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 秀
半年前,我搜集一份關于中國漁民在海外的素材,寫信給美國西雅圖的華裔朋友蘇丹,詢問她是否認識一個叫韓冬的作者。蘇丹是當?shù)刂形膱蠹埖母笨骶?,我想她可能認識他,或者給我一些線索。
我詢問韓冬的聯(lián)系方式,蘇丹告訴我,不巧韓冬已經(jīng)出海了,大約一個月后才會回來。蘇丹向我細述了韓冬的故事,讓我驚愕的是,韓冬竟是她的丈夫!瞬時,我只覺得一個遙遠的長鏡頭瞬間變成了特寫,好像一個久違的朋友,一下子跳到我的面前。
25年前,韓冬第一次從中國福州到達美國阿拉斯加州荷蘭港機場。荷蘭港是阿拉斯加明太鱈的主要集散地,大多數(shù)美國捕撈船在此卸貨,每年都有百萬磅的水產(chǎn)品運往世界各地。
起初,韓冬在阿拉斯加漁業(yè)科學中心工作,家住在西雅圖。白令海東半部屬美國經(jīng)濟漁業(yè)轄區(qū),西半部則屬俄羅斯。資源管理很大程度上依賴于資源評估及資源調(diào)查,韓冬就是做資源評估和調(diào)查的。
每年夏天,一艘由聯(lián)邦政府租賃的捕魚船在荷蘭港口等著他們。船上除了船長、廚師、駕駛員和兩三個水手,就只有他們5個研究人員。韓冬和研究伙伴收集漁業(yè)標本,每次時間長達3個星期。
韓冬的航海生活開始于大學畢業(yè)那一年,他到船上去實習。出生在中國福州的韓冬,從小便想當航海員,可是陰差陽錯讀了生物系,后到美國華盛頓大學讀漁業(yè)專業(yè),終于夢想成真。
第一次出海時,韓冬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會暈船,所以毫無準備。以前,他在福州釣魚時有過暈船的經(jīng)驗,以為也就不過如此??墒?,海洋上的暈船,是他不敢想象的。首先是頭疼,然后是惡心,胃里不舒服,想吐卻吐不出來。他趕快躺下來,這才感覺好一點兒。這個“下馬威”確實令人焦急,后面的日子怎么過?接下來,他發(fā)現(xiàn)躺著也不行了,非得吐出來才覺得舒服。他準備了一個大塑料袋子放在床頭,以備暈船時的不時之需。多年以后,即使暈船有所改善,但嘔吐也是家常便飯。有一次,韓冬在甲板上工作,剛吃下去一個漢堡,不到5分鐘,全部吐給了海洋生物。他的一個伙伴甚至沒來得及感覺頭暈,就把午餐全部吐在了工作臺上。
收集資料的工作是繁重的,每到一個區(qū)域就要下一網(wǎng),每網(wǎng)就是幾千磅的水產(chǎn)資源。需要分類、記錄,給管理部門提供數(shù)據(jù)。漁業(yè)管理部門根據(jù)他們的數(shù)據(jù),規(guī)定某種水產(chǎn)每年捕獲的范圍和產(chǎn)量。大海在他們手里是可以掂量的,如果沒有他們的努力,海洋資源就會斷子絕孫,且不說人類的后代將沒有水產(chǎn)可吃,地球的生物鏈也將遭到破壞,后果不堪設想。
夏天的白令海并不像阿拉斯加那樣陽光明媚,也不如人們想象的那樣溫暖舒適,天是灰的,海也是灰的。海上生活單調(diào)無味,每天穿厚厚的冬裝,外套、雨衣、雨褲和雨帽,手戴兩層手套。他們把魚捕上來,做出統(tǒng)計之后,留下標本,其余再送回海中,天天忙得天昏地黑,兩手沾滿了魚腥的黏膜。比目魚離水后仍能生存較長一段時間,它們總是上下扭動身體,把工作臺攪得天翻地覆,濺得他們滿身滿臉都是水。有的工作人員實在受不了,就用拳頭狠狠地把比目魚“修理”一頓。
雖然辛苦,但與當年的海盜甚至今日的漁夫相比,他們還是優(yōu)越的,至少有足夠的食品,還有現(xiàn)代化的儀器設備。資料記載,海盜吃的食物是一種用麥粉攪成的糨糊,一周吃一次用鹽腌制咸得發(fā)苦的肉,每天都是配給供水,而且隨時都有葬身魚腹的危險。強風激起大浪,形成高達8到12米的兇猛海浪,一朵浪花就能把人擊倒。即便是在今天,翻船事故仍時有發(fā)生。
和蘇丹談戀愛后,蘇丹曾多次問韓冬:“出海是否有危險?”韓冬說得輕描淡寫:“你看過電影《完美風暴》嗎?”蘇丹搖搖頭。韓冬說:“和電影里演的一樣。”當晚,蘇丹就去看了電影《完美風暴》。只見雨點像擊鼓一樣,敲得心驚肉跳。閃電撕裂天空,風裹著暴雨與漁船搏斗,沖天的大浪把船拋向空中,再扔進海底,似乎不把漁船砸成碎片誓不罷休。臺風來時,人們?nèi)缗R大敵,可是在海上,即使是好天氣時,也是顛簸搖擺,一切都是歪歪扭扭,跌跌撞撞,沒有筆直的道路可走。但是這些年來,韓冬已經(jīng)習慣于順著漁船搖擺的傾向糾正自己的步伐。
一個月后,韓冬從阿拉斯加回到西雅圖,我終于聯(lián)系上了他。
“20多年過去了,年年出海,你是怎樣度過的呢?”我在電話里問他。他笑著說:“偶爾見到太陽從濃濃的云層后面射出一縷陽光,就像枯木逢春一樣眉開眼笑。記得有一天正趴在船舷上吐,吐得慘不忍睹。問自己為什么要來這白令海受罪?就在這時,一群海豚躍出海面,背黑腹白的流線型身軀,以極快速度穿梭于船首,如同上蒼安排的天然表演,看得我心情振奮,忘記了痛苦。正巧,陽光也出來了,前右方是個小長方形的綠色小島——圣喬治島。終于見到了陸地,平坦的土地?!痹瓉恚@一刻,韓冬告訴自己,這樣的努力是值得的。自此以后,海豚就成了他的朋友,時時提醒著他白令海的甘與苦。
“那么吃什么?有中國菜嗎?”我又問。
韓冬說:“離開家剛上船,一切都很新鮮。頭兩三天,吃牛排、肋骨、玉米牛肉,都還不錯。再往后就思念起中國飯菜來了。有次廚師說,今天弄了點兒蒸飯。我打開鍋蓋,竟是加了黃油的白飯,勉強吃幾口。還有次廚子做了炒飯,我感激涕零,吃到嘴里,味道不對,煮得稀爛。有時候想吃一碗湯面,想得饞極了,就跑到廚房去找,誰知等我打開冰箱,找遍了也找不到中國菜的影子?!蓩D難為無米之炊,為了解饞,我就帶了生力面和醬瓜罐頭上船。但總不好意思在大伙吃飯時我去煮面,再說也怕惹得廚子不高興。我只能等大家入睡了,再爬起來,拿著家中帶來的筷子,在廚房找了碗,把生力面放在微波爐里熱3分鐘后,偷偷地吃。這個秘密不久被發(fā)現(xiàn),大伙兒就給我起了個綽號叫‘面條小子?!?/p>
我又問:“你一定吃了很多海鮮吧,還是最新鮮的?”他笑,說:“很多,但吃多了也會膩的?!蔽以賳枺骸澳軒Щ貋韱幔俊表n冬搖了搖頭。后來蘇丹告訴我:“韓冬一回來,我們家就不買海鮮了。市場上的魚,韓冬怎么看得上?”
韓冬是船上唯一的中國人,沒有家鄉(xiāng)的食品,但有中國的音樂與歌曲。他曾經(jīng)在中國的大學是一名出色的歌手,有一副好嗓子,他也是西雅圖華人合唱隊的成員。工作之余,他讀金庸的小說,王德威的文學評論,在甲板上吟唱《海霞漁歌》,用中國的精神養(yǎng)料給自己充電。
這就是韓冬,一個漂在海外的“中國漁夫”,一個人的海洋。
(圖/潘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