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陶淵明的“功名觀”

【摘 要】 陶淵明對待“功名”的態(tài)度究竟如何呢？他為什么要棄官歸田？這是歷代陶淵明問題專家和文學史家不斷探尋的問題。本文在大量實證的基礎(chǔ)上論述了陶淵明被認為是一個鄙棄功名的大家，實有些不當。

【關(guān)鍵詞】陶淵明；功名觀；評析

[中圖分類號]I109.2[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671-1270（2009)1-0027-02

一提起“陶淵明”三個字，閑居、飲酒、賦詩、賞菊等概念就會自然地出現(xiàn)，從而出現(xiàn)了一本本介紹陶淵明及其作品的書中的結(jié)論──不好仕途，厭惡功名，歸隱脫塵……隨之起于腦海之中。從陶淵明問題專家到一般的文學史家，在他們的著作中基本上都是如此闡釋的。陶淵明對待“功名”的態(tài)度究竟如何呢？他為什么要棄官歸田？這一系列問題似乎解決了，但實際上頗有重議之必要。

陶淵明生活在東晉末年。這是一個黑暗動蕩的年代，爭名奪利、勾心斗角的現(xiàn)象充斥著官場，對陶淵明影響最強烈的就是當時的社會政治。陶淵明對待功名富貴的態(tài)度，也沒有擺脫當時社會的正統(tǒng)觀念的風氣的影響。這固然是階級出身、歷史條件和社會地位制約的結(jié)果。但是，我們今天在研究它的過程中，決不應當只視其面，無視其中，為樹其名而不鄭重地下一番苦功。

陶淵明慕前人之賢名是不可否認的，無視這一點，甚或歪曲美化之，都會使一個具有進步傾向但又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的古代詩人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他對前代之“賢者”，如商后之伯夷、叔齊，秦后之邵平，西漢張摯、東漢揚侖等等，大加贊賞，并常將其自比。這說明他對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很不滿，從而因自己這樣的賢者不被重用而懷憤。那么，這與當時的功名觀又怎能割裂開來呢？

于是，“賢者處世，天下有道則至，無道則隱”（蕭統(tǒng)《陶淵明傳》）的思想占據(jù)了他的靈魂。盡管如此，他也未完全與世隔絕，實際上無法也不可能不問世事，“歸隱”的本身就足以說明這一點。既然如此，也就談不上不關(guān)心深隱于詩人心中的“功名”之道了。陶淵明雖然最終也歸隱了，但他對政治也無時不關(guān)心。動亂的現(xiàn)實使他很痛苦、難過：“流淚抱中嘆，傾耳聽司晨?！边@怎能說他再也不想?yún)⑴c政事了呢？在儒道之學成為正統(tǒng)觀念的時代，這種思想又怎能與“功名”相背相絕呢？另一方面，歸隱在封建社會文人心目中，是一種清高不混的道路，只有才高德重的人才避世于隱，因此，這也是一種賢名。正因為這種賢名的作用，不知有多少在官場上受排擠的人走上了這條路。然而，這種清高在很大程度上是虛偽的，他們的目的是要走“終南捷徑”，以求天子的注意，下“紫泥書”，受舉展才，奪取功名。這樣的例子相當多，其中自然包括許多進步的詩人在內(nèi)。陶淵明當然也如此。他在《飲酒二十首》中有這樣的詩句：“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轉(zhuǎn)聲悲?！边@能僅僅理解成是對“棲棲失群鳥”的感嘆嗎？不是，這無疑是對自己獨處村野，年老動蕩，一生潦倒的感懷。如此解釋，并非傾向于明黃文煥《陶詩析義》中的好象陶淵明的每首詩皆有托諷之說，而是這樣的作品不能不使我們看到詩人內(nèi)心一角。

當然，陶淵明思想中也有立志不群的成份?！凹u轡誠可學，違口詎非述！”這是詩人內(nèi)心矛盾的再現(xiàn)，是仕途之難給他的啟示，“紆轡”二字中就可以看出他徘徊在奪取功名和歸田取樂之間的足跡。“長公曾一仕，壯節(jié)忽失時；杜門不復出，終身與世辭。”（《飲酒二十首》之十二）西漢張摯，字長公，因不能取容當世而終身不仕。陶淵明的這首詩是在說，自己仕途艱難，無法被容，莫不如杜門辭世為佳?！氨瘡]交悲風，荒草沒前庭。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孟公不在茲，終以翳吾情”（同上之二十六）。這不僅是對自己的處境哀嘆不已，同時是把自己喻為未被人注意的東漢文士張仲蔚，表現(xiàn)了對唯獨知悉仲蔚的劉龔的不在的苦痛。這決非他的偶而傷懷，在他的詩里經(jīng)?？梢宰x到這種味道。陶淵明在《擬古九首》中，對古賢歌頌之后，如對伯牙因鐘子期死后而絕撫琴的歌頌之后，嘆道：“此士難再得，吾行欲何求”，同樣可以證明他的歸隱是被政事之紛亂所迫，決非因討厭功名而走此路?！棒宿r(nóng)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鳳鳥雖不至，禮樂暫提新。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詩書復何罪？一朝成灰塵。區(qū)區(qū)諸老翁，為事誠殷勤。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言問所津。若復不快飲，恐負頭上巾。但恨多謬誤，君當恕罪人?！保ā讹嬀啤罚┰谶@里，陶淵明寫出了心中之語。對孔子的憶述，對秦始皇焚書的罵語，實則就是對當世之朝政的斥責；對“諸老翁”──伏 生 等人的追慕，是以其自比。據(jù)史載，伏生等儒生為避暴秦而隱于山澤之中，漢初出來時，已近八九十歲了，為恢復禮樂，開始講授《六經(jīng)》，傳播儒學。既如此，可見陶淵明辭官隱居之志了。以長沮等人自比，嘆無前來問津的孔子之徒，不同樣都是感到隱居荒野，懷才不遇嗎？毫無疑問，這都是他的心中之語，否則，他就不會在詩末托言醉人以自飾了。

有人認為，詩人言自己懷才不遇，是在傷感自己胸中大志無法實現(xiàn)，他的大志實際上是要為國出力，為民效勞。我不完全反對這一點，但是，如果僅僅做如是解，而無視功名在他的意識中的必然性，那么，豈不主觀地抬高了古人的思想境界，否認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性？

《讀山海經(jīng)》是陶淵明的借古抒懷之作，他用這樣的詩句結(jié)束了這一組作品：“巖巖顯朝市，帝者慎用才。何以廢共鯀，重華為之來。仲父獻誠言，姜公乃見猜。臨沒告饑渴，當復何及哉！”詩首先指出了任人唯賢對于國家的重要性，然后追述了舜因共工與鯀二臣不賢而流之。接著指出，齊桓公臨死時饑渴無人過問；天下大亂，是因為他不聽管仲之言，任人不當所致。這不僅說明陶淵明在隱居之地并未脫塵，而且是時刻注意關(guān)心國家大事，同時還雄辯的說明，詩人認為今日晉室篡弒之局，是因為賢者不遇?！百t者”里面能拋出詩人于外嗎？

陶淵明被認為是一個鄙棄功名的大家，實有些不當。他在《命子》詩中對陶家先輩的“攀龍”備加渲染，從而嘆吁自己的時運不佳、只宜隱沒和“歷史重光”的下衰。他誠懇地希望下一代光宗耀祖，象孔子后人繼承孔子功德那樣繼承祖宗之業(yè)。因此，他對兒子嘆道：“爾之不才，亦已焉哉！”除此之外，例如“丈夫雖有志，固為兒女憂”（《詠貧士》）之類的觀念也在他的思想中存在，在他的詩中難免有所流露。他從自己辭官后的貧困無功而想到古人因為同樣的緣故而終生潦倒的情景，最后想到兒女，下一代的未來使他受到了憂慮的折磨，這無疑是對待“名利”的真實態(tài)度。

從《五柳先生傳》看，“五柳先生”倒是一個厭惡功名的人。陶淵明所以贊揚“五柳先生”，這與傳統(tǒng)的“清高”概念分不開。但是，“五柳先生”是否就是陶淵明自己呢？許多古今之研究者的回答是肯定的，認為《五柳先生傳》是陶淵明自傳。盡管這種研究列舉了大量的考證，但并不能使人滿意。據(jù)梁武帝長子蕭統(tǒng)的《陶淵明傳》來看，《五柳先生傳》是陶淵明少年時期的作品，倘若據(jù)王瑤的考證，則是陶淵明二十八歲時的作品。看來，后者更恰當一些。但是，包括大多數(shù)研究者都傾向于“五柳先生”即陶淵明這一說法。我認為此說甚可一議。倘青年時期的詩人就如此“不慕榮利”，那么，他的出仕生活就不太好解釋了。“五柳先生”的貧困（“環(huán)堵蕭然，不敝風日；短褐守結(jié)，簞瓢屢空”）之況，與詩人自己的家世也難以合說。詩人的祖父、父親都做過太守之類的官，根本不至于那樣貧困?！段辶壬鷤鳌愤€說：“五柳先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边@怎能是青年時期陶淵明所寫的自傳呢？須知，他少年時就“任高自得”（蕭統(tǒng)）。另外，從他歸田后的作品和這篇《五柳先生傳》相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青年時期的陶淵明不會象“五柳先生”那樣，何況他出身在那個社會時代的那樣的家庭了！他在《自祭文》中說的“寵非己榮，涅豈吾緇”，是根據(jù)他的一生所得到的啟示。他少年時并不是一個鄙棄功名的人，而是受著儒家思想的熏陶，心懷大志，并為實現(xiàn)大志而積極行事。他在后來的詩里說自己，“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等等，都是后人尤其是研究者所熟知的。其青少年時的志向可見矣。

我們有不少研究者，一談到封建社會進步作家對待“功名”的態(tài)度時，就冠以“鄙棄功名”，否則，就好象他們不是進步的，不值得稱之偉大了。難道個人對功名的態(tài)度同對客觀世界的認識沒有密切的關(guān)系嗎？難到他們是進步的作家就必然鄙棄功名嗎？難到這個“鄙棄功名”是我們肯定他們進步的必不可少的條件嗎？

古代作家及其作品，難免有他（它）的局限性。指出這些局限是一種求實精神，而不是妥協(xié)和屈服于歷史，不是故意降低他們的成就，更不是把他結(jié)歸于歷史上的殘渣里。在等級制度嚴明的封建社會中，那些胸懷大志，富有理想的出身于不同階層的知識分子，在其政治生涯中的一大特點就是靠自己的知識獲得功名。如果他們視功名如草芥，那么，將怎樣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和理想呢？難到他們會象陳勝，吳廣和李自成等那樣去造反嗎？不會，他們只有走奪取功名的道路，然后利用功名地位，借最高統(tǒng)治者的權(quán)力、力量，來施展自己的政治才能，提出自己的開明主張。毫無疑問，他們的這些政治觀，是建立在封建思想的“濟世”觀之基礎(chǔ)上的，而此基礎(chǔ)卻和名利思想渾然一體，互倚互補。因此，限于歷史條件、階級出身和社會地位，這些封建社會作家不可能有明確的否定名利的觀點。“功名”在他們的作品中雖不是普遍的主題，卻是重要的主題之一。但是，他們的名字和作品所以長久地傳了下來，并不一定都是因為作品的主題先進的原因，常常是由于作家通過作品反映了一定歷史時期的真實性的緣故。古代不少作家的成就都在于此。

由此可知：在封建社會尚未接近末期之前，出身于中下層的文人，在自己的主觀上無法也無力鄙棄功名，更不可能在思想中從根本上不慮功名。

但是，我們必須清楚一點，即在對待“功名”的手段和途徑上，他們要比那些不現(xiàn)實甚至反現(xiàn)實者光明正大得多。那些粉飾現(xiàn)實、吟風弄月甚至宮體詩人那樣的靈魂不純者的一切言行雖也是為了奪取功名，但他們采用的手段卻是低下的出賣靈魂的。而進步的心懷大志的對事剛直不阿的詩人，其奪取功名的目的有其為國為民效力的一面，在一些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身上，這一點尤其明顯。

以上是我在這個問題上的觀點。至于它是否正確，可以讓我們在批評和辯論中來探求。只有批評和辯論，才會使學術(shù)研究自淺而深地發(fā)展下去。

【作者簡介】劉英姿，浙江師范大學教育學碩士，浙江杭州蕭山區(qū)第一中等職業(yè)學校教師。浙江 杭州 32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