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連
冰心與胡適
1919年,中國文壇上突然冒出了一位“冰心女士”。這年9月 18日至12日的《晨報》以連載的形式,發(fā)表了一篇署名為冰心的“問題小說”——《兩個家庭》,“冰心”這個名字最先出現(xiàn)在中國文壇上。接著,短短四年間,冰心創(chuàng)作了短篇小說30多篇,散文近 50篇,詩380余首,還出版了詩集《繁星》與《春水》。
“冰心”很快名聲大振,這一時期,大家還不知道“冰心”就是燕京大學的女學生謝婉瑩。老師周作人講新文學課時,還把冰心的作品作為范文來分析,說現(xiàn)在文壇上流行“冰心體”,卻不知道冰心就是他的學生,正坐在教室聽講呢!
問她為什么要保密,冰心嘿嘿笑了,緩緩地說:“那是新文化運動初期,寫東西的人很少。而我念的是理預科,數(shù)、理、化成績都很好,一心只想學醫(yī)……因為膽小,怕人家笑話,就取了個筆名‘冰心。這一寫,寫滑了手,這也是被‘逼上梁山的啊!”
胡適知道誰是冰心,而且是冰心夫婦訂婚時的證婚人之一。
1929年6月15日,冰心與吳文藻在燕京大學的校長樓結婚,證婚人是校長司徒雷登。
婚后不久,冰心再次來到燕京大學校長樓,參加紀念燕大建校10周年的活動。觸景生情,冰心提議將校長樓命名為“臨湖軒”,大家一致稱好,并請在場的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胡適題寫了“臨湖軒”三個大字,事后制成匾懸掛在大廳。
“臨湖軒”有了名字,那么這個“湖”呢?大家爭執(zhí)不休,錢穆靈機一動,建議稱為“未名湖”。
1949年8月,時在日本的冰心寫信給胡適說:“文藻還瘦,還忙,不過精神還好。小女宗黎高了一點,多說了幾句日本話,她從來不記得北平,因為她八個月就離開了。但她口口聲聲要回北平去,說想哥哥姐姐,想祖國,我不知‘祖國兩字,在她心里是什么滋味?!?/p>
這是一封意味深長的信,也反映了冰心一家與胡適私人關系的親切。其后,冰心不宜談胡適,胡適也不宜談冰心。直到1991年胡適誕辰100周年之際,冰心才撰文首次向新中國的廣大讀者公開談論胡適。她說:作為五四時代的大學生,胡適先生是我們敬仰的“一代大師”。
朱門一入深似海,
從此秋郎是路人
冰心和梁實秋最初是以文敵相見。1923年7月,也就是梁實秋即將赴美國留學前夕,他在《創(chuàng)造》周報上發(fā)表了一篇評論文章,對冰心的《繁星》與《春水》兩部小詩集進行了批評。
在前往美國的輪船上,經許地山介紹,冰心認識了梁實秋。可能是冰心沒給梁好臉色,也可能是因為自己“罵”過冰心,梁后來說,冰心給他的第一印象是“一個不容易親近的人,冷冷的好像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覺”。
五四青年都有一種英雄氣概,誰怕誰呀,于是就有了下面這段經典對話:梁實秋問冰心去美國修習什么專業(yè),她簡短地回答兩個字“文學”。然后問梁實秋學什么專業(yè),他回答說“文學批評”。他們的談話到此打住,連“半句多”也沒有。
梁實秋與吳文藻是清華的同班同學,冰心在船上開始與吳文藻談戀愛,與梁實秋的交往也就多了起來。梁實秋是個大才子,還是一個很討人喜歡,特別是很討女人喜歡的人。冰心與梁實秋很快就化“敵”為友了,他們與幾個相好的同學在一起海闊天空,談笑風生,還興致勃勃地辦了一份文學壁報,題名“海嘯”。
1925年3月28日,波士頓地區(qū)的中國留學生公演英語的中國傳統(tǒng)劇《琵琶記》。劇中,梁實秋飾男主角蔡中郎,冰心飾蔡中郎的新歡宰相之女,另一女學生謝文秋飾蔡中郎的發(fā)妻趙五娘。
三人中只有梁實秋以前演過戲。但才女畢竟不同于一般人,在舞臺上有板有眼,別有情趣,演出獲得了很大的成功。
在牛津大學讀學位的許地山知道后,立即寫了一封信表示祝賀,還調侃梁實秋說:“實秋真有福,先在舞臺上做了嬌婿。”后來,謝文秋與朱世明訂婚,冰心對梁實秋開玩笑說:“朱門一入深似海,從此秋郎是路人!”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1927年5月至8月,已婚青年梁實秋以“秋郎”為筆名在《時事新報》、《青光》副刊上發(fā)表了百來篇小品。
抗日戰(zhàn)爭時期,冰心夫婦和梁實秋在重慶相聚。梁實秋沒有帶家人來重慶,而是和同學合買了一處住房,題名為“雅舍”。
1941年,一群文人在“雅舍”為梁實秋的生日擺“壽宴”。宴后,梁實秋一定要冰心在他的一本簿冊上題字。冰心略加思索后寫道:“一個人應當像一朵花,不論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個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實秋最像一朵花?!?/p>
這時,圍在書桌旁邊的其他男士大為不滿,都叫著說:“實秋最像一朵花,那我們都不夠朋友了?”于是冰心說:“稍安毋躁,我還沒有寫完。”接著筆鋒急轉,繼續(xù)寫道:“雖然是一朵雞冠花,培植尚未成功,實秋仍需努力!”
抗戰(zhàn)勝利后,吳文藻被中國政府派往日本工作。冰心跟隨夫君也到了日本,并成為東京大學第一個女教授。
在日本,冰心得知梁實秋正在收集各種版本的杜詩,就不惜高價幫他買了日本的版本。后得知梁實秋去了臺灣,立即給他寫信,讓他辦理手續(xù)前往日本,她和吳文藻將為他一家安置在日本的生活。這份友情讓梁實秋極為感動,終生感激。
1951年,臺灣紛傳吳文藻、冰心夫婦雙雙自殺。梁實秋在臺灣聽到消息后,寫了悼文《哀冰心》。1968年,臺灣再次盛傳“冰心和吳文藻雙雙服毒自殺”,梁實秋又寫了悼文《憶冰心》。
1984年,梁實秋的學生胡百華與梁實秋的長女梁文茜一起拜訪了冰心。他們把梁實秋與第二個妻子韓菁清的照片送到冰心手中時,冰心指著照片上年輕漂亮的韓菁清說:“他這一輩子就是過不了這一關!”
1987年11月3日,梁實秋在臺北病逝。梁文茜對冰心說:“父親去世時一點痛苦都沒有,您不要難過?!?/p>
“我怎能不難過呢?我們之間的友誼,不比尋常啊!”冰心懷著深情寫了《悼念梁實秋先生》,接著又應約寫了《憶實秋》:
多么不幸!就在昨天梁文茜對我說她父親可能最近回來看看的時候,他就在前一天與世長辭了!實秋,你還是幸福的,被人悼念,總比寫悼念別人的文章的人少流一些眼淚,不是么?
素園陳瘦竹,老舍謝冰心
抗日戰(zhàn)爭時期,老舍在重慶作過一首嵌名詩:“素園陳瘦竹,老舍謝冰心。”素園指作家韋素園,其他三人均為原名。這是一種游戲詩,但也極富深情、深意。
冰心是被宋美齡以“同窗學友”的名義親自邀請到重慶來的,本有政府安排的住宅。冰心工作一段后,覺得不適應,就千方百計地辭了職,繼續(xù)從事自由寫作。就在歌樂山的半山腰購買了一座土坯房,也就是“老舍”。雖然是平民住宅,但環(huán)境甚美,嚴嚴實實地被松樹林包圍著,樹林中依稀夾著一些竹子,稱得上“素園陳瘦竹”。這處“素園”濃陰蔽日,密林擋風,冬暖夏涼,還可遠眺嘉陵江,冰心很喜歡,就把這幢房子命名為“潛廬”。
與冰心大不一樣,老舍是抗戰(zhàn)文學的主要領導人。除了勤奮創(chuàng)作外,老舍還要聯(lián)絡各方,組織各種活動,并上前線采訪和慰問將士。
為了工作,也為了友情,老舍經常來冰心的“潛廬”,喝了酒后就躺在走廊上的帆布床上休息,愜意極了。在極其繁重而且充滿激烈斗爭的領導抗戰(zhàn)文藝的歲月里這種時光更為難得,老舍自然要“謝”冰心了。
冰心難忘這段愉快的日子,她在1987年12月寫的《又想起了老舍先生》中說:
老舍和我們來往最密的時期,是在抗戰(zhàn)時代的重慶。我們都覺得他是我們朋友中最爽朗、幽默、質樸、熱情的一個。我常笑對他說:“您來了,不像‘清風入座,乃是一陣熱浪,席卷了我們一家人的心?!蹦菚r他正扛著重慶的“文協(xié)”大旗,他卻總不提那些使他受苦蒙難的事。他來了,就和孩子們打鬧,同文藻喝酒,酒后就在我們土屋的廊上,躺在帆布床里,沉默地望著滔滔東去的嘉陵江,一直躺到月亮上來才走。
舒乙在《老舍的關坎和愛好》中對上述情景有更具體的記述:
平時,冰心管教孩子甚嚴,給孩子們分花生、鐵蠶豆什么的,是按顆按粒數(shù)的,比如,每次每人只能吃5粒,老舍一到,全放開了,“咱們今天不數(shù)數(shù)兒,隨便!”但孩子們還是要問母親:“我們能吃多少?”冰心說:“兩個!”這時,老舍就插話了:“不行不行,要說二十個,二百個!”
有一次,孩子們居然與老舍討論起老舍的作品來。孩子們問,為什么您的書中好人都姓李?老舍則把臉一繃說,我就是喜歡姓李的!你們以后要做好人,下次,我再寫書,書里的好人就都姓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