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展豪 劉新鋒
基本案情
2008年8月17日,被告人張某甲、張某乙伙同孟某、王某因欲進入某公司生活區(qū)而遭保安楊某、羅某阻攔。四被告人即與楊某、羅某兩人發(fā)生爭執(zhí),并強行進入。在生活區(qū)內執(zhí)勤的保安田某、代某聞訊趕至,對被告人張某甲等人進行指責。四被告人即對被害人楊某、田某、代某進行毆打。后被告人張某甲、張某乙一起毆打被害人楊某;孟某、王某一起毆打被害人田某、代某。期間,孟某用隨身攜帶的尖刀朝被害人田某、代某的胸腹部各刺一刀,孟某、王某隨即逃離了現(xiàn)場,至今下落不明;被告人張某甲、張某乙被公司其他保安當場抓獲。被害人田某、代某被送至醫(yī)院,經(jīng)搶救無效,均死亡。經(jīng)法醫(yī)檢驗:被害人田某系被他人用銳器戳破心臟引起失血性休克死亡;被害人代某系被他人用銳器戳破下腔靜脈及門靜脈引起失血性休克死亡;被害人楊某身上的損傷尚不構成輕微傷。另外,被告人張某甲、張某乙都知道孟某平時有帶刀的習慣。公安機關以張某甲、張某乙故意傷害罪向本院移送審查起訴。
分歧意見
在張某甲、張某乙伙同他人致兩人死亡案中,對張某甲、張某乙的行為如何定性,主要有三種不同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張某甲、張某乙的行為不構成犯罪。
第二種意見認為,張某甲、張某乙的行為構成尋釁滋事罪。
第三種意見認為,張某甲、張某乙的行為構成故意傷害罪,且應對故意傷害之人死亡的后果承擔刑事責任。
評析意見
本案的關鍵問題有兩個:(1)如何認定共同犯罪中的實行過限;(2)如何把握張某甲、張某乙傷害他人的主觀動機,即尋釁滋事犯罪中的隨意毆打他人與故意傷害如何區(qū)分。筆者同意第三種意見,即被告人張某甲、張某乙與孟某在故意傷害犯罪中成立共同犯罪,孟某實施的故意傷害行為不屬于實行過限。
(一)孟某的行為不屬于實行過限
筆者認為,實行過限是指實行犯實施了超出共同犯罪故意的行為,因沒有犯罪的共同故意,故未參與實行過限行為的其他共同犯罪人無須就過限行為承擔責任。對此,應把握兩點:一是客觀方面,過限行為必須是獨立于共同犯罪行為之外的行為。內含于共同犯罪行為之中或者僅僅表現(xiàn)為共同犯罪行為的具體行為方式的,不得視為過限行為。二是主觀方面,過限行為必須是共同犯罪故意之外的行為,即使某一實行犯臨時起意實施了超出預謀范圍的行為,其他共同犯罪人可以預見或者知悉、了解而未加阻止的,故也須承擔責任。[1]
在司法實務中,對于共同故意明確的犯罪,行為人行為是否超出共同故意范圍,不難認定。但是,對于共同認識不明確的情形,如何斷定行為人之犯罪是否超出共同故意范圍,不無困難。對于概況的、抽象的危害結果,如聚眾斗毆行為,是致人重傷還是致人死亡是不明確的,共同犯罪人只要認識到危害結果的范圍,即可能發(fā)生危害結果,也可形成共同認識,對此概況的、抽象的危害結果之認識及意志,均應視為共同故意之范圍。[2]眾所周知,我國對共同犯罪實行部分行為全部責任的規(guī)則原則。在共同犯罪中,各行為人須對自己的單獨行為負責外,還必須對其他人實施的犯罪行為負責。因此,僅僅控制自己的行為而對共同犯罪人的行為不加以限制,仍要對擴大了犯罪后果承擔責任。對于在共同實行正犯情況下,是否屬于實行過限,陳興良教授指出:在認定共同犯罪實行犯的實行過限的時候,必須考察實行犯對某一臨時起意的犯罪行為是否知情。在一般情況下,如果根本不知情,就談不上對該罪行有罪過,因此該犯罪行為屬于實行過限,不知情的實行犯對此不負刑事責任。如果是知情的,表明主觀上對該犯罪行為是容忍的,盡管沒有親手實行,也應承擔刑事責任,該犯罪行為不是實行過限。[3]
在本案中,被告人張某甲、張某乙及孟某、王某四人在遭到公司保安阻攔后,即采用拳打腳踢等手段對被害人楊某、田某、代某進行毆打,期間并無明確的犯意聯(lián)系,也沒有明確將對方毆打到何種程度。在這種情況下基本上可以排除被告人張某甲、張某乙及孟某、王某故意殺人的故意。在沒有明確傷害到何種程度的情況下,“普通的打一頓、故意傷害”都應在被告人張某甲、張某乙及孟某、王某的蓋然性認識之下,這種蓋然性認識通過實行行為而使其明確,即無論發(fā)生輕微傷、輕傷、重傷、死亡的結果均應當認為涵蓋在這個犯意以內。雖然被告人張某甲、張某乙行為不是致田某、代某死亡的直接原因,但在概括性故意犯罪中,被告人張某甲、張某乙與孟某、王某行為方式及性質一致,均對公司保安實施了傷害行為,均應對犯罪結果負責,而不應當認定孟某的行為屬實行過限。
(二)主觀要素并不是尋釁滋事罪與故意傷害犯罪區(qū)分的關鍵;尋釁滋事犯罪的“隨意毆打他人”不能包含致人重傷、死亡的嚴重結果
隨意毆打他人,情節(jié)惡劣的,構成尋釁滋事罪。但在司法實踐中,往往與故意傷害罪(輕傷)較難區(qū)分。對此,學界與實務界都從故意之外的特定主觀要素的角度予以了分析。也就是說,構成尋釁滋事犯罪除了有故意之外,主觀上還要有特定的目的。筆者認為,主觀上的流氓動機與客觀上的無事生非,并不是尋釁滋事犯罪的基本特征,也不是本罪與故意傷害罪的關鍵區(qū)別。第一,所謂“流氓動機”或者“尋求精神刺激”沒有具體意義,難以被人認識的心理狀態(tài)說不清、道不明,將其作為尋釁滋事罪的主觀要素,并不具有限定犯罪范圍的意義。第二,即使沒有這種流氓動機的行為也可能嚴重侵犯了尋釁滋事罪的保護法益。第三,要求行為人主觀上出于流氓動機,是過于重視主觀因素的表現(xiàn)。行為是否侵害了法益,首先要從客觀行為著眼。不能認為,只有出于流氓動機的強拿硬要,才侵害《刑法》第293條保護的法益。[4]因此,隨意毆打他人致人輕傷的行為,完全可能既符合故意傷害罪的構成要件,也符合尋釁滋事罪的構成要件。對此,按想象競合犯從一重罪論處即可。
另外,行為人隨意毆打他人,致人重傷、死亡的,對嚴重結果是由共同加害人負責還是由直接造成傷亡后果者單獨負責?筆者認為,行為人出于一種故意,實施一種行為“毆打他人”,但同時觸犯了數(shù)個罪名,屬于想象的數(shù)罪,不是實質的數(shù)罪,應構成想象競合犯。根據(jù)想象競合犯的處罰原則,隨意毆打他人,造成被害人重傷、死亡的嚴重后果,應以故意傷害罪或故意殺人罪定罪處罰。
在本案中,被告人張某甲、張某乙與孟某、王某對發(fā)生他人重傷、死亡后果均有概括性認識,客觀上其行為之間存在相互協(xié)調配合、并對重傷、死亡后果的發(fā)生具有因果關系的,盡管死傷后果是由孟某的加害行為直接造成的,全案仍應認定為故意傷害罪或故意殺人罪。但對于被告人張某甲、張某乙與孟某、王某的行為,應依據(jù)各自對造成他人重傷、死亡后果的原因力大小,分別裁量刑罰。
注釋:
[1]劉樹德、喻海松:《規(guī)則如何提煉——中國刑事案例指導制度的實踐》,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132-133頁。
[2]高銘暄主編:《刑法專論》(上編),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59頁。
[3]陳興良:《共同犯罪論》,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235頁。
[4]張明楷:《尋釁滋事罪探究》,載于《政治與法律》2008年第2期,第1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