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我寫這部小說,一個很大的愿望是寫出這個社區(qū)是老百姓聚集之處,老百姓做人,往往有一個基本的準則是不會改變的?,F(xiàn)在價值觀紊亂、道德淪喪的,不是老百姓,而是有錢有權的階層。事實上,老百姓一直固守著中國傳統(tǒng)的道德準則:仁和義。
王琦瑤曾經(jīng)“站在一個至高點上看上海”,她覺得:“上海的弄堂是壯觀的景象?!?/p>
在上海的弄堂中,那些像深淵一樣的長巷吞沒了許許多多家長里短市井故事,幽深的弄堂在默默地訴說著往事,只可惜無可奈何花落去,它們的歷史正在被人為地改寫。而王小鷹讓這些故事流淌在她的心里:“法華鎮(zhèn)路我觀察了十幾年,才決定寫這本書?!蓖跣→椪J真地說。
以法華鎮(zhèn)路為背景,在長篇小說《長街行》中,王小鷹試圖向讀者描述上海這座超級大都市的城市變遷。這不僅僅是個人的歷史,也不僅僅是城市的歷史,而是從城市的發(fā)展來觀照城市中居民的人生悲歡:人生長恨水長東。城市以及城市中的街區(qū),是如何形塑居住其中的居民的性格和命運的?兩者之間真的有某種秘密的聯(lián)系嗎?王小鷹給出了肯定的回答:“我一直覺得,上海的一條街就像一個女人一樣?!?/p>
事物發(fā)展的必然
《新民周刊》:《長街行》的故事在改革開放的時代背景下展開,更多的還是折射上海三十年的社會變遷?
王小鷹:我就是想寫城市與人的關系、建筑與人的關系。我一直覺得,上海的一條街就像一個女人一樣,在《長街行》上,我寫的題記是“一個女人和一條小街共同成長的故事”。在《長街行》中我寫了很多女人,并不是單單一個女人,其實我覺得街道也和人一樣是有性格的,人和它一起成長。這三十年,我們每個人身上都發(fā)生很大很大的變化,人的命運變化,人的階層的變化,人的性格、脾氣,甚至于外貌裝扮的變化都非常大。熟悉我的人會知道,我這三十年來服飾打扮變化很小,不怎么買衣服也不怎么換衣服,我三十年前也是這樣喜歡穿中裝,但我也許是比較個別的例子,上海的變化極其明顯。
具體到一個具體的建筑,也就是一個住的房子、房子所處的街區(qū),它和人的性格、階層、命運都有密切關系。以前上海人說“上只角”、“下只角”,“下只角”的女孩子老想嫁給“上只角”的男孩子,“上只角”的女孩子絕對不會嫁給“下只角”的男孩子,在那個年代,如果你交了一個男朋友在“下只角”,家長絕對會反對,上海人有一種固有的觀念。整個上海的城區(qū)都在發(fā)生巨大的變化,“下只角”也在變成“上只角”了,“上只角”有些地方的環(huán)境反而變得有些不盡如人意。這種轉變就像盈虛坊所折射的。我有許多關于上海變化的理念在小說中。一件事情發(fā)展到極至了,它就會改變,所以我希望來寫這樣一個街區(qū)以及街區(qū)里的一些人,來反映變化的必然——你想不變也不可能。但是像“上只角”的人對于“下只角”的變化其實心有不滿,其中有嫉妒,也有挑釁。比如小說中李凝眉這樣的人物,她看不起許飛紅的發(fā)展。王紀人老師在開研討會的時候問我,你對“下只角”的變化是不是心悅誠服?你是不是心里也有一點疙瘩?有一點不舒服?確實如此,我們總是覺得,這些從個體戶起家的人不可能在文化上與我們平起平坐,但是我現(xiàn)在不得不承認,不久的將來,他們很可能在文化上也有個被逐漸認同的過程。有的時候,在剛剛開始的時候是有一點勉強,但是你要能寫出它的必然性。
一個人的觀點立場應該是很重要的,但是在寫作的時候,如果你比較尊重事實的話,只要不是虛假的話,你總能夠透露出事物發(fā)展的必然,我想我能夠做到這一點就不錯了。如果要在思想上把這個問題探討得非常深刻,也是不可能的事,因為我們還處在變化之中,還不知道它的結果怎么樣。有一些細節(jié)我沒有寫進去,我喜歡把小說寫得溫潤、日常一些,自然而然,比較內斂,并通過這些溫潤的敘述來反映出一些比較深刻的東西。我不希望把一些很尖銳的問題提到面上來,顯得很咄咄逼人。就像一塊玉,不懂的人不就覺得它是一塊石頭嗎?喜歡它的人就會知道它有很多靈性的地方,我希望我的作品也是這樣的。
《新民周刊》:盈虛坊是否有一個原型?
王小鷹:這條街也是有原型的,就在法華鎮(zhèn)路上。我于1975年搬到現(xiàn)在我們所住的地方來,住了30多年。華山路邊上就是法華鎮(zhèn)路。那里原來都是一些小雜貨店,我們都比較窮,那里的百貨價格便宜,所以我也經(jīng)常去。我記得90年代的變形金剛可以算是奢侈品,可是在法華鎮(zhèn)路的小店里,買26個字母的變形金剛,一共才100多元。我是一點點看著它從很破爛很破爛的小街變成了現(xiàn)在的高檔住宅街道,所以我對這里的城市變遷很有感觸。法華鎮(zhèn)路每一幢新的大樓前都樹了塊牌子,這牌子上寫著當時老的法華鎮(zhèn)路——還不是我們剛來的時候,再早些時候,這里都是民國時期一幢幢的花園住宅,1958年才建的馬路。我看到的法華鎮(zhèn)路有一股陳舊的氣息,預制板搭出來的公房,馬路上全是爛泥,還有很多臨時搭建的房子。我看了那些牌子之后,我才知道,原來法華鎮(zhèn)路曾經(jīng)是如此有意味的一條街,都是“王家大院”之類的深宅,這里也以種牡丹而出名。
法華鎮(zhèn)路1958年之前是一條河浜,是洋涇浜(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延安西路)的支流,一直流到肇嘉浜(在上海,凡是名字中有“浜”的原來都是河流)。解放前的上海河網(wǎng)縱橫,因為有河,河邊上就會有集鎮(zhèn)。當我了解到這些時,我覺得這條路特別有歷史。于是我就來到法華鎮(zhèn)路的街道辦事處,辦事處的工作人員給我介紹了兩個原住戶,一個姓王,一個姓李,他們是老法華鎮(zhèn)路上的大戶人家,解放初被作為“反革命”處理,結果他們的老房子都被收為公有,人也被發(fā)配到新疆等地。他們的后人我都去采訪過了,他們的故事逐漸就成為這部小說的骨架,小說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
傳統(tǒng)道德觀的價值
《新民周刊》:除了王、李兩戶就沒有采訪其他人?那么書中那些人物的原型,其實是您長年積累的結果?
王小鷹:是這樣的,沒有特別刻意為寫這本書而去采訪。法華鎮(zhèn)上留下的兩棵大銀杏樹,現(xiàn)在還在交通大學的旁邊。法華鎮(zhèn)路上有個法華鎮(zhèn)廟,在我的小說中,有個盈虛庵,就是以此為原型的。在這本書中,人物基本上都是有原型的,比如因被強奸而變瘋的常天葵。我小時候為什么一直想考北大呢?因為我家隔壁鄰居家里的大姐姐,我上高中的時候她考取了清華大學,大家都覺得很驕傲:我們這幢樓里出了一個清華畢業(yè)生。她本人也長得特別漂亮,不是那種艷,而是那種靜。每年她放暑假回來,我們這些年輕人都非常羨慕這個大學生姐姐。可是,風云變幻,后來就“文化大革命”,她去串聯(lián),回來就變成了精神病。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到底是怎么發(fā)瘋的。只是鄰居中間的風言風語說,這是她被人強奸、輪奸所致。那時候我還小,不可能寫文章,只是這些往事會埋在我的心底。
還有小說中的保姆吳秀英,我們最早從南京進入上海,我們找的第一個保姆就叫吳秀英,我對她的印象很深。她現(xiàn)在快90歲了,本來她住在老城隍廟附近,后來動遷搬到嘉定,所以不太來市區(qū),現(xiàn)在她年紀已高,也不太可能到處走動。我接觸了很多老保姆,帶我女兒的保姆在我家住了十年,我跟她關系也很好。像最早的吳秀英保姆,她的子女都在我家中長大。50年代的戶籍管理比較松,我母親幫助他們把戶籍全部改成城鎮(zhèn)戶口,還給她介紹了工作,讓她在兒童福利院當保姆。所以現(xiàn)在她退休后還有退休工資,她很感謝我母親,要不然的話,她現(xiàn)在肯定還是農(nóng)村戶口。
《新民周刊》:您的小說其實也是在呼喚一種傳統(tǒng)的價值觀和道德觀。
王小鷹:是的。說起來李凝眉也有原型,我們以前住在柏林公寓時候,對面有一個李凝眉似的人物。性格上,看似很尖刻,但是她做人有底線,雖然平時對保姆很傲,可以很看不起下人,只是中國傳統(tǒng)的道德標準在她心中根深蒂固。我寫這部小說,一個很大的愿望是寫出這個社區(qū)是老百姓聚集之處,老百姓做人,往往有一個基本的準則是不會改變的?,F(xiàn)在價值觀紊亂、道德淪喪的,不是老百姓,而是有錢有權的階層。事實上,老百姓一直固守著中國傳統(tǒng)的道德準則:仁和義。這是近幾十年來大家非常忽視的一點。我們要用仁義來衡量現(xiàn)在發(fā)生的一些事的話,很多事經(jīng)不起推敲。明星捐獻一點錢就了不起了,這些錢你們是怎么獲得的?我覺得他們獲得的榮譽和金錢超出了他們對社會的貢獻。你們那么多的財富是社會給予你們的,你們就是應該捐獻。而老百姓的生活并不富裕,但是在最關鍵的時候,他們能盡他們的能力出手相救。在我看來,民間的道德和仁義非??少F,所以我想寫一個盈虛坊這樣的街區(qū),寫這樣的一些普通人的人生。
唯一沒有原型的就是女主角許飛紅。我只是搜集了一些資料,所以也有評論家評論說這個人物沒有吳秀英寫得出色。但是出于這本書的立意,我必須設計許飛紅這樣一個角色。她是這樣一個人物:受生活環(huán)境的改變而改變了她的階層。我們的改革開放給了出身比較卑微的人一個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我覺得這一點很重要。一個保姆的女兒,如果不是改革開放,永遠也不可能變成老板。改革開放為他們提供了一條路徑。她能夠在社會的變化之中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至少也有一種成功的希望。
用一個主題來涵蓋這部小說我覺得比較難,但是我確實希望通過這部小說來表達我對這個社會變化過程中的一些看法,對于社會上很流行的價值觀,應該說我很不認同。我是個很落后的人,很守舊的人,生活在20世紀、進入不了21世紀的人。我只是通過小說來表達我認同的世界和我不認同的世界。
《新民周刊》:上海毫無疑問在城市化的進程之中,舊區(qū)拆遷和改造使得上海日新月異,一方面當然這樣的變化使得上海越來越漂亮,另一方面,對于一些老城區(qū)的拆遷您是否也會心存惋惜?
王小鷹:城市變化中有很多很可惜的地方。但是我在小說中也寫到,我能夠理解這種變化。我覺得這是城市發(fā)展過程中不可避免的事。因為我們的起步太晚了。美國的有些城市,從外觀上看,沒有高樓大廈,只有印第安式的平房,可是內部裝修又很現(xiàn)代,有點像新天地。上海要全變成這樣也不可能,新天地也是香港投資商投資的一小塊地區(qū),周邊馬上就是高樓大廈,而且新天地本身也已經(jīng)變成消費的場所。要保留傳統(tǒng),我覺得還應該保留一段市民的生活狀態(tài)。新天地的生活狀態(tài)完全改變了,里面都是酒吧。我能理解改革開放一開始的時候,我們的政府沒有做一些老城區(qū)保護的工作。我們的國家還不富裕,改革開放初期階段,我們欠下的債太多了。我是人大代表,曾經(jīng)跟著去了很多地方采訪,有些地方老百姓的生活實在太苦,你如果要把老城區(qū)改造好了再讓他們住進去,政府真是需要太多太多的投入。現(xiàn)在政府努力把他們拆遷,只有這樣的辦法。于是,在很短的時間里,拆掉了無數(shù)的老城區(qū)。現(xiàn)在我們的城市變得有點恐怖,上海當然是長高了長美了,但是有時候我下了飛機在高架上乘車回來,過了盧浦大橋這一帶,我有一種穿行在峽谷之中的感覺,兩邊都是高樓壁立。難得會看到一片石庫門的房子,感覺好親切。你看巴黎塞納河岸,有很多古董級的建筑,可是我們的黃浦江,除了外灘,基本上就是新的建筑。我特別反對現(xiàn)在樓越建越高,沒太大意思??墒菦]辦法,這是發(fā)展的腳步,你挽留不住它,它必須這樣走下去。
寫小說,我覺得心中要有不平,但是也要有理解。如果你只是憤恨,容易成為詩人,憤怒出詩人。但是你看曹雪芹《紅樓夢》,他肯定對家族的滅亡、他的階層走向沒落有很多怨氣。但是他寫得很含蓄,并不會去譴責他所在的那個階層。將社會視作一種尺度,通過他不經(jīng)意的描寫,讓我們感受到那個時代的脈搏,我覺得這是最高超的寫作。
小說里,許飛紅上了騙子的當。這樣的騙子現(xiàn)在真是太多了。我也寫到,她做錯了,但是她情有可原,她受到了教訓。她怎么會發(fā)展到這一步,也有一個水到渠成的過程,她必然會走到這一步。對于騙子也是這樣,客觀地描述,不需要太多的譴責,讀者自有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