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彈

張榮慶

“中國美術館首屆當代名家書法提名展”今天開幕了。冠上“首屆”意思就是以后還要接著辦下去，大體上是兩年辦一次。(據(jù)悉。準備明年辦“首屆篆刻提名展”，也要兩年一次，形成系列展)。中國美術館作為國家美術館，如此關注當代具有實力的書法家，為他們提供最高規(guī)格的展示平臺，并有選擇地收藏他們的作品，這一重大舉措，在建國以來，是破天荒的事情，其意義當是多方面的。今天我們又在這里舉辦以“當代中國書法創(chuàng)作與文化建構”為主題的學術研討會，這種將展示活動賦予濃重學術色彩的辦法和形式，我估計也很I]能會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

余不佞才能學淺。而有幸忝為本次活動藝委會成員之一，雖未起到多大作用，但學到的東西可不少。撰寫論文是很費力氣的。自己能吃幾碗干飯，心里頭清楚。像樣的有分量的理論文章，不好整，所以干脆就沒寫。會前，楊館長跟我說：“我們幾位藝術委員會的成員，除你之外都提交了論文。他們幾位都安排在研討會上做主持人，你也得干點活呀。這么著，派給你一項任務，發(fā)發(fā)言吧!”于是，邱振中先生還熱心地幫我擬了一個很大的題目：《關于當代中國書法創(chuàng)作的思考》，這實 在冠冕堂皇得可以，而不才若我哪里有本事答好這張卷子呢?既不能辦，則不得已而求其次，很抱歉，只能談一點不足為訓的個人想法而已。我的發(fā)言題目尚未想好，姑曰“無題”，所謂芹曝之獻，卑之無甚高論耳。

我的保定老家，鄉(xiāng)親們管書法家叫“寫家”?！皩懠摇边@兩個字。我覺得很準確，也很有意思。書法家可不就是寫字的嘛!拿毛筆寫漢字，而是“左行”，即先從右邊開始，自上而下一行一行往左邊寫去。無數(shù)先賢按照這個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行事，遠的不好說了，就從甲骨文算起，也有四千多年歷史了，一直到今天，老規(guī)矩基本沒變。四千多年，經(jīng)過無數(shù)人的實踐，居然把寫字搗鼓成了一門非常高雅的真正具有中國特色的藝術。我們現(xiàn)在叫“書法”，日本叫“書道”。

或問：書法既是一門很高的藝術，那么它究竟高到什么程度?換句話說，在中國 藝術、中國文化中書法藝術占個什么位置?

這，已有兩位藝術哲人說過了。兩位先生已經(jīng)故去，大家都熟悉。一位是宗白華先生，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他為胡小石先生《中國書學史-緒論》所加的編后語中就講過：

中國書法是一種藝術，能表現(xiàn)人格。創(chuàng)造意境，和其他藝術一樣。尤接近于音樂底、舞蹈底、建筑底構象美(和繪畫、雕塑的具象美相對)。中國樂教衰落，建筑單調(diào)，書法成了表現(xiàn)各時代精神的中心藝術。(原載1938年12月4日的《時事新報·學燈》，又《宗白華全集》第二冊，203頁，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又收入《藝境》一書，標題改為《書法在中國藝術上的地位》，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

另一位是旅法著名學者熊秉明先生，去年剛剛去世。他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回到北京講學，在一次座談會上提出“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這一重要命題。他的提法比宗白華先生可以說更進了一步。后來，他又來北京講學，對自己的觀點加以申說云：

有人聽了以為狂言，有人聽了頗能同意。我后來在不同的場合把這句話做了解說。我的意思是一個文化的核心是它的哲學，而中國哲學的終極目的不是建造一個嚴密的哲學體系，而是在省悟貫通之后，返回生活。從抽象思維落實到具體生活的第一境乃是書法，書法寫的仍是抽象思維所運用的符號，可卻是活潑生動的具體精靈了。(《老年書法研究班講稿》，原載《中國書法》2003年第12期。按四卷本的《熊秉明文集》國內(nèi)已經(jīng)出版，本人購置一套，但擬此發(fā)言稿時不在手頭，未能查閱是否收入此文。)

以上兩位學人對書法如此看重，他們的睿思高論，恐怕絕非空穴來風。我不大懂哲學，我對兩位先生的學術建樹，只有欽佩和敬重。

有學者謂，藝術只有雅俗高下之別，而沒有先進落后之分。比如梁任公就說過：“新事物固然可愛，老古董也不可輕輕抹煞，內(nèi)中藝術的古董，尤為有特殊價值，因為藝術是情感的表現(xiàn)。情感是不受進化法則支配的。不能說現(xiàn)代的情感一定比古人優(yōu)美。所以不能說現(xiàn)代的藝術一定比古人進步?！?《情圣杜甫》，《飲冰室合集》第五冊，37頁，中華書局，1989)。

那么，從書史的角度和藝術的高度上來看，我們能不能找到合適的對應物(參照物)以印證宗白華、熊秉明二位先生所持論斷呢?我以為能找到——那就是以“二王”為代表的晉人書法。

近人馬宗霍云：“書以晉人為最工。亦以晉人為最盛。晉之書，猶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尚也。”晉人書之極致是“二王”書法，“二王”書法是中國書法史上的一座豐碑，沾溉后世，既深且遠?！岸酢睍ǖ镊攘κ怯篮愕摹Ｒ欢螘r間以來，常見有人撰文稱，王羲之被尊為“書圣”，始作俑者是唐太宗，太可恨了，聲言要把王羲之從“書圣”的寶座上拉下來。但宗白華先生卻不這么看，他在《中國書法藝術的性質》一文中還說：象王羲之。中國人對他的崇拜，尤其是從前的唐太宗對他那么重視，那真是少有的。唐太宗把他的書法看得比任何藝術都高了，這一點是值得我們思考的。

陳寅恪先生好像也講這樣的話：對待古人要抱有一種“同情之理解”的態(tài)度，不可輕易亂加否定。宗白華先生是大學者，他具備這樣的學術品格。

近年來，我一直琢磨這個問題，遂逐步形成一種認識：即學書不管你是走帖一路，還是走碑一路?！岸酢倍际抢@不過去的。我講繞不過去，絕不是因為我個人是學“二王”的，就故意把“二王”捧到天上去，借以抬高自己的身價。也不是指單純地臨寫，而是著眼于領悟“二王”書法所達到的那種極高雅的藝術境界。那是蘊涵了中國書法藝術精髓內(nèi)核的東西，是代表了中國書法藝術精神的東西，因此，“二王”書法業(yè)已成為一種文化象征，最當重視和體味。當今乃至以后的學書者，倘欲追求書藝的高境界，“二王”書法都是不可能繞過的。

現(xiàn)今社會，生活節(jié)奏加快，人們成天疲于奔命，活得很累。在緊張公務之余，如有興趣，玩玩書法也算一樂。我總覺得，寫字一途，似乎不必過于心重，倘抱一種“玩”的心態(tài)，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平常心”。少一點掛礙，少一點得失之念，盡量放松一些，可能要好?！巴妗保侨祟惖奶煨?，當然也有雅俗高下之別。玩書法，玩得到位，玩得高雅，玩得如同孩子們做游戲那么專心投入，沉浸其間，物我兩忘，那就不是一般的境界了。

由此，我有兩點關于寫字的感想：

我們都有過童年，兒童做游戲，比如捉迷藏、過家家之類，都是有孩子們自己的規(guī)則的。如有人破壞規(guī)則，他們會很不高興。人類社會文明程度越高，越講求行事規(guī)則?；蜷g弄書法有沒有游戲規(guī)則，要不要遵守?回答當然是肯定的。我們現(xiàn)在不是老在強調(diào)要繼承傳統(tǒng)D67那么，繼承和發(fā)揚古人寫字的游戲規(guī)則，便成為一個至關重要的命題。老老實實按規(guī)則辦，不可輕易破壞規(guī)則。玩得好，玩得高，你就或許能站住。此乃其一。

其二，就是注重人品，注重功力，注重學養(yǎng)。有人或以為老生

常談，不予理會。然而，無數(shù)先賢為書得以深入堂奧、達于高境的經(jīng)驗之結晶。卻著著實實正是這三個“注重”。我覺得這個東西今天還不能丟。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的中國書法藝術，看似簡單，而真正弄好卻很不易。照此三個“注重”，腳踏實地走去，過程可能要很長很長，但畢竟是一條寬直的路，我想不會錯的。

書界沒有圍墻，好像什么人都是可以進來玩玩的，怎么吆喝，怎么鬧騰的都有。當前書壇創(chuàng)作景象，已有權威人士為之概括，叫做“多元化發(fā)展”的局面。多元化總比一元化要好。

發(fā)展當中，也會產(chǎn)生一些負面的、尤其是帶有傾向性的東西。我以為應當關注，不能光是一片叫好。

創(chuàng)作傾向上存在的問題，非止一端。在此我只說兩點，而且僅限于我們搞傳統(tǒng)一路的，其他不涉及：

一是率意有余，精到不足。

有人說，現(xiàn)在是“自由揮灑”的時代，這真是一語中的。自由揮灑，并非壞事。但拿今人“揮灑”出來的東西，衡之古人的經(jīng)典傳世之作，卻總讓人覺得缺少了些什么。古之大家作書，何嘗不注重自由揮灑?但古人更注重法度的精微完備，那是率意和精到的極其完美的結合，故經(jīng)得住細看，越看越讓人著迷。時下之弊，在于許多人一窩蜂地競相以“自由揮灑”為能事，而在很大程度上忽視了法度的謹嚴。一些聰明的朋友，為了追求所謂的“展廳效應”什么“視覺；中擊力”，作品幅式又長又大，外加帶色紙絹巧為制作，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仍然掩蓋不了他們技法上的虛弱稚嫩。猛一看很抓人，書寫質量卻不行，內(nèi)涵的東西少，仔細審視之下，就未免讓人興味索然了。說得嚴重一點，甚至某些全國展上獲獎的作品，也不例外。我們現(xiàn)在都面臨一個對于傳統(tǒng)書法如何深入挖掘、很好繼承的問題?，F(xiàn)在我們(當然包括我自己在內(nèi))還有些浮，深入不進去。此種現(xiàn)象，幾年以前我就講過?，F(xiàn)在看，非但沒有改變。反有愈演愈烈之勢。

二是對于“創(chuàng)新”的認識上存在誤區(qū)。

時下“創(chuàng)新”之議甚張。我的看法是：創(chuàng)新，非?？少F，當然很好：但創(chuàng)新又是一件很難、很不簡單的事情。書家個體的創(chuàng)新，是指某一時代開風氣、領潮流、集大成的大書法家的創(chuàng)新，這樣的創(chuàng)新大家并不是每個時代都能出現(xiàn)的。書法史上有定評的，人們公認的天才創(chuàng)新家，實際上很少，恐怕只有王羲之、顏真卿這樣數(shù)得過來的幾位罷了。

我說真正的創(chuàng)新不易，絕不是就不要有創(chuàng)新意識了。書史上任何獨辟蹊徑的大家，都是創(chuàng)新意識很強而恥于做書奴的。當今中國書壇，中青年書家是最活躍的力量。中青年書家創(chuàng)新意識強，是很好的。說老實話，現(xiàn)在如果能出上個把響當當、硬邦邦的創(chuàng)新大家，那可是不得了的事。然而，這些年大家折騰來折騰去，出了創(chuàng)新大家嗎?恐怕很難說。當然背不住有人敢拍著胸脯說。他就是?？墒莿e人買他的賬嗎?創(chuàng)新大家可不是吹出來的，自己瞎吹乎，不行，小圈子亂捧，也不行。一些中青年朋友即使壯志凌云，勇于搏取，看來亦須積以時日，這事是急不得的。倘有人成天煞費苦心地盡摳哧些個離奇古怪的玩意兒，就以為是在創(chuàng)新了，其實大錯。說得難聽點，那是畫餅充饑徒勞無益嘩眾取寵淺薄媚俗，是妄圖揪著自己頭發(fā)離開地球的勾當。有創(chuàng)新的雄心很好，但創(chuàng)新絕非簡單地“心想”就能“事成”，也絕非玩些花活就能湊效的。

這番話，我前幾年也說過?，F(xiàn)在為什么還要說呢?因為似乎還有人在揪著自己的頭發(fā)想上天呢。

最后我想說的是：藝術這個東西當然也包括書法藝術在內(nèi)，來不得半點虛假，摻不得半點水貨，最終還是耍歸結到自身全方位的修煉上的。腳踏實地練就一身真本領，水平真正達到同道認可的高境界，才是最受用最切實的。名也要，但要的是實至名歸。能做到實至名歸，也不是容易的事。站得住的終究還是那些具有真才實學的人。這一部分人，才真正是中國書壇的脊梁。“中國美術館當代名家提名展”提哪些人?也當是基于這種考慮的。

附言：我的發(fā)言題目是事后才想定的。舊體詩有“無題”。文章標“無題”，似極少見，然而也有的。如遼寧教育出版社“書趣文叢”第一輯，谷林先生《書邊雜寫》，書前陳原先生作序，即署“無題”。顧循常例，還是擬了一個題目，雖然也未必見得貼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