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博代

宋華亭

狗剩嫂子是老博代了，狗剩嫂子是老博代了!消息一傳開整個林場像炸了窩。

誰?就那個屁股像磨盤一樣的娘們兒?

就那個一頓飯吃一肩杠窩頭的娘們兒?

就那個看車老大跪在她襠下磕響頭，她眼皮子都不嘹的娘們兒?

沒錯，除了她誰有這本事。

敢情!

街頭巷議像六月天的瞎蠓蟲，劈頭蓋腦，直往耳朵里鉆。

噢，對了，先讓他們嚼著舌頭，我得抽空先給你說說啥叫老博代，要不這故事你聽了也是白聽。這故事賊好聽了，你不聽可白不聽。

我們那旮瘩緊貼著江邊，江對過就是老毛子。什么江?黑龍江唄，你真沒文化。

一條江能隔住兩岸人來往嗎?扯呢。太陽落山，誰家的鴨圈里少了鴨子，女人站在江堤上喊，鴨鴨鴨——回家啦——過路人伸手一指，別喊了，早過江了。大清早一開門，一條渾身濕淋淋的小狗站在門口朝你叫，不像它主人，老毛子的狗不說俄語，也說咱們中國話，汪汪汪，汪汪汪，你一聽就懂，它餓了。一場大雪封了江，那更是走平道一樣方便，牛呀，羊呀，三六九地往過跑，江那邊就升起一面小紅旗，這邊的邊防哨站在高高的了望塔上，端起胸前簸箕一樣大的望遠鏡照一照，順手也跟著升起一面小紅旗，意思是說，你過來吧。也就放屁個功夫，就見白雪皚皚的江面上爬出一溜土螞蟻，領頭的打著一面小旗。丟了一條牛，過來五個人，至于嗎?什么會晤，純粹是過來解饞來啦!哨長一邊罵一邊吩附戰(zhàn)士，照老樣兒，四個菜，多擱點肉，這幫餓狼。不過晤還是要會的，中蘇雙方人數(shù)對等，各坐一邊，腰板溜直，長條桌上擺著兩國的小國旗，直楞楞地新鮮，你咕嚕一陣，我咕嚕一陣，一棵煙沒抽完晤就會完了，哨長扭過脖子朝門外喊，開餐開餐!把酒燙熱點。一餐飯也就個把鐘頭，一頓粗聲大嗓的“喝了少”過后，過來五個喝趴仨，你扯我拽，里倒歪斜，一陣江風送過岸。這時候牛早回家了，瑪達姆把料桶拍得叭叭響，白地兒黑花的大奶牛，兩個奶子漲得不像個樣兒，見了主人趕緊抻直脖子答話，哞——哞——和江這邊的叫法沒啥兩樣。至于人就更別說了，祖祖輩輩喝著一江水，七大姑，八大姨，江這邊，江那邊，你能掰扯清楚?冬天夜長，年輕小光棍晚上睡不著，江堤上抽悶煙，煙頭紅紅地朝對岸畫圈，過不了多久江面上就會響起一陣嚓嚓的腳步聲，一陣香風先過來，伸手一拽，準是個美女，金發(fā)碧眼，年紀不過十六七，發(fā)育得大姑娘一般，不等你看清楚長相，舌頭就送進你嘴里，領進木刻楞小屋，熱炕頭上睡一宿，天亮了，人走了，被窩涼了，噤鼻子嗅嗅，那股香香的臭臭的羊膻子氣早沒了，就想不起頭天夜里干了些什么。不過也有過來找后賬的，過不了一年半載，姑娘又過江了，劃小船的是她父親，懷里抱的是她的孩子，上了岸徑直往木刻楞小屋里鉆，舉著孩子的小手朝光棍兒喊，爸爸，爸爸。人來了，話也就跟過來了，所以說俺們那旮瘩的人說話經(jīng)常帶些毛子嗑兒就一點也不稀奇了。你比如說，管連衣裙叫布拉基，管小桶叫威得羅兒，管面包叫列巴，管土豆湯叫蘇巴，林子里一樣長的野葡萄，長在河邊的還叫水葡萄，長在坡上的就叫支莫勞基了。這老博代也是毛子嗑兒，就是工人的意思，可是傳到咱這邊又有了新的含意了。不是所有的工人都能叫老博代的，燒爐子、打袢子的雜工也能叫老博代嗎?扯!那得是那些有一身好力氣，干林區(qū)里最重的活，拿最高工資，馬路上橫晃，進了館子大聲說話，要酒要菜，大把往外甩票子的那些大老爺兒們，比如放樹的啦，歸楞的啦，尤其是裝大火車的，那才是真正的大老博代呢。

連狗剩嫂子也能稱得起老博代，這里面可就有說道了。先得和你說說，這可不是沒事人扯閑雜兒、瞎掰，真的是確有其事。那天勞模表彰會上是工會魁主席當場說的，臺下坐著幾百號人呢，哪個沒聽見?魁主席就是毛世魁，老毛早年兒也是老博代，也是勞模，隔三差五上主席臺，帶大紅花，家里報紙糊的棚頂上滴哩當啷掛了不少，黑乎乎拉了一下蒼蠅屎，有的都掉色兒了也不舍得往下摘，他老婆大巴掌拍得啪啪的，逢人便講，汗珠子掉地摔八瓣，當個勞模容易嗎?直到老毛當了主席才把那些大紅花摘掉，兩個兒子拿了當風箏放，當球踢，滿街筒子瘋跑。老毛當了工會主席那也不能叫毛主席啊，那還了得，那就叫魁主席吧，據(jù)說這是常委會上定下的。魁主席當時就雙手攥住狗剩嫂子的手一個勁兒地得瑟，一口大牙眥眥著，嘴里的白汽一團一團往外冒，小火車頭一樣：他狗剩嫂子，你可是我們林場的第一位女裝車工，真正的大老博代啊!破天荒啊!恭喜啊恭喜，祝賀啊祝賀。不知道咋整的，大老博代狗剩嫂子讓魁主席給得瑟哭了，下了臺老半天還在抹眼淚呢。

抹完眼淚的老博代狗剩嫂子照樣盤腿坐在雪地上聽會，第二天天色蒙蒙亮，照樣夾了肩杠去裝她的火車。

火車通常都是夜里甩下的，睡到半夜一聲牛吼，你掀起窗簾看吧，專用線上火龍一樣一溜火車推進來了，貯木場里黑壓壓一片，死海一般，楞垛堆得小山一樣高，每個楞垛頂上都高高的矗著一塊木牌，上面紅鉛油寫著1、2、3、4、5、6、7、8……，站上調車組的小伙子們就會按照林場跑站員事先提供的車位，雞下蛋一樣一路拉拉，把車皮甩在指定的楞垛前，然后咣咣咣地開跑了，等天黑時再來，一輛一輛收蛋一樣地斂走。所以留給林場裝車的時間就只有一個白天。大興安嶺的冬天天黑得早，三點不到藍瓦瓦的暮靄就罩下來，小清雪再一下，天地間就迷蒙成一片了。天黑不得眼，裝車一出事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所以都是趁早，打車、搭跳、撤防滑爐灰，等一切都齊備了，天也大亮了，正好于活。

狗剩嫂子起了個大早。不知為什么昨晚一夜沒怎么睡，今天還挺有精神，整個夜里人躺在被窩里，被魁主席握過的手還覺得熱乎著呢，大家伙的鼓掌聲還沒停下呢，總覺得該做點什么才對，想著想著就早早爬起來了。天嘎嘎冷，凍雪在棉膠靰鞡下咯吱咯吱地響，像關里家曬干的土豆粉子。狗剩嫂子把狗皮帽子的耳朵使勁往下拽了拽，兩只眼睛只能看到腳前的一點點白。咋就成老博代了，咋就當上勞模了，沒指望過的事啊!當初只是想為狗剩出口氣，沒成想這一鬧騰倒鬧騰大了。狗剩也是太窩囊，看來長卵子的不一定都是男人。統(tǒng)共沒干上一星期，讓人家撿了三天“洋驢”，掙不到錢是小事，咱主要是丟不起那人。你他媽的到底是咋回事，倒是放個響屁啊!憋到下半夜，她實在憋不住了，一聲獅吼。等了半晌見狗剩的屁還沒放出來，火就上來了。騰騰兩腳踢掉被子，一個張飛大蹁馬騎了上去。說!不說老娘今天非壓出你雞蛋黃子不可!泰山壓頂，五內俱焚，狗剩招架不住，呲牙咧嘴道出原委。

這狗剩生得也實在是單薄，小腰一掐粗，頭頂剛好到老婆的胳肢窩。從老家出來沒走出十里地就嚷嚷腳疼，老婆一來氣，咔嚓一聲，折斷路邊一棵小樹，一頭挑了行李家當，一頭挑了狗剩，嘴里罵一聲：冤家!一氣不歇到了火車站。打了票，要上車，鐵路上的人伸手攔住了：超重。她邊抹汗邊朝人家笑，大餅子臉堆上來的全是真誠：孩子腳疼。就這么，又省下一張票錢。一下車，撲了個空，那個大舅爺不知

早死哪兒去了，千鄉(xiāng)百里，投親不靠，好歹也得對付一碗飯吃不是。狗剩，你就去抬木頭去吧，林場那邊貼出告示來了，招人，裝火車，聽說一天下來五六塊錢呢。狗剩瞅了老婆一眼低下頭半晌才說話，你看我這身子骨，能抬得動嗎?死人呀你，抬不動大的咱不會抬小的呀?人家掙五六塊，咱掙兩三塊還不成嗎?兩個苞米面大餅子熱乎乎地塞進懷里，連哄帶勸，連推帶搡出了門。

其實，事情遠不像狗剩媳婦想得那么簡單，裝大火車，那可是老博代干的營生，這碗飯不是誰想端誰就能端的，沒有兩下子的，一碗肥豬肉也只好看著人家吃。當下看車老大就從鼻子里哼出了一聲不屑來，嗬，就這身板兒也敢來湊熱鬧。二杠就緊接著來了一句，這不還沒長成呢嗎，回家吃二年奶再來不遲。一陣嘰嘰嘎嘎的笑，狗剩的臉紅成了一個冷風梢了的大蘿卜。瞅著眼前這八大金剛，狗剩四下里撒目了一會子，愣是沒敢張嘴說出自己撿小的抬，只是低聲嘟囔了一句，試試吧，八成能行。因為狗剩看出來了，老婆說得根本沒道理。原來這裝車的活計，九個人一組，老大手抄扳鉤，腳踩車幫，高高在上，一面擺弄著抬上來的大木頭，讓它們一根緊貼一根縷縷瓜瓜順著車幫躺好了，一面隔三差五吆喝一嗓子，指揮著下面人的行動。剩下的八個人，四副杠，頭杠一般都是老資格，年紀偏大，經(jīng)驗老道，但體力不比當年；二杠是全組的重心，一根元木上千斤，壓在他倆肩上的少說也得有六百；不管多大的木頭，只要是二杠吃得住勁，就能抬上去，二杠的腰要是一軟，全組就得趴下；三杠跟著二杠走，亦步亦趨，今天的三杠就是明天的二杠，處于準重心位置；最后一杠，招架之功，要不咋叫“耍龍”呢?主要是眼疾手快，腿腳靈活，看風使舵，肩膀頭硬不硬實倒是次要。一大楞木頭先抬哪根后抬哪根都是頭杠說了算，頭杠中又以拿掐鉤的為主。原來這一副杠分大小肩兒，右為大左為小，木頭抬上車，一聲吆喝，哈腰卸下，大肩兒拎掐鉤，小肩兒抽肩杠，一邊四人，依次下車，各走各的跳板，這是規(guī)矩，不能亂的?？粗肥？蓱z見的，老大就說，那就先耍幾天龍吧，新來乍到怎么也得順順架兒。老大的話是說給大伙聽的，沒成想話剛撂地，二杠就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手拎掐鉤的頭杠嘴巴一咧，像笑又沒聽見笑聲，腳步卻向擺放在一邊的一棵元木走過去。這棵元木不算是最大的，個頭倒也不小，原本是昨天刻意剩下，要留在今天收工時最后上車蓋帽的，上面已經(jīng)是薄薄的一層小清雪了，和楞垛里剛扒出的紅彤彤的木頭比，像是蒼老了許多。原來這裝火車有個規(guī)矩，最大的最重的木頭是要留在最后裝上車的，明里是說，貨賣一張皮，把最大的木頭裝在頂上貨主看了順眼，其實行里的人都知道這不過是一個托辭，內里的勾當說出來有點見不得人。你想想看，裝一個五十噸的火車皮少說也得六七個鐘頭，天蒙蒙亮從炕上爬起來，一碗土豆湯幾個窩頭，大半天過去早餓得前腔塌后腔了，肩上壓著千斤重擔，尺把寬的跳板上來來回回幾百趟，兩腿篩糠，腳下拌蒜，一根小小的草刺都能絆你個跟頭，這時候才開始操活大家伙，還能抬得動嗎?得，要的就是你此時此刻的狀態(tài)!你不是抬不動了嗎?那好，下去，邊上歇著去。八個人變成六個人。說來也怪，少了一副杠，倒激發(fā)了剩下六個的斗志，號子喊得悲壯而有力，一根過千斤的大木頭活活就被抬上了車。你呢，歇過勁就該回家了，因為你沒有堅持到最后，前面干的全白干，今天的工錢沒有你的份兒，這就是溝里的老例兒：“撿洋驢”。

當下狗剩夾著肩杠隨了大伙走過去，頭杠一哈腰，手上的掐鉤一搭，就比平?？壳傲四敲窗氪?，二杠心領神會，掐鉤跟著向前，又吃進了半寸，三杠如法炮制，又是一寸。一根木頭過千斤，這二寸看似不打緊，落在最后一杠的肩上的份量就比正常情況足足多出了二百斤。同狗剩一副杠的小肩兒長得像個大馬猴，看看前面的三副杠已經(jīng)起來了才不慌不忙認肩，狗剩趕緊哈腰上肩，大馬猴長胳膊一支，掐鉤繩扣一斜，又支過來百十斤，狗剩咬牙挺身，還沒等直起腰，大馬猴腰向外輕輕一擰，左肩向后一撤，肩杠一頂，狗剩“咣嗆”就是一個狗搶屎，前面的六個回過頭來一本正經(jīng)地說，操，怎么雞巴整的!狗剩頭都沒敢抬趕快去抓肩杠，騎馬蹲襠擺好了架式。木頭又抬起來了，還沒邁步，大馬猴這回是左肩向前一拱，腰身向內輕轉，肩杠朝后一帶，狗剩立馬“咚”的一聲四腳朝天，摔了一個仰八叉，狗皮帽子掉在雪地上骨碌碌滾出去老遠。這回前面的六個都扔了掐鉤肩杠回過頭來，笑得直擦眼淚，狗剩趴在雪地上不敢再起來了。車上的老大居高臨下，看得真切，笑過了繃起臉，高聲亮嗓地喊道，行了行了，別他媽的扯犢子了，快干活!大家伙這才操家伙干活，狗剩果然覺得再沒那么吃力了。

如是三天，狗剩雖然累得渾身要散架，還是咬牙硬挺，可是再往后就連著被撿了三天洋驢。老大拍著狗剩刀刃一樣的肩膀說，事不過三，回吧兄弟，這碗飯你吃不了。

講到這里，狗剩不出聲了，回過頭來一眼一眼地瞅媳婦，像犯下大錯的孩子。

聽到此處，狗剩媳婦呼哧一下泄了氣，蹁腿下馬，光屁股坐在炕沿上，耗子啃鍋蓋般地磨牙，我日他祖宗，狗眼看人低。

第二天一早，狗剩媳婦披掛上陣，八雙眼睛登時直了，只見眼前這個女人頭戴一頂大黃狗皮帽子，那狗一定是熱天宰的，底絨薄薄的一層，上面煽乎著黑乎乎的大沙毛，這樣的帽子能抗凍嗎?一看就知道不是地道的東北人。高梁紅大棉襠褲子，藍地碎花小撅腚棉襖，一副棉手悶子倒是地道的溝里貨，只是襖袖子太短，手悶子和袖子搭不上界，一動作露著一截肉乎乎的手脖子。大餅子臉上的五官倒也周正，再細端詳只怕是哪個零件都比常人的大出那么一兩號，就有了一種粗粗拉拉的好看，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生人面前款款站了也不懼怕，冷眼看上去活像闖進帳篷里的一頭大母熊。呀哈，又換上個蹲著撒尿的哎。人堆里不知是誰逗了一句嗑子，立馬遭到無情還擊：我日他祖宗，甭管蹲著撒還是站著撒，那要看你姑奶奶有沒有尿。來者不善，老大頓時黑了臉，朝著他的七個兄弟一聲惡吼，干活!別他媽沒屁活弄嗓子。回頭對狗剩媳婦冷冷地笑道，不知弟妹打算抬哪杠?狗剩媳婦淡淡一笑算是還了禮，店有店規(guī)，行有行規(guī)，抬哪杠我還不得聽你老大的?老大現(xiàn)出一副挺為難的樣子，低下頭嘬了嘬牙花子，撩起眼皮子朝抬三杠的車軸瞟了一眼說，這么著吧，老三這幾天肚子不舒服，好漢架不住三泡稀，你先替替他，讓他緩兩天?中!狗剩媳婦脆生生蹦出一個字來，夾起肩杠站在她應該站的位置上。

貯木場來了個女裝車工，真是改朝換代了吔。一傳倆，倆傳三，頓時整個貯木場里扒樹皮的、燒爐子的、打更下夜的、過路賣單兒的，甚至連作業(yè)臺上檢尺的、造材的也跑過來了，整個貯木場登時安靜下來，看熱鬧的聚了一大幫，所以這場戲沒等上演就蒙上一層莊嚴的色彩。人堆里不乏行家里手，頭杠沒敢造次，開始幾趟還是按照常規(guī)來，趕上哪棵抬哪棵。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沒過三五趟局里局外的人都看出來了，這個大胖娘兒們是個內行，

場面漸漸平靜下來，圍觀的人也有點興趣索然。沒成想平地一聲雷，就在這時候抬二杠的關公臉猛地一聲咳，一口濃痰吐在雪地上，煤球一樣滾出去老遠?？礋狒[的都斂了氣息，人們知道這下要有好戲看了。果然就見頭杠腿到手到，不由分說在一棵八米四零的落葉松前站下了。明眼人倒抽一口涼氣，哎呀媽呀，這可是棵見水就沉的溝底松啊，重著呢!八個人臉色登時肅穆起來，再看狗剩媳婦，一臉的平靜。哈腰、認肩、起——八米四零的大木頭離地了，顫顫巍巍，大頭足有一口棺材那么大，不用去問，單從喊號聲你就能知道，這八個人當時是一種什么感覺了。

哈腰掛上——

嘿，

嗨——

咳——嘿!

邁驢腿來嘿，

嗨——咳——嘿，

朝前走來嘿，

嗨——咳——

挺、起、腰、板!

咳，

邁開大步!

咳，

往前走來

咳，

號子越來越低，越來越沉，步子越邁越小，越邁越緩。等到上了跳板，那八人一木，只聽得號子動靜，不見往前挪動了。好不容易接近了木馬，頭杠的腳剛踏上第二節(jié)跳板，晴天一聲劈靂，狗剩媳婦發(fā)話了，等一等!人們正在發(fā)懵，只見她一個金雞獨立——站下了!你可知道千斤重壓在肩，這時候的八人一木是一個銅澆鐵鑄誰也別想拆開的整體，一個動都得動，一個不動誰也別想動。大老博代們干了這些年了，哪個也沒見過這樣的陣勢，看車老大登時傻了眼，跑過來想救駕，扎著兩條胳膊卻不知何處下手。此時的狗剩媳婦就像坐在自家的炕頭上，不緊不慢地伸手解開了鞋帶，脫下一只四十三號的大靰鞡，在肩杠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磕打起來，嘴里還自言自語道，日他祖宗，啥時候進去塊石頭子兒，恁硌腳?？罩械钠邆€人哪還有力氣聽她說些什么，一個個只顧得倒氣，張嘴咻咻地喘，嘴唇漲得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又撐了幾秒鐘，一個個就覺得腰節(jié)骨嘎吧嘎吧地響，頭發(fā)根根倒豎，鋼針一般，隨著她一下一下的磕打，千萬根鋼針一起搖晃，搖得腦袋大如柳罐，只怕隨時都可能轟的一聲炸個稀巴爛。眼瞅著就要出大事了，看車老大手扶跳板，格登一下跪下了。他心里清楚，這時候有哪一個撐不住先倒下，大木頭就會隨著下去，這一肩兒的人就是一灘肉醬無疑，另一肩兒的也會下餃子一般劈里撲嚕跟著下去，折胳膊斷腿那是輕的。想到這里竟搗蒜般地磕起頭來，嘴里不住點地喊道，姑奶奶別生氣，姑奶奶不和我們一般見識，姑奶奶饒命，老婆孩子吃口飯不容易，姑奶奶饒我們這回……待老大青紫著腦門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抬頭望她，狗剩媳婦這才像沒事人一樣，穿鞋系帶，嘴里沒忘了道一句歉，對不住各位了，老娘兒們就是事兒多。

終于上了車，木頭一卸下，七個大老爺們登時像散了蛋包子的雞蛋黃，一個個癱在車上再沒起來。車沒裝完，車站只好拉回去甩下，夾在第二天的空車里再一起推進來。這是后話。

見老婆早早回來了，狗剩屁顛兒屁顛兒地湊過來問，今天收工咋恁早?等了半晌不見答話，沒話找話又問了一句，敢情攤上個小車?媳婦還是沒答腔，臉陰得能滴下水來，再問，“哇”的一聲嚎啕起來，大嘴咧得像個瓢，一邊哭一邊罵，手拍炕沿一下一下打著拍子，我日你祖宗啊，啊啊啊，都他媽的是為了你啊，啊啊啊這幫沒良心的啊，啊啊啊，……哭夠了，罵夠了，飯也沒吃，衣服也沒脫，裹著被睡了。從關里家出來時只帶了一張被，這么一來狗剩就被晾起來了，好在小火炕還熱乎，只得囫圇個兒躺下，烙了前胸烙后背，翻了一夜的燒餅，想起往日趴在老婆暄騰騰熱乎乎的肚皮上那個愜意勁，不禁傷心地落下了淚來。

狗剩媳婦第二天一早照舊夾了肩杠去上工，這人就這一點好，不管頭天哭啊鬧啊，不吃飯不睡覺啊，第二天一起來該干啥干啥，沒事人一樣。當下狗剩媳婦掀簾子進了帳蓬，八個大老爺兒們，齊刷刷地站成一排，他們還為昨天的事道內疚呢。這么一整不好意思的倒成了狗剩媳婦。她慌里慌張，結結巴巴，看看這個，瞅瞅那個，最后拽住老大的手孩子一樣不停地搖晃，別介啊，大哥，別介啊，老弟，搖著搖著眼淚就下來了。也不知道是咋整的，鼻子一酸，八個男人都跟著她落了淚，老大囔聲甕氣地說，明天還讓狗剩過來吧，我們會擔待他的。二杠關公臉湊過來說，嫂子回吧，這不是女人干的營生。三杠車軸黑臉泛紅，站在她的背后小聲嘟囔道，嫂子我對不住你，其實我壓根兒肚子就沒疼過。大馬猴剛要張嘴叫狗剩媳婦一伸手給止住了，一雙桃核般的大眼睛在八個男人的臉上掃了兩個來回，今兒個你們這是咋啦?咱們都不是好好的嗎?聽她這么一說，八個大老爺兒們都低下頭笑了，那神態(tài)活像犯了錯的孩子得到了媽媽的寬恕。忽聽得有人喊，二組的，二組還有沒有人啦?你們的車還裝不裝了!九個人這才醒過腔來，哎呀媽呀，昨天的車剛裝了個半拉茬呢。趕忙低頭操家伙，呼呼啦啦往外跑，那情形活像盼過年的孩子們拿到了鞭炮，急著要去放呢。

沒過多久，號子聲響起來了，只聽得領頭的是個女聲，在凜冽的晨風中小銅號一般，一股一股地刮過來：

哈腰掛上嘿，

嗨——咳——嘿，

邁大步來嘿，

嗨——咳——嘿，

奔前程來，

嘿嘿嘿嘿，

好日子來，

嘿嘿嘿嘿，

在后頭來，

嘿嘿嘿嘿，

過路的駐足聆聽，都覺得這號子像歌一樣好聽。

責任編輯：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