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軍
趴在歷史的門縫邊緣,看一個王朝的花開花謝盛極而衰,最明白的看法是從它的開場看起。
其實,北宋這個王朝的開場是非同尋常的。
就像京劇舞臺上的亮相,趙匡胤一上來走的就不是常規(guī)的路子。他半推半就地讓那件黃袍披在自己身上,咿咿呀呀開唱一段霸王戲,一個王朝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開張了。
好在趙匡胤的全局控制能力比較強。他帶著趙式的非典型性思維,帶著陳橋那些有功之臣的理解與不理解,急中生智地演繹了杯酒釋兵權(quán),強行“排除”了一個帝國臆想中的危機。這樣精彩的橋段,看客是不得不齊聲叫好的。
而后,趙匡胤的皇子皇孫們依次出場,開始了他們中規(guī)中矩的表演。但是他們的表演大多乏善可陳,使得看客們昏昏欲睡,直到1068年,十九歲的宋神宗坐到了這個位置上。
宋神宗時代的北宋已經(jīng)是內(nèi)憂外患了,但是十九歲的宋神宗卻想有所作為。
年青的宋神宗充滿豪氣地問年長的宰相富弼:國家怎樣才能富強?邊患何時可以盡除?富弼卻向他嘆氣:皇上剛剛即位,應(yīng)該布德行惠,這個國家二十年之內(nèi)最好不要打仗。因為打不贏也打不起啊。宋神宗剛開始不明白,但很快他就明白什么叫“打不贏”和“打不起”了。因為國家軍隊里到處都是注水兵,所以“打不贏”。那什么叫“注水兵”呢?“注水兵”說起來由來已久,北宋一向執(zhí)行“荒年募兵”政策;荒年時饑民激增,為了不讓這些饑民造反,政府決定花錢買平安,把他們都收編為軍隊,但他們光吃糧不打仗,便形成了“注水兵”。神宗時的國家軍隊多達一百五十萬人,卻基本上沒有什么戰(zhàn)斗力,稍有戰(zhàn)斗力的都派出去布防西夏、契丹還有南方那些小國的進攻了,剩下的就只能靠國家養(yǎng)著;而“打不起”是因為國庫里沒錢了。國庫里的錢主要有兩大用途,一是養(yǎng)兵,二是養(yǎng)官。北宋的官員隊伍比較龐大。真宗時有一萬多人,到仁宗時就達兩萬五千人,最后到神宗這兒就突破三萬了。雖然政府幾次喊著要精減干部隊伍,可每次精減過后,人數(shù)不減反增。龐大的官員隊伍使北宋的財政負擔(dān)不堪其累,再加上特權(quán)階層合理避稅,國庫要不空虛那是不可能的。宋神宗真切地感受到,歷史走到了一個拐點上,不改革是不行了。
只有堅持改革,北宋才有出路,如果閉著眼睛再繼續(xù)將局面往下拖,內(nèi)憂外患一旦激變,這個先天不足的王朝很容易就這么死翹翹。
但是改革就能救國嗎?北宋的改革說起來也不是自宋神宗始。若干年前,仁宗時代的包拯曾經(jīng)以三司使總領(lǐng)的身份厲行改革,他在調(diào)查了全國范圍內(nèi)土地兼并情況之后,提出要重新丈量土地的口號,目的是讓大地主大權(quán)貴們?nèi)鐚嵔欢?。但是包拯的口號沒有被落實,這個喜歡使鍘刀的鐵面高官痛苦地發(fā)現(xiàn),很多人對他的改革舉措陽奉陰違。大地主大權(quán)貴們團結(jié)起來跟他干,而仁宗總是心太軟,心太軟,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結(jié)果包拯的改革無疾而終——他的鍘刀再鋒利,也鍘不了一個國家的軟弱和彷徨。
接下來是范仲淹改革。范仲淹是個謹小慎微的人,在他的體制內(nèi)太極拳根本就掀不起什么波瀾,很快地,他也收手了。
由于改革總是雷聲大雨點小,總是以激情始以黨爭終,從而成為了官場生態(tài)新陳代謝的促進劑,于是北宋王朝的改革在神宗時代就成了一個人人避談的關(guān)鍵詞,只有神宗自己還對它充滿極大的熱情。這個時候,王安石開始聲名鵲起。王安石是改革派的理論大師,以大談改革為榮,以墨守成規(guī)為恥。
所以,神宗有意要讓王安石來主持改革大計。神宗為穩(wěn)妥計,問宰相韓琦,王安石當(dāng)宰相怎么樣?神宗問韓琦話的時候后者正在打點行李。這個三朝元老在以前的n次改革當(dāng)中當(dāng)了很多次替罪羊,這一次,他一聽神宗又要改革,頭都大了,死活要告老還鄉(xiāng)。神宗留不住,只得準他辭職。但沒讓他還鄉(xiāng),而是安排他做相州節(jié)度使。韓琦停止了動作,抬起他飽經(jīng)滄桑的雙眼,一字一句說了以下這句話:王安石為翰林學(xué)士有余,居宰輔地位則不足。
若干年后的事實證明,韓琦那飽經(jīng)滄桑的雙眼沒有看錯人,王安石為人處世的性格更多時候是適合做一個改革理論家而不是實干家,但當(dāng)時的神宗哪能看透這一層。他只以為韓琦這么說是酸葡萄心理在起作用,不能理性、冷靜地評價他的后繼者——神宗確實想對王安石委以重任。于是,他又找到老宰相曾公亮,要他說說對王安石的看法。曾公亮說:安石真輔相才,心不欺罔。
神宗這下高興了,看來大宋王朝還是有心明眼亮之人,有有容乃大之人。他在心里暗暗下決定,曾公亮可以留下來,和王安石一起主持改革。志同才能道合。曾公亮和王安石,應(yīng)該是志同道合之人。
公元1069年,王安石就像一顆大彗星,拖著長而明亮的大尾巴呼嘯而來,搞得北宋政界文壇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一年也是熙寧二年,王安石49歲。在經(jīng)過近一年時間的考察和考慮之后,神宗下定決心,排除萬難,任命王安石為參知政事(相當(dāng)于副宰相),主持改革大計。
但是神宗萬萬沒有想到,即便在他的委任狀下達之后,反對王安石的聲音依舊此起彼伏。
首先出來反對的是當(dāng)年以彈劾文彥博一舉出名的非暴力不合作者唐介。唐介說王安石“雖好學(xué)卻泥古不化,議論迂闊而不切實際”,這樣的人出來改革,天下要為之大亂。唐介此時的身份也是參知政事,和王安石同級。這兩個人如果不和,改革注定要胎死腹中。想到這一層,神宗的頭都大了。為了力保王安石,神宗決定對唐介所說的任何話都如風(fēng)過耳。唐介見說不動皇上,就跑去找曾公亮。曾公亮剛開始無動于衷,但不久之后他就被說動了。幾個月后,曾公亮和王安石說再見——他要告老還鄉(xiāng)。曾公亮走之前對神宗說,我欽佩王安石的為人,但我反對他激進的改革,所以對不起,我不能再陪他走下去了……
這些反對者級別雖然不算低,但影響似乎都不大。在朝野影響最大的反對者應(yīng)該是司馬光了。司馬光人品其實很不錯,是個忠厚長者。王安石改革之前,神宗曾經(jīng)向司馬光詢問對他的看法。司馬光說:“介甫(王安石)獨居天下大名三十余年,才高而學(xué)富,難進而易退……介甫不起則已,起則太平可立致,生民咸被其澤也”。這樣的評價,不可謂不高。但此后不久,司馬光對王安石的看法大變。由于河朔鬧災(zāi),朝廷撥了些撫恤,國庫開始空虛,司馬光便建議要國家勤儉節(jié)約。按常理講,司馬光的建議是沒錯的,但王安石卻認為他謹小慎微,不想著開源只想著節(jié)流,不是大丈夫所為。王安石甚至尖銳地指出:國用不足是因為沒有理財之人。善理財者,民不加賦而國用自饒。
王安石就是這樣,一點不通人情世故。不管司馬光曾經(jīng)對他有過多高的評價,他該說的話就是要說。好在司馬光不是小肚雞腸之人,他并不惱怒于王安石迂直的態(tài)度,而是對王氏理論提出了質(zhì)疑。司馬光說:天地所生貨財百物,只有一個定數(shù),不在民間,就在公家。不取于民,將焉取之?
司馬光的疑問可以說清晰地呈現(xiàn)了倆人之間關(guān)于經(jīng)濟理論方面的巨大分歧,王安石沒有明白無誤地回答司馬光這個問題。事實上王安石也沒法做到明白無誤。改革是摸著石頭過河,王安石只是大致搞明白了一個方向,水深水淺還得試水者自己去親身體會。不過在當(dāng)時的情境下,有一點已經(jīng)很明確了,那就是司馬光不愿意做王安石改革的一路同行者,而只愿意做他改革理論的一路爭鋒者。針對王安石改革均貧富的目的,司馬光甚至蘇轍都認為貧富自古不均,這兩者互相依存,就像陰陽乾坤萬世永存一樣,是天下穩(wěn)定的基礎(chǔ)。如果貧者要變富,富者要趨貧,勢必會天下大亂。面對這樣激烈的反對,神宗終于有些搖擺不定了。唉,司馬光畢竟不是呂晦,他的聲音代表了一個階層的強烈欲望,更何況司馬光本人就出身于陜西望族,輕視不得啊。神宗一聲嘆息,在熙寧三年過完年剛不久,下了一道諭旨:禁止青苗錢對富戶的抑配。這道諭旨等于對“青苗法”的實施打了個大大的折扣,讓理想主義者王安石的心情大為郁悶。
王安石一郁悶,馬上就表現(xiàn)了出來。他稱病不來上朝,還上奏說要辭去現(xiàn)有職位。王安石的所作所為其實非常符合一個理想主義分子的性格特征,追求完美、偏激、容易走極端。但王安石所做的一切在司馬光看來卻多少帶有向皇上示威的意思。司馬光是誰,他是翰林學(xué)士,行使著代皇上批復(fù)奏疏的權(quán)利。當(dāng)他看到王安石那意氣用事的辭表時,一向充滿正義感的司馬光就代表神宗皇帝義正詞嚴地批評了他。王安石這下是真的生氣了,他再次上了一道辭表,非常正式地表示要辭職不干。神宗一看這兩人針尖對麥芒地干上了,那叫一個頭大,但考慮到目前還是以改革大業(yè)為重,便旗幟鮮明地支持王安石,以“詔中之語,失于詳閱”的手札,隱約批評了司馬光。
司馬光頓覺心灰意冷,覺得在當(dāng)前格局下,不如言去。他九上辭表,一心求去。終于,在王安石改革正轟轟烈烈的關(guān)鍵時刻,司馬光歸居洛陽,著書立說,成了這場外強中干改革中的一個沉默看客。他絕口不提政事,也不再評價王安石的為人。他看似退避到一個王朝舞臺的邊緣,不再做出激烈的動作和豐富的表情,但是歷史卻沒有遺忘他,幾年之后,王安石改革失敗,退隱江湖時,司馬光東山再起,又成一時人杰。
不過,所有這一切與歷史有關(guān)的劇情,王安石當(dāng)時都懵懂不知,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是神宗微妙而多變的心態(tài)。司馬光九上辭表,一心求去,重重打擊了神宗敏感而脆弱的神經(jīng)。帝王之道在于平衡萬事萬物。對于大權(quán)獨攬的王安石,神宗開始生出戒備之心。他不顧王安石的反對,大力提升御史中丞馮京和三司使吳充的地位,而這兩人都是堅決反對新法的人。王安石明白,這場改革怕是要無疾而終了。
老天也不作美。從熙寧六年七月到七年四月,京城滴雨未下,朝野紛紛傳言,這是老天爺對王安石改革的不滿,只有廢止改革,天象才會正常。而一個叫鄭俠的官員則適時向神宗密獻《流民圖》,稱只要停止改革,十天之內(nèi)肯定會下雨,如若沒雨,他鄭俠愿獻上人頭以抵欺君之罪。面對這一切,神宗心情真是異常復(fù)雜,改革是他倡導(dǎo)的,有官員反對他倒不怕,但是天象有異,卻是他這個天子始料未及的——因為這牽涉到他執(zhí)政的合法性,不可不防。四月初六,神宗神情嚴肅地下詔宣布:暫?!肚嗝绶ā?、《募役法》、《方田均稅法》、《保甲法》等八項新法的實行。詔下后不久,傾盆大雨就從天而降。神宗當(dāng)時震驚異常,王安石也在雨中呆若木雞。這場帶有警示意味的雨可以說徹底澆滅了一個理想主義者心頭熊熊燃燒的改革之火。王安石一聲嘆息,淚如雨下。
改革的最后失敗其實來自王安石集團內(nèi)部。因為這個在史上被稱為“熙寧新黨”的王安石改革集體匯聚了一批來路不明、各懷理想或野心的人,如呂惠卿、程顥、蘇轍、曾布等。他們在王安石的旗幟下,在歷史狐疑的眼神背后,從事著這場注定要失敗的改革。
其實拋開具體的人事不談,單從歷史的法則入手,也可看出這場改革實在是一場一人敵千萬人的游戲。王安石設(shè)置的《青苗法》規(guī)定:政府在插秧期以低利貸借資金給自愿的農(nóng)民,農(nóng)民收獲時再以兩分利息還給政府。此舉的目的就是要利用政府的資金,杜絕豪門大戶的高利貸,這樣一來,豪門大戶失去了獲利的機會,自然要將怨恨集中到王安石身上了。
還有《方田均稅法》。一直以來,豪門大戶兼并大量的土地卻不納稅,王安石卻要丈量他們的田地,追查田地真正的主人,再要他們?nèi)鐚嵓{稅,這種以一人敵千萬人的游戲,無異于虎口奪食,王安石也因此得罪了天下的豪門大戶,注定會在日后為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悲劇命運埋下伏筆。
以上兩法是和農(nóng)業(yè)有關(guān)的。和商業(yè)有關(guān)的法案王安石也是處處和大商人大權(quán)貴“作對”。比如《市易法》規(guī)定:小商販資金不足的,可用抵押品向政府申請借貸,外地商人的滯銷品可委托設(shè)在開封的市易處以合理的價格代為銷售。這樣一來,官商勾結(jié)的壟斷市場就被打破了,直接損害了大商人大權(quán)貴的利益,而王安石也很快嘗到了復(fù)仇的滋味。他的被迫下野,在某種程度上說就是權(quán)貴們極力反對《市易法》實施的結(jié)果。
王安石走了,一個王朝轟轟烈烈的改革似乎就要這樣草草收場,但是神宗卻發(fā)現(xiàn)這場改革開場難,收場更難。
改革的緣起是因為存在內(nèi)憂外患,為增強國力不得不改。而現(xiàn)在經(jīng)過這一番充滿爭議的改革之后國力不但沒有增強,還搞得舉國形勢一片混亂。一句話,內(nèi)憂外患更嚴重了。如果就此不改革了,這個王朝將岌岌可危,如果繼續(xù)改革以圖自強的話,那么后王安石時代,誰是力挽狂瀾之人?
神宗思來想去,覺得還是非司馬光莫屬。但司馬光卻還在專心致志地著書立說,他在寫那本著名的《資治通鑒》。直到元豐七年,《資治通鑒》寫完了,司馬光才再次出山。只是司馬光從洛陽出發(fā)的時候,神宗已經(jīng)去世了,而他本人也已七十有一,改革接下來該怎么改,北宋人民心中都沒底。
司馬光來到京城,接見他的是只有十歲的宋哲宗。十歲的小皇帝什么都不懂,由神宗之母太皇太后垂簾聽政。太皇太后是個守舊的人,她希望一切都再回到從前。但是司馬光對她說:先帝(宋神宗)之法,其善者,雖百世也不可變。毫無疑問,寫完《資治通鑒》的司馬光是個務(wù)實的人,他想在新法和舊法之間找到一個契合點,以避免社會的劇烈震蕩,并最終使北宋這條破船還能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亻_下去。起碼在他有生之年,司馬光是不希望這個王朝變天的。
但是司馬光很快就發(fā)覺,北宋這條破船絕對不可能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開下去了。他的中庸之道讓他徹底成了一個孤獨的人。首先向他叫板的是章淳和蔡確。章淳是前王安石改革集團的碩果僅存者,又是名儒邵雍的得意門生,蘇東坡的至友。此人恃才傲物,卻也深得歐陽修的賞識。在王安石歸去后,章淳接過改革大旗,和宰相蔡確一起,力推新法。他們倆人牽制司馬光的溫和路線,并視其為頭號政敵,這讓司馬光苦惱不已。而另一方面,太皇太后和她身邊的舊派人物也對司馬光的溫和路線頗為不滿,冷眼看他身陷尷尬境地而不出手相助。
為挽回大局,司馬光說服文彥博和呂公著兩位元老重臣和他一起力推溫和路線,總算是將章淳等新黨成員全部趕出京城,但是太皇太后和她身邊的舊派人物卻在此時復(fù)辟成功——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筋疲力盡的司馬光最終只撿拾了一地雞毛,還有輿論對他的無情指責(zé):前王安石改革派理論大師程顥說“司馬光自比是藥中人參、甘草,但這兩種藥,只能治輕病,重病就無能為力了”;前內(nèi)閣重臣韓琦評價司馬光內(nèi)閣“才偏,規(guī)模淺”;而蘇轍更表示“司馬光才智不足,不可為領(lǐng)導(dǎo)人”。七十一歲的司馬光終于病倒了。
很快,這個年邁的老臣也步王安石的舊塵,歸去來兮。北宋王朝最重要的兩個改革人物在“改革者決沒有好下場”的歷史潛規(guī)則作用下偃旗息鼓,不再是這段激情正戲的主角。高潮已經(jīng)過去,高潮永遠過去,接下來,這個王朝差不多可以看到那個呼之欲出的陰影了,死亡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