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賈府里,大權(quán)在握的鳳姐盡顯持家、斂財、吹捧之能事,如影子般伴隨在她左右的平兒顯然也成了她的傳聲筒和代言人。賈府上下,唯一真正了解并真心服侍她的只有平兒,所以鳳姐稱平兒還知她三分,但畢竟不同于秦可卿般的知己;作為侍妾的平兒并沒有威脅到鳳姐在賈府中的地位,所以鳳姐也沒有如尤二姐般把她視為異己。通過刻劃鳳姐對平兒的矛盾心態(tài),作者充分展現(xiàn)了鳳姐人格的復雜性。
關(guān)鍵詞:鳳姐 平兒 關(guān)系 新視角
《紅樓夢》中,許多人物形象因強烈的性格落差而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如探春與惜春,尤二姐與尤三姐,薛寶釵與林黛玉……而有些人物則是因為她們?nèi)缬半S形的依附關(guān)系共同印在讀者的腦海:如賈母與鴛鴦,鳳姐與平兒等。雖然學界關(guān)于鳳姐的研究文章數(shù)量眾多,角度也各有不同,但尚未發(fā)現(xiàn)從探討與平兒的關(guān)系入手,深入剖析這一形象的論述。事實上,在怎么樣對待平兒的態(tài)度上,鳳姐的心態(tài)是十分復雜的。作者通過刻劃兩人的微妙關(guān)系,使鳳姐這一形象更加立體、更有魅力。這也為研究鳳姐形象提供了新的視角和新的思路。
一
在高貴龐雜的賈府里,當家少奶奶的地位使鳳姐始終處在各種矛盾和斗爭的“火山口”上,眾人也知其惡而惡之。興兒一語道出了鳳姐在賈府中的處境:“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人外,沒有不恨他的。”(第65回)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也覺得她“未免待下人太嚴了些”。(第6回)親婆婆邢夫人嫌怨她“雀兒揀著旺處飛”,對她一味地迎合賈母和王夫人極為不滿。(第65回)在第53回“榮國府元宵開夜宴”中,由于家族中男女多請不來,榮國府只好把大宴改成小宴,而不來者的原因當中,作者特別提到:“甚至有一等憎畏鳳姐之為人而賭氣不來的”。而能做到知其惡而愛之者,卻唯有平兒一人。她忠于鳳姐,處處為鳳姐著想,是鳳姐不可多得的有力助手。
如第7回中鳳姐初會秦氏兄弟秦鐘,沒有準備見面禮,平兒得知后便“知道鳳姐與秦氏素密,雖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儉,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交付與來人送去”。這就向秦氏顯示了鳳姐的闊度與周到,也迎合了鳳姐當眾炫耀當家少奶奶氣派的虛榮心。難怪李紈深有感觸地說:“有個唐僧取經(jīng),就有個白馬來馱他……有了個鳳丫頭,就有了你……鳳丫頭就是楚霸王,也得這兩只膀子好舉千斤鼎。他不是你這丫頭,就這么周到了?”(第39回)在封建社會里,作為丫頭替主子辦事是職責之內(nèi)的事,但從李紈的話中可以看出平兒與其它丫頭并不相同,她已不僅僅是依言行事,而是幫鳳姐把每件事情辦得十分細致、周到。
另外,在賈璉夫妻的明爭暗斗中,她也選擇站在鳳姐這一邊。夫妻兩人有著涇渭分明的經(jīng)濟關(guān)系,鳳姐更是瞞著賈璉利用月錢放債收取高額的利錢。第16回中賈璉夫妻小別后再見,正說話時,鳳姐聽到外間有人說話,于是有了下面的一段對話:
鳳姐問:“是誰?”
平兒:“姨太太打發(fā)香菱妹子來問我一句話,我已經(jīng)說了,打發(fā)他回去了?!?/p>
……
平兒笑道:“那里來的香菱,是我借他暫撒了個謊?!棠棠抢X銀子,遲不送來,早不送來,這會子二爺在家,他且送這個來了。……”
鳳姐聽了笑道:“……原來是你這蹄子鬧鬼。”
俏平兒隨機應變,巧妙地騙過了賈璉,使鳳姐的梯己錢不被賈璉發(fā)現(xiàn)和占有。在這一點上,對視財如命的鳳姐來說,平兒無疑是她的一根救命稻草。
賈璉的沾花惹草與鳳姐的嚴密監(jiān)防也是其夫妻關(guān)系的一個重要方面。平兒在這個問題上并不是簡單地做鳳姐的“留聲機”,她有自己做事的原則與主張,但從根本上她還是以鳳姐的利益為出發(fā)點。如第21回中因巧姐兒出花兒供著娘娘,賈璉與鳳姐隔房,獨自睡在外書房。鳳姐素日對他的不軌行為心存疑慮,所以當平兒把衣服鋪蓋收進來時,就問:“不少就好,只是別多出來罷?”平兒笑罷:“不少就罷了,那里有多出來的份?”……平兒因笑道:“……奶奶不信時,那些東西我還沒收呢,奶奶再親自翻尋一遍去。”
盡管鋪蓋中明明多出了一綹青絲,平兒此時也沒有如實告訴鳳姐,她一方面隱瞞鳳姐,一方面也不忘提醒賈璉注意自己的行為。但當鳳姐的利益受到損害、地位受到威脅時,她還是及時地把賈璉偷娶“新二奶奶”的消息報告給鳳姐。因為賈璉的做法不僅會讓鳳姐背上“不賢”之名,也使鳳姐在賈府的地位面臨著嚴重挑戰(zhàn)。設想,若不是平兒告知,鳳姐不知還要被蒙在鼓里到幾時?
面對這樣一個心腹丫頭,鳳姐是很信任她的。例如家里的鑰匙平兒就時刻地帶在身邊,以致李紈說:“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還要這鑰匙做什么?”(第39回)這句話不僅暗示了平兒與鳳姐特殊的主仆關(guān)系,也是鳳姐對平兒高度信任的一種表現(xiàn)。第44回中鳳姐無意中發(fā)現(xiàn)賈璉與鮑二家的偷情后,潑醋誤打了平兒,第二天平兒反而主動上來給她賠罪時,“鳳姐兒正愧昨日酒喝多了,不念素日之情……今反見她如此,又是慚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來,落下淚來。”后來房中無人時,便拉著平兒道:“我昨兒喝多了,你別埋怨,打了那里,讓我瞧瞧?!彼钪絻核厝諏ψ约罕M心盡力,貼心周到,此時她心中是十分悔恨和內(nèi)疚的,所以看到了她第一次誠懇地給平兒賠不是。后來在她生病、探春理家期間,她更是把大權(quán)交給了平兒,讓她代替自己配合探春理家,“在整個探春理家過程中,平兒儼然成了鳳姐的代言人”。
第61回“判冤決獄平兒行權(quán)”就很好地表現(xiàn)了這一點:平兒聰明地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順利地解決了茯苓霜事件。如果沒有鳳姐在背后有力的支持,平兒是不可能有這樣一個展示自己理家才能的機會。對賈府的日益腐敗、衰落的趨勢,鳳姐并非渾然不覺,只是“大有大的難處”,她就曾向平兒說過自己騎虎難下的處境:“一家子大約也沒個不背地里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騎上老虎背難下了?!倍襁@樣的心里話除了平兒還有誰曾聽到?眾人只看到鳳姐奸險毒辣、嗜財如命的一面,殊不知她也有得不到理解的苦惱和持家的難處。
而且病中的鳳姐也開始聽從平兒的一些勸告:“何苦來操這心?‘得放手時須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樂得不施恩呢?!瓫]的結(jié)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恨抱怨?!逼絻赫驹邙P姐的立場上,分析了各種利害關(guān)系,一語道破了鳳姐生病的癥結(jié)所在,以致最后鳳姐也只好笑著說道:“憑你這小蹄子發(fā)放去罷。我才精爽些,沒的又慪氣?!保ǖ?1回)處處爭強、心高氣傲的鳳姐也聽得進去一個丫頭的勸告,這實在是一件罕事。到后來,賈府被抄,鳳姐不僅失去了多年處心積慮積斂起來的錢財,心理上也遭受了巨大的打擊,病情日益加重。在主持賈母喪事期間,她已完全沒有了協(xié)理寧國府時的威風和氣派,眾人都不聽使喚,賈璉對她的病置若罔聞,邢夫人更沒有給她好臉色,只有平兒依然追隨服侍在她的左右。此時的她深知自己時日無多,所以她把唯一的女兒托付給了平兒:“我死之后,你扶養(yǎng)大了巧姐兒,我在陰司也感激你的情”,又說:“……如今枉費心計,掙了一輩子的強,偏偏兒的落在人后頭?!边@位“脂粉隊里的英雄”終于隨著賈府大廈的轟然倒塌而含恨死去,成了封建時代一個可憐的陪葬品。而鳳姐這種不甘但又無力挽回的復雜心境,也只有平兒才知道。
二
但鳳姐畢竟不能把平兒視為像秦可卿般的知己。平兒與秦氏最大的不同之處并不在于兩人地位上的差異,即平兒只是鳳姐的通房丫頭,而最主要的是平兒與鳳姐之間還存在著另外一種關(guān)系——妻妾關(guān)系。對于鳳姐來說,她希望平兒與賈璉有夫妻之名而無夫妻之實,她把平兒收在房里一方面是為了顯示她的賢良,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拴住賈璉的心。然而,平兒的存在還是對鳳姐構(gòu)成了一種潛在的威脅。
首先,從容貌方面講,雖然書中并沒有正面描寫平兒的相貌,但從劉姥姥眼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遍身綾羅,插金帶銀,花容月貌,……”(第6回)李紈也嘆道:“可惜這么個好體面模樣兒,命卻平?!恢赖娜耍l不拿你當作奶奶太太看?!保ǖ?9回)可見平兒的模樣兒極好。賈母在斥責賈璉與鮑二家的偷情時也說:“那鳳丫頭和平兒還不是美人胎子?……”(第44回)對于鳳姐的美,作者不惜筆墨從多個角度進行了細致的描寫,賈母既然把兩人相提并論,可知平兒自然也是美人。而鳳姐又是“醋缸醋甕,凡丫頭們二爺多看一眼的,他有本事當著爺打個爛羊頭的”。(第65回)賈璉也說:“他防我像防賊似的,我和女人略近些,她就疑惑……”(第21回)試想連丫頭鳳姐都時刻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更別說與賈璉還有著夫妻之名的美貌的平兒了。
其次,與鳳姐人人惡之的處境相反,平兒在賈府里很得人心。同樣是奴才興兒,他對平兒又有著完全不同的評價:“倒是跟前的平姑娘為人很好,雖然和奶奶一氣,他倒背著奶奶常作些好事。”(第65回)所以平兒受到了底下人殷情的招待:“媳婦們用手帕撣了臺階上的土……兩個婆子拿了坐褥鋪下……一個也捧了一碗精致新茶出來……”(第55回)對平兒的處境一直都忿忿不平的李紈說:“(鳳姐)給平兒拾鞋也不要,你們兩個只該換一個過兒才是?!保ǖ?5回)雖是說笑,但對于敏感多心的鳳姐來說卻正刺中了她的要害,所以鳳姐對平兒始終懷有一絲顧慮和戒備,她們之間也始終存在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當她聽到鮑二家的說:“他(指鳳姐)死了,你倒把平兒扶了正,只怕還好些”(第44回)時,不僅因她稱贊平兒而醋意大發(fā),也因為她就此懷疑平兒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怨語,所以不問明事情的原由,回身給平兒就是響亮的兩個巴掌。第69回中寫到因鳳姐虐待尤二姐,每日都命人端一些殘羹冷炙給她吃,“平兒看不過,自拿了錢出來弄菜給她吃……”鳳姐得知后就罵道:“人家養(yǎng)貓捉耗子,我的貓倒只咬雞?!?/p>
雖然如此,鳳姐也并沒有真正處罰平兒,沒有改變她對平兒的信任,大大小小的事情還是歸由平兒來辦。這是因為平兒雖然與尤二姐同是妾的身份,但平兒并沒有像尤二姐一樣已經(jīng)嚴重地威脅到鳳姐的地位(尤二姐此時懷有身孕),也沒有有像秋桐一樣極力地去討好賈璉,以得到賈璉的好感和龐愛,相反地,她總是主動地避開賈璉,盡量不要引起鳳姐的誤會和妒忌,所以鳳姐并不厭惡平兒,對她也沒有像尤二姐、秋桐一樣有先除而后快的念頭。
三
若因此簡單地認為在第44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中,平兒之所以會無故地挨鳳姐的兩個巴掌,全是因為她平時服侍鳳姐太殷勤的緣故,如果她不跟著鳳姐回房,就不會挨打,那就錯了。筆者認為作者這一安排有其深意所在。鳳姐這一打一悔才真正體現(xiàn)了她對平兒這種復雜的心態(tài)。因為妻妾關(guān)系的存在,她們之間存在著許多的利益沖突,當平兒作為賈璉侍妾的身份突現(xiàn)出來,并有可能取代她時,她與平兒之間的潛在矛盾就浮出水面,成為她們關(guān)系中的主要矛盾,所以她打平兒有著必然的一面。但當風波平息,平兒侍妾的身份下沉,主仆關(guān)系開始上升,鳳姐想起平兒素日待自己的好處,又會后悔自己的大打出手,并感到深深的內(nèi)疚。事實上,在怎樣對待平兒的問題上,鳳姐一直徘徊在知己與異己之間。她對平兒的感情雖然始終無法達到一種姐妹情誼般的深度,但平兒畢竟又是繼秦可卿后與鳳姐無論是心靈上還是行動上走得最近的一個人。在鳳姐看來,平兒永遠只能是一個介于知己與異己的“中間人”。
參考文獻:
[1]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長沙:岳麓書社,2002.
[2]紅樓夢研究集刊編委會編.紅樓夢研究集刊[J].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廖澤香 廣東 廣州科技貿(mào)易職業(yè)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