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年之澀

楊小樣

ONE

2005年的冬天，鐘想想迷上味千館的辣子面。好不容易熬到放學，本想收拾好東西搶在所有人前面飛奔出教室,晚了賣完可就吃不到了?？墒蔷驮谶@個時候班主任卻咳嗽一聲走進教室。鐘想想已經(jīng)離開座位的屁股就硬生生地坐了回去。班主任開始講學校下達的新通知，她在心里碎碎念啊念，我的寶貝辣子面啊辣子面。老班終于下令：放學。 鐘想想不太清楚老班剛才具體說了什么，好像是關于什么公開課的吧。她完全以體育委員的姿態(tài)抓起書包就沖出教室，“噔噔噔”的聲音在樓道里面顯得特別有節(jié)奏感。

樓道里還有另一個人的腳步聲，有人在她后面喊：“鐘想想?！?她很憤怒地回頭，看看是誰要影響她的速度。原來是班長謝嘉南，他其實是個不錯的男生，好像什么都好，包括成績、人緣、性格和長相?？墒亲詮乃哪莻€和鐘想想有關的秘密被人捅破以后，隔壁班又有不少的所謂他的“南瓜”們跑來瞧她，然后那些女生就用一致的口吻對她評價一句——那個鐘想想也不怎么樣啊，除了身高以外。她恨死別人對她評頭論足了。所以，她也恨死了謝嘉南，討厭他對自己好。

“鐘想想，你是要回家嗎？”謝嘉南問她，口氣里是討好?！昂湍阌嘘P系嗎，請問？”她的語氣就和天氣一樣冷?！澳莻€，我是想說，我可以送你回家啊……今天很冷的?！彼f話的樣子很誠懇，就連眼神也一樣。 “你送我天就會變得不冷了嗎？”末了還擺個臭表情，謝嘉南實在不是她喜歡的那根骨頭。

他一時語塞。他只是想制造一個和她一起走的機會而已啊。 她看著他那誠懇的樣子又覺得很內疚，他又有什么錯呢。她拉拉他的衣角：“喂，你其實不用送我的。你也知道天這么冷，況且你家離得遠，所以……你還是自己先回吧?！?/p>

他笑著輕輕點頭，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她趕緊又補充道：“喂，你別誤會啊，我只是不想讓自己有罪惡感而已?！闭f完就開始飛奔。

辣子面啊辣子面。大家請忽略某人從嘴角流下的涎水。

當她風風火火趕到味千館時，味千館大廳里的人都快坐滿了。餐桌是連在一起的，人與人挨得很近，坐在她左邊的是一個臉孔風塵仆仆，眼睛卻很漂亮的男生。他身著一套黑白的運動服，很是養(yǎng)眼。

一會兒，鐘想想的辣子面來了，她開始滿心歡喜地享受天下最最美味的拉面。 哈，真是好辣??！她邊用手扇動辣紅的嘴巴邊聽耳機里的那個嘻哈小子唱著熱辣的歌。還是她旁邊的那位夠牛，辣歸辣，可他還是那樣淡定，不像鐘同學那樣有天下大亂般的大動靜。

最后，一大碗面條總算是被消滅掉了。她朝桌子上看，嘿，怎么沒有餐巾紙了呢。

坐她旁邊的那位男生迅速埋進運動包里一頓亂找，翻出一包餐巾紙。從里面抽出一片抹抹自己的嘴巴，然后動作不輕也不重地遞給鐘想想一片，還朝她瞥了一眼說：“不用謝了?！?說完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她帶著那么一丁點不屑的目光目送。我又沒有說要感謝你，她在心里嘀咕。他側身走出門外時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鐘想想大致記住了男生的樣子。濃濃的眉，清澈的眼，微微揚起下巴時，側面有流線弧度，瘦弱，但很有力量的感覺，還有，兩顆潔白的小虎牙。

鐘想想的心里面莫名其妙地泛起一陣波瀾，這時的耳機里的女聲在唱，Just tell me，為什么，眼神有話要說。

眼神有話要說。

TWO

上午是新教師授課的公開課。

據(jù)說這堂課的老師是綠藤中學的新老師，先進。還據(jù)說，有些小帥。所以，班里的女生們都有不小的激動。謝嘉南問鐘想想：“你不會和她們一樣吧?！彼f：“當然不會了?！蹦┝诉€加一個嫌棄的表情。

在走進多媒體教室之前，老師有交待，班干部全坐前排。進了教室，大家都有點嚇住了。因為教室的后邊坐滿了一些胸前掛著證件卡表情嚴肅的貌似評委的人們。

鐘想想更驚訝。 因為她竟然在這個教室的數(shù)控講臺前看見了他——那個昨天在味千館給她紙巾的男生。他，竟然是一位語文老師。

她在第一排坐下，看見講臺前的他在悄悄做深呼吸。呵呵，他和我們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同學們都落了座，就走在后面的謝嘉南沒有座兒。老師把他領到鐘想想那里，指著她旁邊的空座說：“這兒還有座位呢，你就坐這里。”

頓時后面的男生就假裝咳嗽得厲害，一個個不懷好意。鐘想想就轉過去把他們瞪了幾眼。

上課鈴聲響了，全場安靜了下來。

上課。

起立。

“老師好。”鞠躬。抬頭間她便發(fā)現(xiàn)他看見了自己，眼睛在她臉上多停留了一秒。當然這些并不能影響他上課。他的微笑的臉和好聽的聲音幫他把那一秒閃過的回憶掩飾得很好。

同學們坐下，抬頭看大屏幕。上面寫著，課文：《給女兒的一封信》。

授課教師：蘇陽。

噢，他的名字是蘇陽。

班里的女生似乎更期待了，因為這篇課文是關于愛情的，那么他將怎樣進行詮釋呢。

他開始了繪聲繪色的一段開場白：“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死生契闊，與子相悅?？v使滄海桑田，花開花落，縱使肉體都已經(jīng)深埋黃土，但生死相許的愛情卻能穿越古今，能永世流傳。愛情是人類體內最穩(wěn)定的基因符碼，正是因為有了它，我們才會不懼怕黑暗和孤獨?！?/p>

整堂課上得很順利。退場時就看見后面那些人在一個勁地點頭稱贊。她想回頭看看那位亮晶晶的老師，只是退場時人太多，眼看他就在她的視線中不見了。

回到教室，鐘想想感覺整個人都恍恍惚惚的。有女生說，世界上最最美好的詞語是，如果。對啊，它真是有種幻妙的美呢。如果，如果我能考上綠藤多好啊。她眼里流轉著不一樣的神采。然后，她說她溜冰場不能去了，也不能再打球了，小說也不能在桌兜里出現(xiàn)了，成績也不能只是體育委員的水平了。反正，一切都一定要改變了。她說，一定。

在期中考試總結會上，老師很是贊揚她。她偷偷向老師咨詢綠藤的情況，老師說：“考綠藤的分數(shù)盡管有點高，但是老師還是很相信你的——就是這個分數(shù)了?！崩蠋熢诩埳蠈懴乱粋€數(shù)字。雖然她認為這個數(shù)字很龐大，但是，她的眼里始終閃爍著堅定的光芒，相信老師也看到了。

有誰知道是什么樣的力量在支撐著她，使她單薄的身體如此具有力量。

她自己知道。只有她自己知道，因為這是個秘密。

THREE

初三上學期的最后一堂作文課。老師說就讓一些文筆較好的同學來宣讀他們的美文吧?！昂?，第一位，鐘想想同學，你來?！?/p>

“灰白的馬路，凋零的梧桐，在蒼白的冬里，都執(zhí)著地盛滿了青春。 或許在這樣如青春的小房子的天空下發(fā)生過一些在霧氣氤氳里朦朦朧朧的故事。我們，十幾歲的少年瘦弱而倔強的臉上總會帶上些許戒備和倉皇，在人潮涌動的十字街頭，用孤傲的臉龐應對一切陌生。我們，也靜靜地渴望一個絢麗盛開著鮮花的故事。故事里面的自己要純真善良，要驕傲不羈，要為愛癡狂。我們，要故事里的青春上演得聲勢浩大，要轟轟烈烈?！?/p>

念完的時候，教室很安靜。大概同學們都在驚訝鐘想想把“為愛癡狂”這樣的詞語都搬到課堂上來了。已經(jīng)年過半百的語文老師說：“年少的浪漫情懷是最純潔美好的，愛，永遠是你們成長的必修內容。好了，下一位同學……”

謝嘉南側過臉看已經(jīng)回座位的鐘想想，隔著三條“河”給她扔紙條：你能告訴我，你故事里面的那個人是誰嗎？同桌幫他遞給她，她卻看也不看一眼，同桌又碰了碰她的手肘，她才偏了頭輕描淡寫地回了幾個字：反正不會是你。旁邊的那個同學小聲告訴她，好像他看了很難過呢。她只是悶悶地“嗯”了一聲又繼續(xù)看著黑板。

這節(jié)課后來一直很安靜。

有誰知道謝嘉南手里的那張寫著“你為什么一直這么對我”的紙條，被揉成團，又被展開，又被揉成一團。又有誰知道他的胸口悶悶的，像被那張寫著幾個沉重的字的紙條給堵在喉嚨里，出不來，也進不去。

那種安靜一直持續(xù)到放學。他提起書包走向教室后門。他在后面低吼了一句：“拽什么拽！”接著就是門狠狠地撞擊墻面的聲音。這是許多人第一次看見一向性情溫和的班長發(fā)怒。都是驕傲矜持的年紀，容不得一絲委屈。

初三的上學期過得很快，已經(jīng)進行過期末考試了。老師要班長和幾個班干部來整理分數(shù)。鐘想想也來了。在辦公室老師問謝嘉南想考哪所高中，是市一中還是綠藤。“一中?！甭曇舸蟮糜悬c刺耳。鐘想想抬起頭，正好撞見他看過來的目光。她很清楚，他是故意講給她聽的。

老師扶正了眼鏡說：“哦，鐘想想是想考綠藤呢?！?她看見了他的眉頭擰在了一起，然后又很快就捻開了。他是不想讓她看到他在難過。她低頭整理數(shù)據(jù)。謝嘉南，我不會因為你的一句話就改變我的決心，你上你的一中，我考我的綠藤。

你是你，我是我。

但是還是有什么東西在心里面輕輕擱淺了，她也分不清楚它的渾濁到底是什么顏色。

FOUR

5月的時候，鐘想想的黑眼圈已經(jīng)可以與我們的國寶相媲美了，可是她不在意。

青春是枚暗雷，一旦引爆了就遍地開花。沒有人知道是如何爆發(fā)的，也沒有人知道她是怎樣搞學習的。也許她房間里的那盞臺燈知道，也許她床頭的那個鬧鐘知道。

傳說中的黑色6月，終于來了。她沒有想到自己在考場上這么淡定，在雪白的紙上寫寫畫畫很得心應手。所以，她上綠藤是綽綽有余的。她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哭了。

而她并不知道，謝嘉南也哭了，他轉到了另一座城市。

就這樣咫尺天涯了。

如果“如果”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詞，那么世界上最討厭的詞就是——“但是”。

是的。她是綠藤的學生了。但是，他不在這里了啊。她問這里的學生：“他為什么要被調走呢？”“他優(yōu)秀唄?！?/p>

然后，她能做什么呢？

冬天，窗玻璃上浮著一片水霧，氤氳得讓人看不真切窗外的景象。

然而她也感謝那位老師，讓她有過為愛癡狂的年少，能體味年少中的酸澀，就長大了，就有了幸福。這樣就夠了。

（415600湖南省安鄉(xiāng)縣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