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丹的手語

余澤民

巴黎真是名副其實的博物館之都，僅從飯店大堂的宣傳品架上心不在焉地搜羅一下，就能羅列出上百家，如果算上城內(nèi)數(shù)不勝數(shù)的小型藝術(shù)館和名人故居，數(shù)字肯定相當(dāng)可觀。不過，巴黎的博物館中，最貼我心的并不是藏品40萬件的盧浮宮，而是坐落在塞納河南岸一條僻靜的小巷內(nèi)、看上去并不顯眼的私家花園——羅丹紀(jì)念館。

說它不顯眼，是跟巴黎城鱗次櫛比的宮殿、莊園相比，事實上，它的氣派絕不輸給恭王府。羅丹晚年住在那兒，不是由于富有，而是因為貧困，他于1916年用自己的全部作品跟法國政府做了筆迫不得已的交易，換到住房和工作室的使用權(quán)。羅丹只住了一年就去世了，法國政府占了個大便宜，用一年的住房換來羅丹近萬件作品，1919年辟成紀(jì)念館。

盧浮宮偉大，確實偉大得無與倫比，但與羅丹紀(jì)念館相比，盧浮宮的宏偉將個性化的作品也大眾化了。同是震撼，但盧浮宮的震撼存于感官記憶，而羅丹紀(jì)念館引發(fā)的震撼潛入內(nèi)心。去盧浮宮參觀，你需要手拿地圖一溜小跑，才能花大半天時間找到幾十件小時候曾在雜志封頁上看過無數(shù)遍的世界名畫。我之所以說“找到”，是因為根本沒有欣賞的時間、心境和條件；因為走路的速度太快，以至于胸口狂跳，氣喘吁吁；因為名畫前總圍著密密麻麻的觀眾，所以只能越過人家的肩膀、透過人家的耳隙瞅見幾個局部。如果光看眼珠上的反光點，熊貓跟人沒什么區(qū)別。因此，參觀盧浮宮實際是逛盧浮宮，展品再好再多再珍貴，你都無法接近，你都很難把它們變成自己記憶中的私產(chǎn)，不會像在羅丹紀(jì)念館內(nèi)，你可以坐在《地獄之門》前的園中長椅上細(xì)細(xì)品味。你可以圍著《思想者》從各個角度拍攝，你可以在《吻》前從容地留影，你甚至可以伸手觸摸，觸摸羅丹雕刻出的一只只手。

紀(jì)念館的花園和樓內(nèi)展出了羅丹最重要的作品，著名的《巴爾扎克》《雨果》《青銅時代》《加萊起義者》《行路者》……讓我突然屏住呼吸的，還有一組以手為題的小型雕塑：捧著正從泥巴里誕生的兩個人體的《上帝之手》，攥著一個痛苦蜷曲的悲傷者的《魔鬼之手》，絕望無助的《墓中之手》，痙攣切齒的《憤怒之手》，呼喚正義的起義者《左手》……題為《大教堂》的那雙祈禱之手，兩手修長，手指微曲，合攏向上，圣潔而虔誠，充滿著希望；題為《隱秘》的那雙玄思之手，手指纖細(xì)，掌心相合，拇指外翹，欲言又止。每只手都是一個呼吸的個體，每個手勢都向人講述著靈與肉的故事。

羅丹的手，不僅讓我聯(lián)想到丟勒畫的祈禱者的手和米開朗琪羅畫的上帝與亞當(dāng)指尖相碰的剎那，還讓我意識到了、感覺到了自己的手的存在、呼吸、觸覺、欲念與表達(dá)。蕭伯納說：“羅丹的手不是在雕塑，而是像生命的飛躍，不斷地飛躍……上帝的手，就是他自己的手?！?/p>

手是運(yùn)動的語言，是思想與情感的符號，是跨越時空與心靈的舟。它能洗衣做飯，修路架橋，可以接生或殺戮，可以掩飾或泄密，可以示愛，可以憎恨，可以招呼，可以道歉，即便通過電腦攝像頭，也可以親昵、擁抱……相對而言，歐洲人的手語比我們豐富，以為歐洲人將身體接觸視為一種公共文化。吻面時的撫摸，擁抱時的拍打，握手時的力度，交談時的手勢，手語往往勝過口語。當(dāng)你坐到理發(fā)店的皮椅上，理發(fā)師的手指一觸到你頭皮，你就能推斷出對方是否有經(jīng)驗，是否耐心，是否熱情，更不要說親友之間和情人親密時敏感的手語了。只要有朋友去巴黎，我都推薦他們?nèi)チ_丹紀(jì)念館，特別要看看羅丹的手。

為什么，就為這個——為了體嘗生命的細(xì)節(jié)，我們該學(xué)學(xué)羅丹的手語。

(李崇剛摘自《深圳商報》2009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