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福

據大人說，我是在一個大雨傾盆水浸街的日子來到我們家的。天一亮，鄰居的一群小孩就跑來圍在我們家門口，祝賀阿芳她媽昨天夜里生下了個小弟弟。后來我知道其實不是夜里，而是凌晨。

在我只有幾歲的時候，有一次在床上和弟弟玩耍，掉到地下，前臂骨折，手臂用紗布吊在胸前好長好長時間，吃了不少中藥。后來，經過好長時間，我終于好了，紗布去掉了，手的肘部關節(jié)卻因此無法完全伸直。而且大人發(fā)現(xiàn)我的發(fā)音似乎有些不清晰，好像有點困難，我也覺得舌頭像是短了點。醫(yī)生說是跌打損傷藥吃多了而營養(yǎng)沒跟上，傷藥把舌頭的筋給崩緊了，影響了發(fā)音。從此，短舌頭發(fā)音不清便像日子一樣每天都陪著我，隨之而來的是各種嘲諷的綽號讓人簡直抬不起頭。我第一次感受到一個孩子開玩笑的綽號的沉重，居然可以壓得人抬不起頭，也開始過起扛著重量過日子的日子。童年的我，就是扛著這種重量，過著一天又一天的日子。那些日子，似乎經常籠罩著吹不散的陰霾。那時的陽光，似乎也沒有現(xiàn)在的燦爛。

因為這個原因，父親認為我今后是不能拋頭露面的了，他也不可能陪我一輩子，為我今后的人生著想，必須讓我學點手藝，叫做“薄技隨身”。在他看來，這勝似千田萬地。他要求我必須跟他學點畫。我便這樣開始了我的藝術之路。我的父親也理所當然地成了我學畫的第一個啟蒙老師。這樣的開頭未免帶有幾分諷刺的意味和悲涼的情調。但命運似乎總是喜歡拿人開玩笑。那些當年愛拿我的發(fā)音開玩笑的小同伴，做夢都不敢相信，我走進社會的第一個崗位居然是講臺，而且一站就是幾十年，甚至還得到過“南粵優(yōu)秀教師”的稱號。今天，如果有機會讓他們聽一聽我的一節(jié)課，我想，他們一定不敢相信講臺上的我，居然就是當年的那個短舌頭。我的親身經歷告訴了我：努力，完全可以改變一個人！

確實，短舌頭曾經給我?guī)砗芏酂?，甚至是羞辱，但也帶給了我很多連我自己都意想不到而又不可多得的寶貴財富。它讓小小的我就明白了什么叫“自尊”，同時，也帶給我追求自尊的信念與力量。而且，短舌頭也讓我懂得尊重他人的意義。每個人都需要他人的尊重。

短舌頭的日子，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其實是一條沮喪而又漫長的路。那些日子，不像日歷般可以隨手一翻就翻過去，也不像一道溝般可以一跨就跨越它。盡管我已經在配合父親努力矯正自己的發(fā)音，但根本不知道何時才可以擺脫它的糾纏。面對日子，你需要一步一步堅毅地走下去。短舌頭讓我比其他舌頭不短的孩子嘗了更多的苦頭，似乎也喚醒了我自強的潛意識。在心理承受力經受挑戰(zhàn)的同時，也獲得了比一般孩子更為堅強的意志品質，甚至是有點倔強。

短舌頭的日子，讓我比別的孩子有更多獨處的時光。直到現(xiàn)在我還保留著一個人獨處片刻的習慣。在廣東人文藝術研究會成立首展“破門而出”畫展的自敘中我情不自禁地寫道：

在言辭與畫筆間，未猶豫我拿起畫筆。

言辭必需面對他人，而畫筆可以只對自己。

在熱鬧與寂靜中，我寧愿一人悄然獨處。

熱鬧讓人慌亂，而寂靜帶給你慎獨的一片清涼。

在色彩繽紛與黑白世界面前，我不自覺地把目光給予了黑白。

斑斕的色彩迫人眼花繚亂，黑白空間充溢純凈的禪意。

在精彩今天與逝去昨天的交匯處，我發(fā)現(xiàn)我的情感滯留在消退的昔日。

今天雖然精彩，卻割舍不斷昔日惱人的懷戀。

為找回失落在遠去日子里的一塊小玉墜，城里貼滿了我的尋物啟事。

放不下，又如何叫我“破門而出”。

人們不知道這是一個曾經有過輕微自閉癥的孩子在不經意時的真情流露。獨處的時光，其實大有裨益，不僅給你留出了空間，還留給了你時間，可以胡思亂想，也可以參禪悟道，用來自省，用來規(guī)劃自己的未來，這對一個人很重要。時間，是你積累知識、掌握技能必不可少的條件。我就是在獨處的時光中完成了許多重要的事情，包括用鉛筆不停地在白紙上來回的磨，我當年是以素描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大學的。

不得不承認，短舌頭的日子不好過。對于一個孩子，在那個不該遠離小伙伴的時候自己選擇了離開，體驗了一個孩子不該體驗的孤獨和空虛。這不能不說是種負面的影響，但就是這種帶給我負面影響的體驗，居然在我后來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帶給了我始料不及的回饋，讓我的作品多了一分意想不到的人文情懷。對孤獨和空虛的體驗沒有白白浪費。

不管是畫畫還是寫作，都是基于人生經歷和情感體驗，是短舌頭的日子饋贈給我藝術創(chuàng)作的一份厚禮。我在詛咒完短舌頭之后恍然大悟，終于要感謝短舌頭的日子帶給我的這一切。

林鈺源華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院長，教授，研究生導師。

責任編輯張家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