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歲月過去那么久了,那種蔑視人格尊嚴、輕率地鄙視為尊嚴而死的論調(diào),依然原封不動地積淀在我們的周圍。
今年以來,頻見中學生自殺。我們當然不會鼓勵這種以極端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傾向,但是坊間動輒用“脆弱”和“懦夫”來形容他們,我是大不以為然的。
我曾站在一位逝者生前站過的地方體驗心情,從那么高的地方看下去,說實話,只有一個感覺:怕!
鄙人脾氣不好,有時候喉嚨比較響,但其實那都是表象,如今站在那,才知道自己其實很膽小,很“夜壺蛋”的……
自殺的原因太多。但至少,為尊嚴而死是值得尊重而不該被污損的。
今年3月,13歲的湖南女孩被那個混賬班主任強迫寫了10多張“檢討書”后憤然跳樓,不能不使我想起當年的“李家姆媽”。
我是在弄堂里長大的,論家境自然很不“資”,但因為隔壁“李家花園”里有“正宗小資”,故可以談點“尊嚴”感覺。
那建筑是中西合璧的,坐落在康定路上,依稀記得有西班牙筒瓦和巴洛克陽臺,然而大廳門楣以及廳內(nèi)的藻井卻都是傳統(tǒng)的,園內(nèi)花木葳蕤,院門外面還有綠色的裙柵。
李家爺爺很陰沉,從來不和我們說話,大人都說他以前是洋行的大班。給我印象較深的是同學李家妹的寡居的母親——李家姆媽,大人們都叫她汪小姐,“圣約翰”的高才生,那時三十來歲,皮膚白皙,穿著摩登,常在花園里輕輕朗誦,每看到她昂頭走過,弄堂口穿花格子襯衫的阿飛們就要狂吹口哨。
但她對人始終很謙和。觀察她的生活才知“小資”是一種“骨子里的東西”。
你可以很時尚白馬,但不是小資;你也可以很高雅、含蓄、唯美,但還不是小資,上海的“小資”說到底是一種東西方文明調(diào)和后的升華物,一種并非“秀”給人看的,自愛的浪漫情調(diào)和人生態(tài)度,在周作人先生那里,是一種“難以學會的,不問苦樂貧富都可以如此從容的閑適”,在李家姆媽,則是午后捧一本葉芝詩集坐在紫藤花下獨自傷感,或夜半時分為過去的歲月彈一曲蕭邦的《夜曲》……1967年中秋節(jié)那天,忽然聽得李家花園附近人聲嘈雜,趕緊過去看熱鬧,陡然看見李家妹的母親低著頭,掛著木牌,只穿一件內(nèi)衣站在花壇上,她身旁站著平時最喜歡對她吹口哨、如今忽然戴起了紅袖章的“花格子襯衫”阿飛。
“……軋過幾個姘頭?交代!”阿飛大吼了一陣,突然舀起陰溝里的極污之物,對著她藕一樣白嫩的脖子澆下去,然后再涂上她的嘴唇……30多年過去了,我始終想著,有些人并不是被所謂“文革”帶壞的,而是原本就很壞很壞。
那年夏天我突然想去看看闊別的李家花園,門開了,是已經(jīng)大大發(fā)福的李家妹,倒還記得我,可李家花園已經(jīng)難以辨認了,裙門當然沒有了,到處是鉛絲,到處是爛木頭,曾經(jīng)那么美麗小巧的花園建筑現(xiàn)在亂哄哄得像個傳染病房,李家當年被掃地出門后,花園被“管養(yǎng)段”長期占為白鐵車間,后經(jīng)過20多年的追討,總算回到李家手里。
“你媽呢?”“早就去世了……”她說。那天揪斗后,就被押送回鄉(xiāng),回鄉(xiāng)不久就選擇了死。
“到了農(nóng)村,‘農(nóng)革會繼續(xù)要她寫檢查,每天一張,而且一定要照著他們的意圖,寫下流事、下流細節(jié),不寫就打,就侮辱,寫得‘精彩,就大家傳閱、大家起哄,才一個月,媽媽受不了了,爬到水塔上去,跳下去,死了……”
我聽了木然半晌,原來她早就不在人世了。那魚池,那琴,那朗誦。
幾乎所有街坊都說她“想不開”、“脆弱”,我倒以為她值得我們尊敬,真正的小資,我想,就是一種“寧為玉碎”的驕傲。
不久,我又路過李家花園,發(fā)覺打樁機已在那里轟鳴,小樓被連鍋端掉,花園的一切——魚池和小蟲,葉芝和鋼琴都只能“小資”在我的記憶里了。
常想著,歲月過去那么久了,屠伯們不僅逍遙復逍遙,而且那種蔑視人格尊嚴、輕率地鄙視為尊嚴而死的論調(diào),依然原封不動地積淀在我們的周圍。
常聽說,我們的民族,最缺的是宗教情愫和哲學思考。
其實我們對自己的哲學素養(yǎng)不必期盼太高,只消尊重為尊嚴而死就行。因為卡繆說了,真正的哲學思考只有一種,那就是“自行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