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五四運動九十年

劉榮剛　文世芳

記者：今年是五四運動90周年。您作為五四運動史研究的專家，發(fā)表、出版過很多這方面的成果。值此之際，想請您對五四運動作一回顧，并就其中的幾個問題談談看法。

蕭超然：過去我主要是從北京大學和五四運動的關系的角度，對五四運動作過一些研究，但談不上作過系統(tǒng)的專門的研究。尤其是近年來身體不好，很少參加學術活動，對五四運動史研究的現狀不太了解。既然你們要我談談，我就從宏觀的角度，對五四運動及其相關的問題談談看法。

記者：從五四運動到現在已經過去90年了。從中國政治發(fā)展的角度，您如何評價五四運動？

蕭超然：從五四運動到現在，中國走了一條以社會主義為導向的政治發(fā)展之路。五四運動以前，中國的政治發(fā)展是以資產階級民主主義為導向的。中國近現代政治發(fā)展正是因為有了五四運動而發(fā)生了轉向，即從以資產階級民主主義為導向發(fā)展到以社會主義為導向?？梢赃@么說，五四運動是中國近現代政治發(fā)展的轉折點。

世界各國完成從傳統(tǒng)的專制集權狀態(tài)向現代民主狀態(tài)之歷史的轉換、從傳統(tǒng)的農業(yè)社會向現代工業(yè)社會的變遷這一被稱為政治發(fā)展的進程，因各國情況的差異，其轉換機制和變遷的軌跡，是各不相同的。但概括言之，迄今可分為兩大類別：其一是資本主義的政治發(fā)展，西方英、美、法諸國和東方的日本屬于這一類；其二是社會主義的政治發(fā)展，中國屬于這一類。

中國是個現代化起步很晚、長期滯后的發(fā)展中國家。當西方的英、美、法諸國已經走完它們自己的政治發(fā)展進程、步入高度發(fā)達的現代化社會時，中國還滯留在傳統(tǒng)的封建社會和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后來只是由于外來強力的干預，迫使中國傳統(tǒng)社會逐漸解體，才開始了蹣跚的現代化之路。及至西方列強以其現代文明展示無可爭辯的優(yōu)越性之后，這才又開始逐漸引起中國一部分先進分子的反思，從“睜眼看世界”到自覺學習，探討仿效，走西方政治發(fā)展之路。這正如毛澤東所描述的：“自從一八四○年鴉片戰(zhàn)爭失敗那時起，先進的中國人，經過千辛萬苦，向西方國家尋找真理。洪秀全、康有為、嚴復和孫中山，代表了中國共產黨出世以前向西方尋找真理的一派人物?！?898年百日維新，是把學西方付諸行動的首次政治實踐；1911年辛亥革命，是把學西方付諸行動的又一次政治實踐。然而不論維新也好，革命也好，卻都以失敗告終。事實表明，西方走的資本主義政治發(fā)展之路，在中國走不通。

中國的政治發(fā)展該向何處去呢？嚴峻的事實迫使中國人不得不進行歷史的沉思和艱苦的探索與實踐。歷史表明，五四時期，身在上海的陳獨秀和身在北京的李大釗通過張申府、張國燾的聯系，相互約定，創(chuàng)建了中國共產黨，開啟了中國政治發(fā)展的新航道，這是一個歷史的拐點。其后，以毛澤東為領袖的中國共產黨領導全國人民，進行了長期的武裝斗爭，以社會主義為導向，實現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建立了新中國，并確立了社會主義制度。中國現在已是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這是五四運動90年來中國政治發(fā)展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五四時期播下的社會主義種子在中國開了花，結了果。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認為五四運動是以社會主義為導向的中國政治發(fā)展道路的開端。

記者：對五四運動，學術界一直說它是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開端。您剛才從政治發(fā)展的角度，說五四運動開始了以社會主義為導向的中國政治發(fā)展的歷史進程。這兩種說法是一種什么關系？

蕭超然：這兩種說法只是角度略有差異，其實質是一樣的。過去說五四運動是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開端，有人有不同意見，主要理由是當時中國共產黨還沒有成立。前些年有一次參加學術研討會，我和中國人民大學教授、五四運動史研究專家彭明坐在一起，他問我是不是還可以說五四運動是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開端。我說，我是贊同這個說法的。

記 者：五四運動作為一場政治運動或一樁政治事件，它導源于五四之前的新文化運動。如何看待新文化運動的作用呢？

蕭超然：文化思想領域的斗爭，往往是政治斗爭的先導。新文化運動對五四運動的發(fā)生，起了思想啟蒙和覺醒的作用。

1915年9月，參加過辛亥革命的陳獨秀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青年》（后改名《新青年》）雜志，他在創(chuàng)刊號上寫的帶有發(fā)刊詞性質的《敬告青年》一文中，吹響了反封建復古思想，主張民主主義的戰(zhàn)斗號角，響亮地提出了“民主”和“科學”的口號，從而揭開了新文化運動的序幕。1917年1月，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學校長。他提倡在學術上兼容并蓄，延攬許多有新思想的學者到校任教?！缎虑嗄辍肪庉嫴恳策w到北京。這樣，北京大學和《新青年》編輯部成了新文化運動的主要陣地。

初期的新文化運動，其實質是資產階級的新文化反對封建階級的舊文化的斗爭。它以進化論觀點和個性解放思想為主要武器，猛烈抨擊以孔子為代表的“往圣前賢”，大力提倡新道德、反對舊道德，提倡新文學、反對舊文學。盡管它自身也有弱點，如在思想方法上存在著形式主義的絕對肯定或絕對否定，但在當時說來，它通過批判孔學，動搖了封建正統(tǒng)思想的統(tǒng)治地位，這就打開了遏制新思想涌流的閘門，在中國社會掀起了一股思想解放的潮流。

然而初期的新文化運動并不能給災難深重的中國人民指明真正的出路。因為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資本主義文明的缺陷開始在實際生活中明顯暴露出來，一些有遠見卓識的新文化運動的發(fā)起者和參加者在提倡資產階級民主主義的同時，也開始對它采取某種懷疑和保留態(tài)度。如李大釗在1916年5月就說過：“代議政治雖今猶在試驗之中，其良其否，難以確知，其存其易，亦未可測?！闭怯捎诋a生了這種制度性的懷疑，這就為他們日后接受馬克思主義、走社會主義道路作了重要鋪墊。

記者：我看過您以前寫過的一篇文章，說五四運動從一個文化運動轉變成一個政治運動，是歷史的必然。五四運動究竟是怎樣發(fā)生的呢？

蕭超然：五四運動是五四前期新文化運動合乎邏輯的發(fā)展，它的發(fā)生是一種歷史的必然。新文化運動從1915年9月《新青年》雜志創(chuàng)刊，就紅紅火火地開展起來了。到1919年上半年，由于巴黎和會召開，中國外交的失敗，文化運動遂急轉直下，演變發(fā)展成為要求收回山東主權、罷免賣國賊和拒簽“和約 ”的一場政治運動。新文化運動演變發(fā)展成為愛國政治運動，有其歷史的必然性。

但如果僅就五四愛國學生運動來說，它又是一個自發(fā)的行動。其直接導火線是中國在巴黎和會上的外交失敗。1919年 5月3日，北大校長蔡元培從當時的北洋政府外交委員會委員長汪大燮處得知政府已密電出席巴黎和會的中國代表在喪權辱國的“和約”上簽字。蔡元培聽到這個消息后，立即告訴了持反日立場的北大學生許德珩、羅家倫、傅斯年等人。他們當即約集有關學生，在北大西齋商談對策，并決定當晚在北大三院禮堂召開全體學生大會。當晚，除北大全體學生到會外，其他12所中等以上學校的代表也到會。會議決定原定5月7日的國恥游行提前于次日舉行。這樣，就有了5月4日北京學生3000余人在天安門前集會，游行示威，從而掀起了五四愛國運動。

從五四運動爆發(fā)的過程看，它并不是早就謀劃好的，它是一個自發(fā)的行動。由于游行示威隊伍是從北大紅樓出發(fā)，所以有人說北大是五四運動的策源地，也有人說是五四運動的發(fā)源地，我覺得，還是說發(fā)源地更準確些。

記者：由于五四運動從一個文化運動轉變成一個政治運動，所以有人認為五四民主和科學思想的啟蒙被五四愛國學生運動的政治發(fā)展所打斷、所代替，是革命壓倒了啟蒙，政治干擾了文化。如何看待這個觀點？

蕭超然：這種觀點其實并非新見。胡適早就說過：“1919年所發(fā)生的五四運動，實是這整個文化運動中的、一項歷史性的政治干擾。它把一個文化運動轉變成一個政治運動”。并認為“一個純粹的文化運動和文學改良運動被政治所阻撓而中斷了”，這是一種“不幸”。胡適的這個觀點，反映了作為文化學者的他對文化的偏好與執(zhí)著，對政治的嫌惡，他把五四新文化運動稱為“文藝復興運動”，說要“有意識地為新中國打下一個非政治（文化）的基礎”。但這是他在以感情代替歷史，它既不反映五四時期歷史發(fā)展的真實，也不符合五四時期歷史發(fā)展的本質。

這里還有一個插曲。五四運動爆發(fā)后，蔣夢麟與胡適曾有個謀劃，他們想采用釜底抽薪的辦法，把北大這個新文化運動的中心遷到南方去。當時他們對北大的狀況很悲觀，因為北大的一些愛國學生被北洋政府逮捕，校長蔡元培也被迫出走，他們認為在北洋軍閥的槍桿子底下，北大在新文化運動方面不可能再有什么作為，想把北大新派人士弄到南京去，讓北大成為一個舊派的中心。他們曾發(fā)動北大師生有愿去者簽名，傅斯年、羅家倫都簽了名。后來蔡元培回到了北大，反對這種做法，繼續(xù)舉起新文化運動的旗幟，還允許北大師生講授、研究、傳播馬克思主義，這反映了蔡元培偉大的文化情懷，是很不簡單的。

我認為不能把五四運動只看做是一個文化運動，它是文化層面和政治層面結合在一起的產物。五四新文化運動和五四愛國學生政治運動，是兩個相互聯系、相互促進的運動，是同一歷史過程中兩個相互交叉、銜接、推進的不同層面，是不能分割的。需知中國近現代政治發(fā)展的首要主題是民族獨立，是救亡，而不是民主；是政治，而不是文化。五四運動標志著中國人民的空前覺醒，從對西方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的幻想中覺醒過來，開始走上了自主的、爭取民族獨立、建立統(tǒng)一民族國家的政治發(fā)展之路，這是最根本的啟蒙。由此，在社會主義導向下，中國人民從更高的層次、更廣的視角，看到了民族獨立、人民民主、國家統(tǒng)一富強的前景。如果五四運動只是一個單純的文化運動，就不會震撼全國，引起廣泛的反響，并長期地影響著中國近現代的政治發(fā)展，被賦予“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開端”這樣的歷史定位，它是有重大意義的。

記者：五四運動有力地推動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在早期馬克思主義傳播過程中，馬克思主義者與小資產階級、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發(fā)生了“三次論戰(zhàn)”，即早期馬克思主義者與實驗主義者（胡適）展開的“問題與主義”、基爾特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論戰(zhàn)。有學者指出將此歸納為“三次論戰(zhàn)”不科學。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蕭超然：現在我年紀大了，不太了解學術界的這些爭論，也沒有看這方面的文章。我覺得“三次論戰(zhàn)”的提法，到底科學不科學，可以討論。下面我僅就“問題與主義”的爭論談點看法。

五四以前的初期新文化運動，本來是由許多有著不同思想傾向的知識分子參加的。當集中批判孔學、提倡科學和民主的時候，他們之間的分歧表現得不明顯。五四運動后，隨著馬克思主義的廣泛傳播，新文化運動的營壘開始發(fā)生明顯的分化。一向醉心于西方資產階級文明、信奉實用主義、主張改良主義的胡適，于1919年7月發(fā)表了《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一文，聲稱“一切主義都是某時某地的有心人，對于那時那地的社會需要的救濟方法”，否認馬克思主義對中國的適用性；主張一點一滴的改良，認為主張“根本解決”是“中國思想界破產的鐵證”。針對胡適的這種言論，1919年8月李大釗發(fā)表了《再論問題與主義》一文，指出社會主義是時代的旗幟；宣傳主義與研究問題交相為用、并行不悖；認為社會問題“必須有一個根本解決”，僅僅依靠“一點一滴的改良”是不行的。

對于這次所謂“問題與主義”的論爭，過去我們的看法有點簡單化，把胡適和李大釗說成是尖銳對立的兩方，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受了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是為了要彰顯李大釗的革命立場，借以批判胡適的改良主義立場，這并不完全符合歷史的真相。應該說，當時李大釗和胡適是在作學理的探討，并沒有達到革命與改良尖銳對立的地步。從五四時期看，胡適在北大的地位比李大釗還要高一點，但李大釗思想敏銳，看問題更遠也更徹底一些，特別是他在十月革命后，堅信馬克思主義，要走社會主義道路。對此，胡適是堅決反對的，他和李大釗在思想上是有分歧的。這也導致五四運動以后新文化運動營壘的分化，發(fā)生了《新青年》編輯部征求意見后終于分裂，原本共舉新文化運動旗幟的北大學生也發(fā)生了分化，一部分人跟著胡適走了，一部分人跟著李大釗走了。后來的歷史發(fā)展是大家都知道的。但在個人之間，胡適和李大釗一直保持著良好的朋友關系，李大釗犧牲后，1933年進行安葬儀式，蔣夢麟發(fā)起募捐，胡適還捐贈了不菲的賻儀。

記者:五四運動以后，李大釗是最早選擇走科學社會主義道路的。當時李大釗的社會主義思想和我們現在認識的社會主義有沒有差別？

蕭超然：五四運動以后，李大釗形成了自己的社會主義理念，和我們現在對社會主義的認識，有很多相同的地方。 如他認為實現社會主義的道路必須要有一般與特殊的區(qū)別，必須要有各民族、各國的特色，社會主義者必須要理論聯系實際，使“理想盡量應用于環(huán)繞著他們的實境”；認為“社會主義是要富的，不是要窮的，是整理生產的 ，不是破壞生產的”, “社會主義是使生產品為有計劃的增值，為極公平的分配，要整理生產的方法。這樣一來，能夠使我們人人都能安逸享福，過那一種很好的精神和物質生活”；認為社會主義是“有競爭”的，只排除那種壟斷性的競爭；認為在社會主義條件下，人們的精神生活應該是十分充實的，社會主義能夠避免資本主義那種“惡俗的氣氛”、“商賈的傾向”、“金錢主義氣味”，促進文化藝術的真正發(fā)展，保存文化藝術的個性，“表現純正的美”，等等。當然，五四時期，大多數人是“隔著紗窗見曉霧”，對社會主義的認知還是很模糊的，不知道什么是社會主義。但有必要指出，中國共產黨的創(chuàng)始人和不少具有初步共產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對社會主義是有基本認知的，盡管不如今天我們的認知具體、形象而深入。只是對于怎樣建設社會主義，則幾乎完全陷于無認知。

記者: 五四運動后中國的政治發(fā)展走進了以社會主義為導向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的航道，1949年新中國的建立，標志著發(fā)展取得了輝煌的成果，但在這以后的進程中卻遇到了一些挫折。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蕭超然：中國共產黨成立后，始終把社會主義作為一個目標、一種理想來追求，而且一直沒有停止過這種追求。新中國的成立，為把這種理想、這種追求變?yōu)楝F實提供了最好的契機。中國的政治發(fā)展從此理應走上良性、穩(wěn)定的軌道。但不幸的是，在這個過程中卻發(fā)生了“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兩次大挫折。其原因除去諸種客觀因素外，主觀方面主要是由于毛澤東領導的失誤。毛澤東在探索中國自己的建設社會主義道路的過程中，沒有跟隨時代的前進而變換過時的思維模式和陳舊的領導方法，并急于超前進入共產主義，以致發(fā)生兩次大挫折，造成了嚴重后果。對這兩次挫折，我們要深入研究，跳出為親者隱、為尊者諱的舊史學傳統(tǒng)，把中國近現代政治發(fā)展的曲折進程寫進歷史，展示在世界面前，吸取教訓，資政育人。

但與此同時，我還要指出一點，就是即便在發(fā)生挫折的時刻，毛澤東也沒有放棄建設強大社會主義國家的夢想，沒有停止追求的步伐，并取得了一些進展。這表明五四時期播下的科學社會主義種子仍存留在毛澤東心中，也存留在千百萬共產黨人和廣大人民的心中。同時已搭建好了一個探索建設社會主義的國家平臺。這是基本的前提。如果沒有社會主義種子的根基，如果沒有進行探索建設的國家發(fā)展平臺，那么，也就不會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成長和發(fā)展。

記者：您對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如何評述？

蕭超然：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創(chuàng)了我國社會主義政治發(fā)展的新時期。以鄧小平為核心的中央領導集體，大力撥亂反正，糾正了毛澤東的錯誤，一條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展現在國人面前。經過幾代中央領導集體的接力拼搏，也由于全國人民的共同努力，90年前五四運動時期播下的科學社會主義種子，今天已經成長為參天大樹。只要我們堅持社會主義導向不動搖，堅持走社會主義政治發(fā)展之路，我們振興中華的偉業(yè)，就一定會越來越強固，越來越壯麗；人民的生活也會越來越好。

回眸五四運動90年，我想以一首小詩作結：

南陳北李，前毛后鄧；

建黨立國，中華振興。

這是我的一點認知，或有偏頗，我期待著廣大讀者和同好專家批評指正。

記者:謝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

（責任編輯汪文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