花了一周時間，就協(xié)助公司裁掉了100多名員工——沒有安撫，活兒干得干凈利落。

然而，唐成沒有想到，“兔死狗烹”的古老典故會在自己身上上演——孫大海通知他，他被裁了。

唐成還想申訴，但孫大海告訴他，夏啟已經(jīng)出國了，要下個月才回來。直到此刻，唐成才從前段時間的意氣風發(fā)中，找回了自己的魂，把它硬塞進自己的身體，相信自己成了一顆“平民憤”的棋子：“大規(guī)模裁員后，自然不再需要這么多主管?！碧瞥蓻]有像許多被裁的女同事那樣當場哭起來，壓抑著心中的憤慨，呆了半晌嘟囔了一聲：“老總就是老總，夠?qū)I(yè)……”

一切都在夏啟的掌控中，夏啟卻沒有絲毫志在必得的愉悅。

媒體方面，夏啟早已打點好，并沒有過多的報道，但夏啟的博客，在裁員后的一周內(nèi)流量猛增，留言整整刷了五頁，有支持的，有觀望的，更多的則是被裁人員的謾罵……

看著那些充斥怨恨的話語，夏啟仿佛覺得有無數(shù)只螞蟻從字里行間爬出來：這不是內(nèi)疚，而是曾經(jīng)朝夕相處、笑臉相迎的人，如今已橫眉冷對。

“大換血”后的第一個節(jié)日，是元宵節(jié)。每年，夏啟都會組織員工聯(lián)歡。今年，他請了當?shù)刂膭F來給員工表演昆曲《牡丹亭》。夏啟坐在前排，孫大海坐左側(cè)，李冉則順利上位坐到右側(cè)，他扭過頭給夏啟和孫大海打招呼，忽然覺得這樣的視角特別好。留下的員工仿佛勝利登陸一般暗自慶幸，大禮堂座無虛席，過道里也坐滿了人。三場中最悶的中本也被大家看得跟春晚似的，可樂的不可樂的全樂，該叫好的不該叫好的全鼓掌。

夏啟心里卻在滴淚，腦袋里總是揮之不去的哼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編 輯 陳 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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