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江
北川人的心兩頭系,一頭牽著老城,一頭牽著新城;一頭系著傷痛,一頭系著希望。
舊城祭
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藥。
時間,也未必奏效。
北川老城的時間就永遠定格在2008年5月12日下午2點28分。山崩地裂,江河嗚咽。
北川中學高三(7)班的周彎彎與李偉回來了,鐵絲網(wǎng)圍住了教學樓的廢墟,兩個女孩一身素衣,穿過祭奠的人群徑直爬上了建在小山坡上的操場。那是北川中學的制高點,從這里可以俯視整個校園,甚至可以看到遠處的北川老城。
操場面向校園的一側同樣被安插了鐵絲網(wǎng),黃菊排滿地,兩個女孩從書包內掏出紙錢、香燭,朝著校舍的方向點燃。
周彎彎把一疊寫得密密麻麻的小信紙系在鐵絲網(wǎng)上,那是她給逝去的好友寫的悄悄話。
李偉掏出了11張千紙鶴。11,代表著班上遇難的11名師生,那是她們連夜疊的,李偉在每一張紙條上寫下一個遇難同學的名字?!八麄兊囊羧萑栽谖已矍啊!?/p>
兩個女孩生怕漏寫了誰,復查了好幾遍,然后朝著廢墟的方向將11張千紙鶴一張張訂在鐵絲網(wǎng)上。地震后,北川中學的幸存師生轉移至綿陽長虹基地繼續(xù)上課,因為放假,兩個女孩得空過來祭奠。
學校內前來祭奠的人越來越多,“夾縫男孩”廖波回來了,高位截癱、坐在輪椅上的鄭海洋回來了……
沒有人說話,站在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有一份相似的悲痛,所有人默默注視眼前的廢墟,不時有鞭炮聲起,那是親人在告慰亡靈。
周彎彎與李偉站在操場上朝著廢墟凝望了許久,眼圈紅了。
鞠躬,離去。
北川中學往下100米,“三道拐”,老城入口。人流一直排到任家坪。為方便群眾祭奠,封鎖了近一年的北川縣城準予有限制開放。短短4天內,多達9萬民眾前來祭奠,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并不是北川老縣城的人,在那場地震中,北川縣城15600余人遇難,4300人失蹤。
免費接送祭奠群眾的車輛將人們從綿陽、安縣、擂鼓鎮(zhèn)一車車送到這里,干警在入口處仔細檢查證件,只有持當?shù)厣矸葑C或親屬死亡證明的人才能準予進城。
“放輕腳步,給逝者安寧”、“親人安息了,我們還忍心驚擾他們嗎”,一進“三道拐”就看到這樣的標牌。
人流順著“三道拐”一直延伸至縣城深處,巨石橫在路邊,砸成一堆麻花的轎車仍然可以隱約看到血跡。
世界上沒有哪一座城市像北川這樣悲愴,短時間里山河易貌,老城變?yōu)榭蕹恰?/p>
你不得不驚訝于大自然的力量,在地震摧毀整座城市后,泥石流又將大半個縣城埋沒。
泥土覆蓋著廢墟,再往下是數(shù)以千計的亡靈。
老城一片肅穆,祭奠的人占據(jù)了尚未封鎖的每一個角落,此刻卻只聽到穿城而過的水流聲與沉重的腳步聲。
一個男人坐在廢墟前,注視著亡妻的照片,人與照片間是一束鮮艷的百合。
沒有人忍心去打破這種平靜。
“親愛的女兒,爸爸終于找到你了,但我沒有辦法把你挖出來,對不起!”這行文字寫在北川職業(yè)中學的廢墟前,那么多焚香祭奠的人,不知道“爸爸”在哪里。
這是北川人心中的痛,細心觀察,幾乎沒有一個健全的家庭前來祭奠的,要么是母親領著孩子,要么老人領著孩子,還有孤獨的母親坐在河邊,遠望著被山體掩埋的曲山小學發(fā)呆,河沿上擺滿了糖果、牛奶、可樂……
可是,你也不得不為生命的堅強感動,覆蓋廢墟的泥土上已經長出了一層小草,還有那種被當?shù)厝朔Q作“貓耳朵”的小野花,開得那么艷,像極了菊花。
有人發(fā)現(xiàn)幾只家鴨站在河邊曬太陽,又有人發(fā)現(xiàn)了一堆密密麻麻游得正歡的蝌蚪。
在這個死亡之城,每發(fā)現(xiàn)一個弱小的生命都能讓人感動。
“5·12”遇難同胞集體掩埋處,公祭正在舉行,素不相識的人們泣不成聲,抱成一團,互相勉勵。
鞭炮聲聲,香燭燃點,紙錢焚飛。
雷文廣朝著家的方向,灑上一瓶白酒。“老婆,放心去吧,孩子們都好?!?/p>
都說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
亡靈也不忍我們再傷悲。
北川的這個清明,沒有雨。
新城冀
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藥。
時間,是一副中成藥,慢慢才能奏效。
北川人的記憶停滯在2008年5月12日下午2點28分,停滯在老城。思想?yún)s沒有停滯,生活,也沒有停滯。
北川人頑強樂觀的精神從老城封鎖線外的一排排貨攤就可以看出。震后不久,就有不少北川人聚集在這里做生意。他們出售的多是“5·12”汶川特大地震的影像資料,北川城舊貌、溫家寶總理慰問災區(qū)群眾的照片售價5元,大地震光盤15元,畫冊45元……
30多歲的席剛在板房內做起了制作批發(fā)地震影像資料的生意。20多平方米的空間,兩臺電腦、一臺打印機一刻不停,席剛震前在北川中學校門邊上開了兩家店,地震帶走了他多名親友,包括在北川中學念書的侄女。
席剛一天可以批發(fā)300張照片、100套光碟。整個任家坪一帶批發(fā)這種地震影像資料的有五六家,零售的則有上百家,56歲的王正財就是其中一位。
他老了,不能出去打工,每天推著四輪小板車賣照片,也可以賺上幾十元。
幾乎每個在這里做生意的人都不想再看這種影像資料。“來買的人總問我家里遇難了幾個人,煩了,不想回答?!毙那楹玫臅r候,老王會指著照片說,“喏,我的老伴和我的家就埋在這個滑坡里?!?/p>
王正財給自己的小攤取名“自力日雜百貨店”。
傷痛不是賣點,傷痛埋在心底,但生活還要繼續(xù)。王正財說:“我不是發(fā)國難財。”
不過,清明季節(jié)來的多是本地人,生意也就自然冷清了不少,只有那些前來旅游和考察的外地人才會買上一份留作紀念。按照規(guī)劃,北川老縣城將被建成一座地震遺址博物館。
王正財覺得新城建起來了,北川的新紀元才算真正開始。
新城在安昌,老城23公里外。
就在清明前一天,安縣與北川縣進行了行政管轄權正式交接,將安縣的安昌鎮(zhèn)、永安鎮(zhèn)、黃土鎮(zhèn)的常樂、紅巖、順義、紅旗、溫泉、東魚6個村劃歸北川縣管轄。
安昌鎮(zhèn)往東2公里,過安昌河,就是新北川城選址,這是多么平坦、肥沃的一塊土地!滿眼的油菜花一望無際,山在遙遠處,新的北川城再也不會面臨山體“包餃子”的危險。
“在原來的北川要找到這樣一塊平整的地真的不容易?!?3歲的紅旗村村民葉義全正領著一群鄉(xiāng)親拆除自己的屋基。
新北川城籌建小組在這塊地皮的農田深處,一路上,不時看到原屬安縣的老農們在老宅上清理廢墟。
工作人員介紹,新縣城選址方圓6.82平方公里,拆遷涉及4個村2392戶6610人,安縣老百姓為此作出了重大貢獻。拆遷在今年2月5日開始,到3月中旬絕大多數(shù)動遷戶都已經搬走。
工作人員說,北川人從此不必再擔心地震,按照抗震標準,新城要遠離地震帶4公里以上,現(xiàn)在遠離了地震帶足足9公里。
新縣城何時動工開建是北川人最關心的話題,也是北川災后重建的重要標志,四川省日前批復了《北川羌族自治縣新縣城災后重建總體規(guī)劃》,新縣城城市定性為:北川縣域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川西旅游服務基地和綿陽西部產業(yè)基地;現(xiàn)代化的羌族文化城。
備受關注的北川中學已經定于今年5月12日破土動工,不過,新縣城何時開工尚未最終公布。
這天上午,在安昌鎮(zhèn),北川縣委、縣政府臨時辦公處的門前,大批群眾圍在公告欄前觀看新城規(guī)劃圖。
北川縣長經大忠還是那么馬不停蹄,一臉疲倦,他不愿再去重啟傷痛的記憶,談及這一年來的經歷,他寥寥數(shù)語:感謝全國人民對北川的關心、關愛。
“北川人民一定會面向光明的未來,昂起倔強的頭顱?!?/p>
重建一個新北川,這是對逝者最大的告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