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貓

譚　巖

小熊貓一走，就只有祖母一人了，連說話的也沒有了。臨出門，就買了一臺收音機，給祖母作個伴兒。

小熊貓拉著祖母的手，興致勃勃地告訴她哪里是開關(guān)，哪個扭樁兒可以調(diào)臺，怎么扭可以增加音量。祖母雙目失明，手就是她的眼，只要孫子說好的，她就說好；只要孫子高興的，那一雙手就像摸著了什么寶貝?？山裉欤チ伺d趣。她把哇哇唱著的收音機放到了桌上。

兒啊，你到底是在哪兒打工啊?

興致勃勃的小熊貓戛然而止。他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望著一臉不安的祖母。去的那個地方，是千萬不能讓祖母知道的。正當(dāng)他左右為難，一時沉默的當(dāng)兒，桌上的收音機發(fā)出了清脆響亮的報時聲。

剛才最后一響，是北京時間19點整。

意氣風(fēng)發(fā)的旋律，隨著撲面而來。

小熊貓精神一振，有了主意。他舉起流淌著歌聲的收音機，婆婆您聽，我就在收音機里說的北京，在北京打工。

老人說起北京，就像說起某一個很近的山樹，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地名。老太太一生都沒有離開村子一步，小熊貓知道，北京是她迷茫的山外世界的一盞明燈，只有說在北京，祖母才放心。

外面的錢并不好掙。就是賣力氣，他身單力薄也找不到一個好市場。出去轉(zhuǎn)了一圈兒，最后還是鉆進(jìn)了煤礦。他不敢告訴祖母，所謂的外出打工，就是在本地某一個大山溝，在陰暗狹窄的洞穴爬進(jìn)爬出。

十八年前，父親跟他一樣，進(jìn)煤礦打工?？擅哼€沒有出一筐，錢還沒有賺一分，天塌地陷的災(zāi)難發(fā)生了。父親死了，母親離家出走了，留下剛滿三歲的他和雙目失眠的祖母。在失子的痛苦和家庭的破裂面前，祖母把他的頭按在父親的墳前，發(fā)誓祖祖輩輩不再提一個煤字，不再沾煤的邊兒?？墒鞘四旰蟮慕裉?，他卻瞞著祖母進(jìn)了煤礦，這個礦難者的后代又成了挖煤隊伍里的一員。

打工的小熊貓離家出門了，他的祖母常在黃昏到來的時候扭開收音機，聽收音機里那來自jE京的聲音。她把音量扭得大大的，告訴人們說，孫子就在這收音機里說的北京打工呢。

山風(fēng)吹拂，黃昏蒼茫，收音機的廣播聲在空曠的山谷隨風(fēng)飄蕩，把山間的黃昏渲染眨巴著兩個洞望我，我眨巴著兩個洞望你，時間一長，那一張黝黑的臉再也咧不出笑意。在這個孤山野坳，除了爬不完的隧道，刨不完的煤，就是望不到底的天空；除了黑的就是白的，沒事的時候，他常一人坐在山坡上望著天空發(fā)呆，感到生活沉悶單調(diào)又遙遙無期。直到有一天，黑白的世界突然飄來一片亮麗的色彩，沉悶單調(diào)的生活一下被打破了。

熊貓兒!

熊貓兒?——大伙兒愣住了，接著那一張張黑臉皮又都一咧，露出白牙笑了。熊貓兒，這個比喻好，很形象，很得體，很合國情。大伙兒此前也對鉆煤洞的做過比喻，最讓人興奮的，是說像電影電視里那些偽裝的特種兵，身子隱在暗中，只有一雙明亮的眼在警覺地熠動——這比喻既提神兒又興奮，有把這挖煤的抬高了一等的感覺?？墒巧杏凶灾鞯娜藗円魂嚫吲d，望一望這一身的襤褸邋遢，就又氣餒了。還是這個熊貓兒好!從此誰也不叫什么名兒了，都叫張熊貓、李熊貓，因為他又小又瘦，大伙兒就樂呵呵地喊他小熊貓。時間一長，突然問起某人的名字，手在額頭上拍半天，那大名兒誰也想不起來了。還是叫熊貓來得暢快。

突然從天上掉下一個女人，年輕又漂亮，大伙兒在興奮的同時，也對習(xí)以為常的赤裸形象感到了尷尬。好在糊得那一層厚厚的煤灰蓋住了臉面。大伙兒眨巴著兩個掉煤渣兒的眼洞，瞟著那個紅衣女子，一邊互相推攘打趣，掩飾著蠢動的欲念和騷動的內(nèi)心。

只有小熊貓感到了實實在在的難堪。一抬頭，見坑道外站著一個紅影子，嚇得轉(zhuǎn)身就跳回了洞坑。

躲在洞口陰暗的地方，他盼著這個女人快快滾蛋。挖了大半天的煤，早就又累又餓了，可這個混蛋偏偏不體諒別人的難處。她好奇地打量走過眼前的那一個個挖煤的漢子，末了，還跑到洞口，探著頭自言自語，咦，還有一個呢?嚇得躲在洞口的小熊貓轉(zhuǎn)身又朝更暗處跑，惹得洞外一陣哈哈大笑。小熊貓惱羞成怒，卻又無能為力。他不知道這個看稀奇的婆娘什么時候離開，出去又會不會被她撞見。陰冷的山風(fēng)灌進(jìn)了坑道，困在坑道里赤身裸體的小熊貓，雙手抱在胸前，蹲在一根坑木上又冷又餓，為了讓自己暖和，他站起身來，又一把抓起了鐵鎬。

接連幾天，大伙兒情緒亢奮，沉浸在一種自虐調(diào)侃的快慰中。吃飯的時候，也相互熊貓來熊貓去地叫，像拋來拋去的開心的酒瓶。有消息靈通的，說那穿紅衣服的年輕女子，是春來酒家新來的小姐，還是個雛兒呢。就有人打了那個說話的兄弟一掌，說了一句開心話，又引起一陣暢懷大笑。

不開心的只有小熊貓。只要發(fā)現(xiàn)那個紅影子出現(xiàn)在洞外，他就像獵物遇見了獵人，鉆進(jìn)洞里不敢出來。他羞愧于自己的赤身裸體，羞赧于這一身的骯臟丑陋，更羞慚于與自己的理想相去十萬八千里的丟人生活。什么地方不好玩，偏偏玩到礦井來!他恨不得吃那個小婆娘的肉。

正當(dāng)大伙兒說說笑笑、嘻嘻哈哈的時候，大哥來了。大哥是這兒的礦老板，可他不喜歡人家叫他老板，喜歡叫大哥。叫大哥才像一家人。大哥拿著一盒煙慷慨地四下撒。撒一圈完了，就笑瞇瞇地問，李愛軍，你們知不知道是哪個?話音未落，一個聲音跳起來，他不叫李愛軍，叫小熊貓兒!又一陣哄堂大笑。大哥走到小熊貓背后，拍了拍他的肩，就對大伙兒說，這個李——哦，小熊貓!連著幾天超額完成出煤指標(biāo)，你們知不知道?

大伙兒又忍不住笑，有一個還笑著站起來?？勺爝€沒有張，就感到身后被一扯，坐了下去。噢，看樣子小熊貓是有好事，不能壞了。果然是好事。大哥說，為了表彰和獎勵，小熊貓到春來酒家免費享受一回一條龍的服務(wù)。

嘩啦一聲，食堂里像是炸了鍋。一條龍的服務(wù)!誰都知道，這一條龍的核心是什么。酒家是大哥開的，就在山下，表面是他姨妹在拋頭露面，幕后老板卻是這個煤礦大哥。除了接待三天兩頭來礦山檢查的方方面面，也主要是為了回籠資金，把流到這些挖煤漢子衣兜里的錢再掏些回去，養(yǎng)的一幫小靚妹，就是他的掏金工。

在那個棺材樣的洞子里干活兒，每次出來都像撿了一條命，手頭有了幾個錢，沒有不想醉生夢死一回的。那個春來酒家，正是提供這些挖煤漢子醉生夢死的好場所?？墒沁@個小熊貓從來不去。大伙兒說起男男女女的事兒，一個比一個來勁兒，只有他淺淺一笑，也不插嘴。當(dāng)然他不是心痛錢，哪個兄弟出了什么事兒，他出手總是很大方。要不就那方面有問題!大伙兒快活地眨著眼睛，要看看這個從不知道享樂，見了女人就臉紅的小熊貓，這回怎么出洋相。

沒有料到，到了那一天，小熊貓還真的要去領(lǐng)獎了。

他從床鋪底下拖出一個箱子，拿出了從來不舍得穿的一套新衣服，還向一個愛打扮的同伴兒要來一盒油脂，破天荒把臉涂了一遍。涂抹之前，他站在水龍頭下沖洗了足足半個小時，一塊香皂用去了一半，腳下的泡

沫蕩開了一圈又一圈兒。他連指甲里的煤垢都一一剔洗凈了?；镉媯兙托λ?，小熊貓，是要去相親啊?

本來，小熊貓是不想去享受那個什么一條龍的，他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墒钱?dāng)他聽說，他的獎品是給他們?nèi)【b號的那個不近人情的混蛋時，他就一愣，接著決定要去了。他要讓她看看，這挖煤的，是不是都不是人，是天生的賤種，是讓人任意作踐的畜生。小熊貓一想起自己被又冷又餓地困在坑道的情景，就恨得牙根兒直癢，現(xiàn)在終于逮到了發(fā)泄的機會。當(dāng)他套上雪白的襪子，系好領(lǐng)帶，穿戴停當(dāng)，打扮得判若兩人地出門時，大家看見的不是中了彩頭兒的樂不可支，而是要去會什么冤家仇人的一臉鐵青。小熊貓，不想去就把好事讓給我。大伙兒知道他惱怒那個尋他開心的小女子，擔(dān)心這個心高氣傲的家伙真會干出什么出格的事來，就開著玩笑想攔住他。小熊貓推開攔在面前的手，鐵青的臉泛上一絲笑，放心，我又不是去殺人。

如此嚴(yán)重地?fù)p傷了小伙子自尊心的年輕女子，說來也是出于無聊，出于一時的好奇。她初中沒有畢業(yè)，就出門來打工。一個初中沒有畢業(yè)的女子，還能夠打個什么工。發(fā)廊、賓館、酒店，往往是她們流浪的第一站。鄉(xiāng)里的往縣里跑，縣里的往省里跑，小城市往大城市跑，而她卻在這個偏僻的小鎮(zhèn)，可見她住在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她雖然沒有什么知識，可風(fēng)塵女子的那一套卻一看就會，加上這春來酒店的日日歡歌、夜夜歡笑，已抹去了山鄉(xiāng)女子的含羞靦腆。她學(xué)會了描眼畫眉，學(xué)會了含媚送笑，成了春來酒家一張可人的招牌。礦老板有心將這個招牌收錄到自己的風(fēng)流簿上，卻礙于姨妹的醋意，遲遲沒有動手，同時也想用她來釣一條大魚，因此暫且將她閑置一旁，最多是來了什么要緊的客人，喊去陪陪酒、陪陪歌，讓喝得醉醺醺的手沾些小便宜。這個女子倒也樂得悠閑自在。她不必像姐妹們樣，是人不是人的都要陪。尤其那些挖煤的，黑不溜秋，一身臟垢，還偏偏喜歡往這里鉆。姐妹們呢，當(dāng)然要笑臉相迎，當(dāng)面大哥長、大哥短，可只要他們前腳一走，背后就皺起了鼻子，呸!真還是個挖煤的，身子也像被煤醬了，連掏出來的錢也是黑的。說著還故意抖幾下手里的鈔票，仿佛上面真沾著煤灰。她覺得好笑又好奇，就特意到礦山去走了走，看這被煤醬的人到底是些什么人。情景比想象的還讓人吃驚，說是熊貓，那也算是抬舉了他們。一想起那個被她捉弄的小熊貓，她就忍不住吃吃好笑。

這一天，天色尚早，客人來吃晚飯也還早，就想到小鎮(zhèn)的河邊，或者又轉(zhuǎn)到山上的礦區(qū)去玩一玩，逗一逗那個叫小熊貓的。店里也沒有什么客人，只有一桌吃了中飯就關(guān)著門嘩嘩搓麻將的。腳還沒有跨出門，眼前一亮，進(jìn)來一個從沒有見過的小伙子，哇噻，真是帥!走進(jìn)這個酒家的，有的裝腔作勢，好像不屑一顧，其實滿腸子的壞水水兒；有的仗著衣兜里有幾個臭錢，對誰都想動手動腳，一副讓人惡心的色狼相；再不就是那些挖煤的，說是來上館子，點的菜盡是些便宜的，只是在付姐妹們的賬上顯得像有錢的八百萬。真是窮快活，可悲，可憐!要不是為了大哥酒店的生意，真是眼皮都懶得抬?？蛇@個陌生的客人一進(jìn)門，一向愛理不理的一雙丹鳳眼兒，一下?lián)螆A了。

喲，哪兒來的帥哥兒，找誰呀?

幾個正在閑聊的姐妹，聽見了聲音都站起來，一雙雙沒精打采的眼睛個個發(fā)出了光彩，撲閃著畫得長長的眼睫毛圍上去打量。在這一屋大膽挑逗的目光下，小伙子的臉騰地紅了。他雙手插在褲兜里，時而歪一下身子，躲閃著嘻嘻哈哈的姑娘們的手掌，顯得局促靦腆。這唇紅齒白、皮膚白皙、不諳風(fēng)情的小帥哥兒，簡直就像情竇未開的中學(xué)生。她只讀了個初中，卻對學(xué)生模樣的有天生的好感。她感到興奮又喜不自禁，從沒有過的喜悅甜蜜的感覺，一陣陣在心頭沖撞。她癡癡地望著面前的這個人兒，臉上發(fā)燙，手心出汗，目光隨著那人移動著，不知道這就是所謂的一見鐘情。接下來的情形讓她大吃一驚，又喜上眉梢。

陪著鎮(zhèn)長一行搓麻將的老板，聽見外面嘰嘰喳喳，開門出來了。這個小伙子見了就喊了一聲大哥。大哥一時也沒有認(rèn)出他來，愣了一下，但接著笑了，說好好好。然后面對這一群驚訝的目光，大哥一臉得意。這就是我要獎勵的生產(chǎn)標(biāo)兵。怎么樣，看我這兄弟帥不帥?不要瞧不起我們煤礦工人……

啊——不可能吧，還有這樣的挖煤的?!姐妹們夸張地拖腔拿調(diào)，一邊張大了嘴巴。她離那小伙子站得近，忍不住扯了他的衣服一把，伸過紅燙燙的臉，柔聲問，你叫什么名字啊?小伙子扭過臉來，望見是她，臉色突地一怔，接著氣鼓鼓地脖子一梗，熊貓兒!

大哥聽見，哈哈笑了。對，是熊貓。熊貓怎么啦?熊貓還是國寶!他媽的。大哥把還在氣嘟嘟的小熊貓推到她的面前，臉上帶著狡黠的神色，小紅，這個熊貓兒今晚就交給你了。老子跟你講，給我好好服侍!

見小紅喜出望外地拉著小熊貓兒進(jìn)包房了，一直站在身邊微笑著的姨妹忙提醒，不是說小紅要派上大用場的?

礦老板老謀深算地笑了笑。沒見他一見女人就臉紅嗎?除了喝酒吃飯——就是酒他也喝不到兩滴!你真以為他還能有什么能耐?我要讓那些挖煤的都知道，別人敬我一尺，我是在怎么回敬他一丈。他媽的，還說我工錢低了，要跳槽——算了，不說這些喪氣話了。他望了望那開著的門縫里傳出的麻將聲，拍了拍姨妹的豐臀，走，進(jìn)去再打兩圈兒!

安排小熊貓兒領(lǐng)獎的地方，是一個人來人往、十分嘈雜的當(dāng)中房間，這個引人注目的包房，一面的窗子開在室內(nèi)的走廊，等于所有的一切都擺在眼皮底下。礦老板親自選定這間惹眼的包房，掛著紅色窗簾，窗口透著曖昧的紅光，門兩邊還吊著兩只喜慶的紅燈籠，裝扮得像間洞房。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要把它變成他的宣傳臺、宣傳窗。不出兩天，所有的熊貓，都知道他這個大哥是怎樣對待忠心耿耿的人，他要讓那些玩奸?；暮蠡诘媚c子都變綠。每一個進(jìn)去送酒水點心的，出來帶上門時，都忍不住捂著嘴笑。礦老板望著很有趣，也很得意。就像關(guān)住了一對水火不容的雀兒，讓他們在籠子里瞎撲騰!

早晨起床，推開軒窗，伸了幾下懶腰，見小紅背對著他，站在院場外，望著遠(yuǎn)山發(fā)呆。遠(yuǎn)處的大山，掛著一條灰色的煤道，仿佛蒼翠的山脈被涂抹了長長的一筆。這個望著遠(yuǎn)山的背影比姨妹好看多了。這是一只剛熟的果子，青澀而又誘人。礦老板一面胡思亂想，一面洗漱，洗漱完，見那個俏背影還在院場，他就走下樓去。

小熊貓呢?

小紅轉(zhuǎn)過身來，還在屋里睡——我不想打擾他!

你——?!

與其說吃驚，倒不如說震怒。他震怒的不是小熊貓還賴在床上，而是那回過頭來的一張臉。那一張先前怎么開導(dǎo)也不懂，無知得近乎愚蠢的臉，現(xiàn)在掛上了十分復(fù)雜的內(nèi)容；那突然羞紅的臉頰，那躲閃的目光，那嘴里嚼著一根青草，像在回味著什么幸福又迷茫的神情，讓這個久經(jīng)沙場的老手一下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紅在嘴邊的果子讓別人吃了。

你你你、你怎么讓他——?!他暴跳如雷，狠狠跌了一下腳。

小紅怯怯地往后退著，一臉的委屈：不是你說我們都要聽你的，叫我要好好服侍他的嗎?!

礦老板恨不得抽自己兩嘴巴。

讓礦老板惱怒的還在后頭。自從這個小紅陪那醉酒的小熊貓一夜春風(fēng)后，準(zhǔn)備用來釣大魚的她是小魚也不愿釣了。不再愿意陪酒、陪唱，客人要有什么親昵的舉動她轉(zhuǎn)身就走，她寧愿洗碗洗碟、端盤執(zhí)壺、掃地抹桌，干那些稍有姿色的半吊子女人都不愿干的又臟又累的活兒。酒家養(yǎng)她們這些人，包住包吃，但并不包發(fā)工資，要錢自己去接活兒，然后和店里分成。可是小紅，天涼了，姐妹們都在興高采烈地添置換季衣服了，她還是那一件單薄的紅襯衫。

不管這個婊子的!聽姨妹說了，礦老板氣恨恨扔下一句。他還怒氣未消。自以為精明的煤礦大哥頭次失算了，在姨妹面前受盡了冷嘲熱諷。

又過了一段時間，礦老板從縣里參加完一個煤礦安全培訓(xùn)班，回到酒店，姨妹又在他耳邊嘮叨，說小紅越來越不像話了，常常跑到礦山去，去找小熊貓兒，小熊貓躲著不見她，她就在洞口守，還又哭又鬧的。店子里有客也不知道回來。我們店里，養(yǎng)這樣的員工做什么，打雜的有的是!

可這個礦老板聽了，卻來了興趣。他專門把小紅找來，單獨跟她談了一次。小紅還是那句話，要她跟別的男人亂來，她寧愿餓死。

喲呵，現(xiàn)在這個時代，還有貞節(jié)烈婦呢。礦老板掛著譏笑說。

我不管什么烈婦不烈婦。我媽說了，要跟上一個男人，就要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不簡單，難得熱愛我們煤礦工人!

我不管什么煤礦工人，我只要小熊貓!

或許是這個小女子的執(zhí)著，或許是久違的、人人向往的專一的情感散發(fā)著穿透人心的魅力，這個見慣了逢場作戲的人，動了惻隱心。望著嚴(yán)寒到來，仍然衣著單薄寒酸的身子，礦老板拉開了錢包。

這是發(fā)給你陪小熊貓的獎金!厚厚的一疊錢，啪的丟在了桌上。

這一筆獎金發(fā)得讓人眼紅。店里的一個小姐見大哥的姨妹有事回家了，就瞄準(zhǔn)了一個機會，撲到礦老板懷里，訴起不平來。

聽著這個小姐的話，那一雙準(zhǔn)備尋歡作樂的手就停了。礦老板的臉上漸漸沁出笑意，然后仰頭哈哈大笑，笑得懷里的女人昂起了臉，陌生地望著他。突然，他一把擰起這個女人的下巴，惡狠狠地說：

你，還敢和她比!?人家是從一而終，你他媽是什么人?你以為老子不曉得，你在家是個什么角色!你鬧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讓多少人父子相爭、弟兄相殘，你他媽的還算個東西?!呵呵，跟老子一樣，都不是東西，是豬，是狗，豬狗不如!

一陣搶白，蹲在男人的胸前，準(zhǔn)備撒一通嬌的女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手中扭著男人的衣扣，解也不是，不解也不是。礦老板出完了氣，立馬又換了一副嘴臉，笑嘻嘻地拍了拍那紅白相間的粉臉，算了，說你也不懂，來來來，別苦起個相!隨手一拉，兩條身子滾到了一起。

盯上小紅的，除了店里的小姐，還有客人。那些來吃飯的，很多是沖著這一張俊俏的臉蛋兒來的。別人看上了小紅，三言兩語就可以打發(fā)，可是鎮(zhèn)長，就讓人為難。礦開在人家的地盤上，得罪不起。這個常務(wù)副鎮(zhèn)長，主管的就是礦山，別看他年歲不小了，頭發(fā)也掉光了，可處處忌諱別人說他老。喝到高興的時候，他常拍著自己肥胖的身子說，看，還很棒嘛，還可以再干一屆，為黨和人民站好最后一班崗嘛。那次副鎮(zhèn)長喝高了酒，拉著小紅的手不放了，一張噴著酒氣的嘴，就要學(xué)學(xué)年輕人的做派。小紅知道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客人，不敢甩手就走，只是竭力躲閃著臉，像躲閃著一張血盆大口，一面求救似的望著礦老板。礦老板就笑了一下，端起了酒杯，繞過桌來。見礦老板直使眼色，副鎮(zhèn)長停止了手腳，一臉的不解。小紅就趁他一愣之時，溜掉了。小紅一走，礦老板正色道，領(lǐng)導(dǎo)，這個女人你可不能惹。笑話!誰的女人，還有我不敢惹的?副鎮(zhèn)長瞪圓了紅眼珠，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蠻橫勁兒。礦老板心平氣和地笑笑，你沒有看見，那肚子——?有了!正愁找不著下家呢。副鎮(zhèn)長哦了一聲，十分掃興。幸虧及時提醒，不然要惹大麻煩。

見這個副鎮(zhèn)長嚇得酒醒了一半，礦老板心里直笑。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該說正事了，就對副鎮(zhèn)長說，上次說的安全檢查的事——?副鎮(zhèn)長沉吟著，這個，恐怕有些難辦。礦老板舉起酒杯笑了一下，他明白難辦的原因。您說，要多少?副鎮(zhèn)長就一笑，湊上杯去，還是弟兄體諒我的難處，來，干!砰的一聲，兩個蕩漾著血色液體的玻璃杯碰到了一起。

真是鬼迷心竅，自己怎么就一下扔給了那個小婊子三四千。事后，礦老板又有些心痛。可他轉(zhuǎn)念又想，不過這樣也好，讓那個小婊子在這里，用她這根繩子拴住小熊貓的心。拴住了小熊貓，就等于拴住了那一大幫人?，F(xiàn)在這個世道，命都金貴了，舍得一身剮的，安心鉆煤洞的，不多了。

可是什么樣的繩子也拴不住小熊貓。他要走了，他要離開礦山。

那天到春來酒家，完全出于一時的沖動，出于可笑的報復(fù)。小熊貓酒醒之后，后悔莫及，更無顏見人。那是生活得窩囊的人，對比自己更可憐人的欺凌。見小紅上山來了，他就忙著找地方躲；發(fā)現(xiàn)小紅在坑道口等，他就呆在隧洞不露面。后來聽說了小紅在酒家的困難處境，就約小紅見了一面，給她一筆錢。好不容易見著了小熊貓，正高興得什么似的小紅，一見這錢臉就白了。沉湎于情的女人，執(zhí)著又癡狂，她四處打聽小熊貓的情況，那打聽來的一點一滴，幫她繪成了一副更完美的意中人形象：是個孝子；不抽不喝，不賭不嫖。這讓狂熱的癡情更是火上澆油。她知道，現(xiàn)在這個社會，像小熊貓這樣孝心忠厚，又能吃苦耐勞的人不多了。媽不止一次對她說，女人嫁男人，是會選的選人才，不會選的選家財，他小熊貓就是個人才，是她可以托付終身的人。知道小熊貓最放不下的，就是他的老祖母，她是想來跟他商量，如果他同意，她就回到他的老家去，幫他照顧祖母?？墒沁@個沒心沒肺的，見了面不問三不問四，拿出臭錢來就打發(fā)她走。小紅一把奪過來摔到了地上，顫抖的手指著他的鼻尖兒，淚水和委屈一涌而出，什么話也說不出。

要說小紅是真心要跟他，小熊貓覺得這不可能。這世上多少有錢有勢的，喜歡上一個挖煤的，完全是一時的心血來潮，是三分鐘的熱情。過不了三天，熱情就冷了，她又會喜歡上別的男人。他呢，就像她的生活中蹦出的一塊煤，接下來就會被滾滾的煤流掩沒了。他聽得多了，在這個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真情，何況她處在那一個逢場作戲，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場合。他拼了小命兒來鉆煤洞的目的，就是要攢錢蓋房子，娶一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孝敬媳婦，為祖母頤養(yǎng)天年。

提到祖母，他就會想起那傷感的一幕。夜風(fēng)吹拂的黃昏，祖母一人坐在門口，懷里抱著收音機，面對那蒼茫的群山。收音機里清脆響亮的報時聲，只會讓黃昏更加寧靜，

流暢歡快的旋律，也只能讓山灣更加清冷，讓祖母更加孤獨。祖母逢人就說，他在北京打工，像在炫耀家里出了一個什么能人。知道這個家庭歷史的，臉上掛滿了憐憫；不知道的，就滿嘴的嘲笑揶揄，說一個挖煤的，還有這么高的覺悟，在支援奧運建設(shè)!?小熊貓一想起這些，就芒刺在背，就這個礦山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到哪兒去?哪兒也不要去!他去跟大哥一說，礦老板堅決不同意。他是出煤的尺度，是出煤的標(biāo)桿，每天的出煤量全靠他頂著，他一個出的煤多，其他人就會跟著，比著，進(jìn)了洞就會發(fā)瘋地挖，那比爹比媽都要親的錢，才會滾滾而來。私營企業(yè)同樣要留住人才，同樣要又紅又專嘛。

是那個小婊子纏得你煩了?說句話，大哥來收拾她!

不不不!小熊貓急忙搖頭，小紅是個好姑娘。

那還有什么?礦老板大惑不解。

小熊貓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說。他要說他的祖母，他的小山村，小山村的黃昏，黃昏里的收音機聲。可大哥沒有耐心，他拍了拍他的肩，臉上是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

不能不說錢!人在外面心在家，只為銀錢走天下!除了掙錢，養(yǎng)活你的婆婆，蓋上一幢房子，娶上一個媳婦，還想干什么?我看小紅就不錯嘛。不是大哥說你，年輕人，不要像個三腳貓，這山望著那山高……大哥一番苦口婆心，完全是長者的口氣和神態(tài)。可是小熊貓還是要走。大哥就不高興了，就皺起了眉。他點燃了一支煙，打火機往桌上一扔，雙腳翹到了桌上。

你這個時候走，不是成心要拆大哥的臺?

天冷了，用煤的高峰到了。每天山下都擺著一條龍似的汽車，等著裝煤。這個時候裝的不再是煤，是一車車的錢!他這一走，勢必影響軍心，那些挖煤的老油條說不定會罷工，會趁機提出一些讓他頭疼的條件?？墒沁@個看上去貌似怯懦的小混蛋，卻分明有一股很強的心勁兒，不如先來個緩兵之計。

我答應(yīng)你，不過要幫我度過目前的難關(guān)……大哥皺起了眉頭，一臉苦相。腰纏萬貫的礦老板，成了要人同情的可憐人。

小熊貓松了一口氣。大哥對他這么好，他就怕大哥說他不仗義?，F(xiàn)在大哥終于答應(yīng)了。不就還要在這兒多呆幾天么，行!只要在大雪封山前，在過年之前讓他走，只要他還有時間去趟北京做幾天活兒，怎么都行!

從此這個心事重重的小熊貓，變得活潑開朗了。見了人總在咧著嘴笑；出了洞子，就忙著打電話，和誰商量著什么事情。他和在北京打工的一個朋友聯(lián)系好了，只等幫大哥挖完這一個月的煤，他就可以動身了。到北京去，真正到奧運會的建設(shè)工地，和泥，抬磚，開攪拌機，只要能在那里干活兒，干個什么都行!那樣，他就會理直氣壯地不怕別人嘲笑了，也不用擔(dān)心祖母知道挖煤的事兒了。

這個煤礦，大哥只關(guān)心產(chǎn)量，并不在乎安全。礦山已經(jīng)幾次出現(xiàn)了險情，要不是他和伙計們處理得及時，腿下跑得快，怕早已出不了洞口了。他還要留住自己的一條小命，回去孝敬祖母呢。

一切的擔(dān)心都將過去。他天天扳著指頭，盼著離去日子的到來。他仍然喜歡獨自一人，望著那黑白的天空發(fā)呆，但人們發(fā)現(xiàn)，他那發(fā)呆的臉，不再是以前的惶惑茫然，他那望著高遠(yuǎn)天空的臉，一臉的燦爛。他仿佛看見了飄揚的五星紅旗，那天安門廣場，他日夜思念的目的地。

就在這年的冬天，這個開足了馬力，瘋狂地吐著煤炭的礦山，終于發(fā)生了災(zāi)難。本想要在大雪封山之前，趕在一個好行情，趕在那隔三岔五的檢查說來就來，說不定就要隨時封礦的時間之前，多出一些煤，好好地?fù)苾砂?，可是天不遂人愿，礦倒沒有被封，坑道卻塌了。有的兄弟為了多出煤，竟連留的凳煤也挖了。

塌了就塌了。哪個煤礦不出事，哪個煤礦不死人!無非就是幾個錢?？上У闹皇撬厘e了人。礦老板正在酒家喝酒，聽說死的是小熊貓，就沉痛地把半杯酒倒在了地上，算是給他送行。是小熊貓最先發(fā)現(xiàn)險情，死死地抱住坑道井口的那根頂柱，讓作業(yè)面上的弟兄們都爬了出來，而他卻永遠(yuǎn)留在了井下。

聽說這個消息的還有小紅。她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有找到那個負(fù)心的人了，她在心里把他痛罵了一千遍一萬遍；她的肚子真的有了他的血肉，可他仍然躲著藏著。這一天她橫下了心，決心永世不再與那個挨千刀的見面了，正請一個姐妹陪她到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去做流產(chǎn)手術(shù)，一腳已跨出門了，聽說小熊貓出了事，腿子一軟，倒在了地上。

王副鎮(zhèn)長帶著一行人也及時趕到了礦山，表情十分嚴(yán)峻。當(dāng)他得知只死了一個時，嚴(yán)峻的面孔就緩和下來了。這還不是大事故，死三個才能掛上號，才能被上面盯著，還有許多轉(zhuǎn)圜的余地嘛。常務(wù)副鎮(zhèn)長松了一口氣，一手抱著茶缸，一手伸在紅亮的煤火上烤著，面色沉靜地詢問情況。書記到市里學(xué)習(xí)去了，鎮(zhèn)長到縣里開會去了，他就黨委政府一起代表了，對事故的處理作了嚴(yán)肅認(rèn)真的指示。最后特別強調(diào)，一定要做好家屬的工作，堅決不能在春節(jié)期間出現(xiàn)上訪，說這是縣里領(lǐng)導(dǎo)的重要指示。王副鎮(zhèn)長說到這里的時候，用嚴(yán)肅的目光望了一遍大家，以示特別警重。

礦老板知道，這當(dāng)領(lǐng)導(dǎo)怕的就是上訪，一上訪，很多事情就包不住了。一級一級的，想壓就壓不住。不過他心里有數(shù)。

死者的家里有些什么人?王副鎮(zhèn)長問。他要考慮一系列的安撫問題，這樣的事，惱火的就是事故后的處理。

小熊貓?家里只有一個瞎子婆婆。礦老板回答說。

哦，瞎子婆婆——?王副鎮(zhèn)長拖長了聲調(diào)，那語氣是明顯輕松了。

年關(guān)又到了，外出打工的民工們又像候鳥一樣，提著大包小包，帶著離鄉(xiāng)背井的悲歡離合、浪跡四海的酸甜苦辣，從全國各地回到自己的窩了。這一天，打工回鄉(xiāng)的人群中，出現(xiàn)了一輛白色的面包車，車上坐的都西裝革履，那架勢仿佛是從某一個大地方來的。車子走一走，停一停，時而從車窗里伸出一個人頭，向村人打探問路。

王副鎮(zhèn)長帶著一行人，礦老板，還有小熊貓的幾個兄弟，來慰問家屬了。既然那個叫小熊貓的說在北京打工，就說在北京打工吧，對家屬瞞得一天是一天，起碼要瞞過年，瞞過這段敏感時間。一想起這起事故帶來的后果和難題，王副鎮(zhèn)長就頭痛，一路不停地捏著自己的太陽穴。

這個地方，王副鎮(zhèn)長依稀記得多年以前，曾為處理一起事故，來過一趟，現(xiàn)在已是人非物也非了。那次事故影響了他的升遷，不然今天坐在氣派的縣委大樓里，指著他們這些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鼻子大發(fā)雷霆的，該是他了。現(xiàn)在又到了鄉(xiāng)鎮(zhèn)換屆的節(jié)骨眼兒上。唉，人啊全是命!想到這里，王副鎮(zhèn)長疲憊的臉上又增添了無限的感傷。

已是傍晚了，晚風(fēng)低拂，無邊的暮色籠罩著群山；一進(jìn)山灣，就聽見了收音機的聲音，瀑布一樣，在蒼茫的暮色里飄去飄來地流淌。望見了傳來廣播聲的山腳下，那幢低矮殘破的小屋，領(lǐng)頭的王副鎮(zhèn)長不放心地回過頭來，對跟在后面的人叮囑說，你們都不要給我說漏嘴了!

聽見來了客，熱情的老太太拄著棍子站起身來，讓座，倒茶，手中的收音機就隨手放

到了桌上。正是新聞聯(lián)播的時間，低矮黯淡的小屋，回蕩著男女播音員清亮而富有磁性的播音聲。礦老板對忙碌的老太太說：

老人家，我們是小——噢，李愛軍同志的同事，是從北京專程來看您的……我們的領(lǐng)導(dǎo)也來了!

礦老板把副鎮(zhèn)長讓到前面。

說到了孫子，老人突然忍不住激動，她那一雙盲眼不停地鼓翕著；她站在屋子的中央，提著茶壺，一時也忘記了要去給客人倒茶。

那軍兒怎么沒有回來?老人疑惑地問。

礦老板就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一套拿出來。說小熊貓，不，李愛軍同志在北京的工地有事，走不開，過年也不能回來，就讓他們幾個來代他看望。跟來的幾個也七嘴八舌，幫著打圓場。

您看，還托我們帶了好多年貨!見大哥邊說邊使眼色，幾個呆站在屋里，見了老太太心里有些發(fā)酸的小熊貓的兄弟，立刻手忙腳亂把手里的大包小包塞到老人的手上。這些吃的穿的用的，有的是礦山買的，有的是他們自己掏錢，替小熊貓敬的一份孝心。

老人拄著棍子慢慢轉(zhuǎn)過身來，任憑那些禮品在她的腳下堆了一地；她的一只手顫動著，摸到了桌上的收音機。她關(guān)了收音機，也關(guān)了滿屋的熱鬧聲。在突然的安靜里，老人的一句話，讓一屋的人都愣了。

你們煤礦——我的兒，是什么時候不在的?

原來這個雙眼看不見的老太太什么都清楚。她知道自己的孫子是在給人家挖煤，也知道孫子騙她說在北京打工，是怕她擔(dān)心；她天天之所以把收音機的音量扭得大大的，逢人就說自己的孫子在北京，就是要讓孫子知道，她相信了他的話，要讓鉆煤洞的孫子少些牽掛，多注意安全。

紙是包不住了。能說會道的礦老板一時啞口無言，悻悻地溜到一邊，望著王副鎮(zhèn)長；王副鎮(zhèn)長難堪又惱火，這些只顧摟錢的煤老板，只會給他捅婁子!他黑著臉掃了那礦老板一眼，耐住性子，只好拿出最不愿拿出的第二套方案，以應(yīng)付這種事情慣有的悼詞般的語調(diào)，來做家屬的穩(wěn)定工作：

老大媽，出了這個事故，鎮(zhèn)黨委鎮(zhèn)政府也很悲痛。希望您化悲痛為力量——聽了這話，老人又慢慢轉(zhuǎn)過臉來，那滿臉蒼老的皺紋，蓋住了她的悲傷，只有黃昏到來時那群山萬壑般的沉靜和悲涼。老人打斷他的話說，你就是王副鎮(zhèn)長吧，十八年前，你也跟我說過這句話。兒們啊，錢要賺，可人心也不能丟啊——

老人的一席話，說得自以為什么問題都考慮得滴水不漏的副鎮(zhèn)長，還有從不知道良心為何物的煤礦老板，以及那些不要了命只顧掙錢的挖煤漢子，一個個垂下了頭。

又一個春節(jié)在人們的感嘆唏噓中度過了。春雪消融，陽光明媚，過了春節(jié)的人們又挎起了大包小包，精神煥發(fā)踏上外出打工的征程。路過小熊貓的家時，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個冷落的家門，進(jìn)出著一個穿紅衣的年輕女子。她挺著個大肚子，正給坐在太陽地里的老太太梳頭呢；老太太的懷中仍抱著那個收音機，像抱著春天里一團嗡嗡翻飛的蜜蜂。

責(zé)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