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偽求真,去粗取精

劉守華

在2008年舉辦的一次關于“非遺”保護工程的研討會上，我曾以《“非遺”保護熱潮中的困惑與思考》為題發(fā)言，隨后把文章發(fā)表在遼寧的《文化學刊》上。文章提出了值得密切關注的幾個問題，即“精華”與“糟粕”的辨析、文化功能的演變及旅游開發(fā)的得失等問題，以期對“非遺”項目的申報評審和保護利用有所裨益?，F(xiàn)在就我近年參與相關活動的實際感受，繼續(xù)就上述問題進一步申述自己的一孔之見。

一

國務院辦公廳于2005年3月發(fā)布的通知中，對“堅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真實性與完整性，在有效保護的前提下合理利用，防止對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誤解、歪曲和濫用”，早已提出了明確的要求。由于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特性就是無形，在當代社會生活中，常常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因而在評審認定中，應特別看重“真”字的分量，科學認定的首要標準就是這個“真”字。就湖北省剛公布的第二批“非遺”名錄中的7項民間文學代表作來說，“真實性”就是它們得以人選的首要條件。以我較為熟悉的巴東的寇準傳說和蘄春的李時珍傳說兩個項目來說，第一，關于這兩個項目，已從當?shù)鼐用竦目陬^采錄到幾十篇活態(tài)故事；第二，這些故事并非申報項目時“突擊”得來，早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全省為編纂民間文學故事集成所進行的普查活動中，就采錄到了關于他們的種種傳說故事，并正式發(fā)表或編印成冊，受到了國內(nèi)外學者的好評；第三，這些傳說不僅活在今天人們的口頭上，有些還緊密依附在當?shù)貙嵱酗L物之上而魅力長存(例如傳說因寇準打扇把蚊子趕過江，所以巴東沒有蚊子)。這些流傳在當?shù)氐孽r活真實的口頭傳說，使宋代清官寇準和明代醫(yī)圣李時珍的崇高形象在民眾的心目中長留不朽，具有重要的歷史、文化和科學價值，值得我們列入名錄，認真加以保護。

在“非遺”項目從申報到保護的全過程和涉及的從民間文藝、民俗活動到民間技藝的方方面面中，怎樣把真實性置于首位，切實致力于去偽求真，我以為在當前工作中是十分迫切的任務。如許多地方在申報當?shù)貧v史名人或風物傳說時未能獲得通過的原因，除歷史、文化和科學價值顯得有所不足之外，其主要欠缺也是在真實性上。其申報書未能提供具有一定數(shù)量的、完整而鮮活的傳說故事文本(含肖像資料)，只有零碎的資料和空泛而不相稱的價值評判，因而難以進入省級以上名錄。在這里頭，我尚未發(fā)現(xiàn)有意弄虛作假的情況，多數(shù)是由于相關工作人員的民間文學或民俗學專業(yè)知識不足，而又急于求成，未能通過認真深入的田野調(diào)查，獲取真實而充分的第一手資料，因而所制作的申報書不合規(guī)格所造成的。有些項目是可以通過再次調(diào)查研究，將其補充為具有真實性、完整性的材料的，這樣可以爭取在再次評審中獲得通過。在我的記憶中，恩施地區(qū)的土家女兒會這個民俗類項目，2007年評審時，因申報書未真實具體地說明它作為傳統(tǒng)民俗事象的歷史淵源和社會影響，使人初看起來似乎是一項新湊合的群眾文化娛樂活動，因而未能列入首批省級“非遺”保護名錄之中。2009年重新申報，補充有關材料之后便獲得成功了。相信今后還會有更多這樣的事例出現(xiàn)。

關于一些“非遺”項目的去偽求真問題，常出現(xiàn)一些引起爭議的情況，值得認真對待。

一是在2008年評審第二批國家級保護名錄時，湖北申報的神農(nóng)架流傳的神話歷史長詩《黑暗傳》未獲通過。在公示名單之前，文化部評審組打來電話，說《黑暗傳》這個名稱不好，是否改作《創(chuàng)世記》或《開天辟地歌》之類。神農(nóng)架的胡崇峻是它的采錄人，我是它的主要研究評論者，我們一致認為這部長詩唱的就是盤古出世開天辟地，以神力結束宇宙間黑暗混沌局面的豐功偉業(yè)，當?shù)亓鱾鞯亩喾N手抄本和口述唱本，幾百年來都叫《黑暗傳》；如果隨意改名稱，來一個張冠李戴，就是抹殺和否定這件民間傳統(tǒng)文學作品，所以我們堅決不同意改名，后來也就沒有列入名錄之中。聽說北京專家委員會中的部分專家在名單公布后還給領導小組寫過不贊成抹掉《黑暗傳》的書面意見，至今沒有下文。我以為，評價《黑暗傳》是否屬于漢民族的“神話史詩”，學人中間有不同意見是完全正常的，但它具有重要歷史文化價值這一點是得到公認的，理應和其他兄弟民族的同類型長詩一樣列入保護名錄之中?，F(xiàn)在只因某些人覺得“黑暗”一詞礙眼礙耳而否定它，想將其改名，首先就違反了國務院通知中所確定的“真實性”原則。今天在這里特地就此事再申述一下我的不同意見。

二是關于湖北長陽縣流傳的廩君傳說問題。土家族始祖廩君源出長陽境內(nèi)武落鐘離山，已為學界所公認。但廩君與向王天子是否為同一人卻有不同意見。當?shù)氐墓俜轿募⒙糜尉坝^及介紹文字都一致認定，廩君即向王天子，其配偶即德濟娘娘；還有學者撰文，認為廩君同向王天子名稱及形象的合二為一，是當?shù)孛耖g敘事傳統(tǒng)的合理演進。我先后發(fā)表兩篇論文就此質(zhì)疑，認為在土家族聚居的湘鄂西一帶的“向王天子”的原型有好幾位，其文化內(nèi)涵也各自有別，如恩施的向王廟為向氏宗祠，所供奉的“向王”為漢景帝駙馬向述，因鎮(zhèn)守楚蜀有功受封，是繁衍向氏這一強宗大姓眾多子孫的真正向王，至今宗祠與碑刻尚存。至于湘西張家界民間傳說和相關風物中的“向王天子”，則是歷史上的幾位叱咤風云的農(nóng)民起義首領，如漢代向單程、明代向大坤等，還有進入道教神譜、在歸州一帶“屢著靈異”的巫師向輔等。以上這些都是抹殺不了的事實。將廩君同向王天子合二為一只不過是在長陽縣境內(nèi)流行的一種說法，其真實性存在明顯局限性。我們在今天的“非遺”保護工程中，應從維護歷史文化真實性的原則出發(fā)，通過深入研究，認真探明其真相。

求真務實，是我們在進行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中所突出強調(diào)的一項根本原則。而弄虛作假，欺詐蒙騙，則是當今社會生活中為人們所深惡痛絕的一股邪惡潮流。“非遺”保護工作初期，由于受傳統(tǒng)偏見的影響，許多“非遺”項目遭到社會的歧視冷落；當下在“非遺”保護呈現(xiàn)熱潮，并有可能給個人和地方帶來一定經(jīng)濟利益的情況下，堅持去偽求真，防止急功近利的弄虛作假，應引起我們的高度重視。

二

國務院通知中提出的“非遺”保護工程的指導方針是：“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傳承發(fā)展?！惫ぷ髂繕耸牵骸笆刮覈滟F、瀕危并具有歷史、文化和科學價值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得到有效保護，并得以傳承和發(fā)展?！边@里只提到一個籠統(tǒng)的價值標準。在《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的申報評審暫行辦法》中，提出了6條評審標準，內(nèi)含展現(xiàn)中華民族文化創(chuàng)造力、見證中華民族活的文化傳統(tǒng)的獨特價值、在運用傳統(tǒng)工藝和技能上體現(xiàn)出高超的水平、具有鮮明的地方特色等內(nèi)容。但在評判民間文學和民間藝術作品的思想文化內(nèi)涵上，并沒有提出判別精粗高下的

明確標準，從而給這些代表作的評審利用等帶來了一些困惑。有鑒于此，我在《熱潮》一文中提出要注意辨析精華和糟粕，認為毛澤東于上世紀40年代在《新民主主義論》中所講的“剔除其封建性糟粕，吸收其民主性的精華，是發(fā)展民族新文化，提高民族自信心的必要條件”，同樣適用于今天的“非遺”保護工程，“只是要避免濫用‘封建糟粕論來踐踏文化遺產(chǎn)的謬誤重演就是了”。有些人對此卻不以為然，本文特再次提出這個問題作進一步申說。

以我所熟知的民間口頭文學和民間藝術作品而論，以無形遺產(chǎn)留存至今的那些作品，即使經(jīng)過了歲月的淘洗，在思想內(nèi)容和藝術表現(xiàn)形式上，也仍然有美丑、精粗、高下之分，這是我們在普查、評審和保護、利用過程中無法回避的客觀現(xiàn)實。中國民間文藝學作為一門新興人文學科，自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發(fā)端以來，就不斷引起人們對其價值的熱烈評說。我們過去對民間文藝有過不適當美化或粗暴踐踏這兩種極端偏頗之見，今天，我們應當相應地提高對這部分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科學認識及合理利用能力，防止損害與濫用。

在當下的“非遺”保護活動中已出現(xiàn)了一些不能不引起我們注意的情況。

例如以阿凡提故事、徐文長故事為代表的機智人物故事，是中國許多地方廣為流行，深受大眾喜愛的口頭文學樣式。在湖北省近期公布的第二批省級“非遺”保護名錄中，就有三項：武漢市的賤三爺故事、天門的徐茍三故事和紅安的十八老子故事，均屬于這個系列。它們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開始采錄發(fā)表，受到讀者的喜愛與學界的好評。這些口頭文學就其主體而言，所講述的都是舊時代下層民眾與壓迫者和地方邪惡勢力進行抗爭，以機智勝敵，使大眾歡笑開心的有趣故事。如“漢陽來的賤三爺”，賤三爺就是早期由鄉(xiāng)下進入武漢這座大城市打零工，以膽大機智在險惡環(huán)境中立定腳跟揚眉吐氣的藝術典型?？墒沁@些機智人物也常用欺騙作為自己的生存手段，還有一些不顧社會道德規(guī)范約束的惡作劇故事混雜其中。因此日本學者曾撰文向肯定這類故事的中國學者質(zhì)疑，說“所謂機智人物，無非是一種騙子”。中國學者在答辯中，從這些機智人物故事所表達的是下層民眾的生存智慧與正義情感立論，認定這些故事的積極價值應予以肯定。但在今天的社會環(huán)境中，特別是在缺乏良好商業(yè)道德以致欺詐蒙騙之風盛行的情況下，這些故事中的消極成分擴散開來，就會對精神文明建設產(chǎn)生一定負面影響。因而我們在傳承和評說這類故事時要采取科學分析的態(tài)度。

再如民歌中的情歌，表現(xiàn)青年男女對純真愛情的追求和性愛生活的歡愉，主體是積極健康的，在當下文化娛樂市場上也最受大眾喜愛，但其中也有不少低俗之作。近期我們到武當山“呂家河民歌村”考察，就發(fā)現(xiàn)在作為旅游文化開發(fā)的民歌演唱中，不僅有男女性愛的粗俗表演，還顯露出明顯違反社會道德倫理的低劣情態(tài)。我有一次混雜在人群中，看見一伙游客，專門糾纏那些長相漂亮的女孩子唱“葷歌”。這種情況使人深感不安。為此，我專門給主管“呂家河民歌村”的官山鎮(zhèn)領導寫了一封信，提出一些演唱節(jié)目不僅同當前黨和政府推行“掃黃打非”，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精神不協(xié)調(diào)，即便在過去民間，那些懂得人情世故的老歌手也不會不看場合隨意開口來唱這些低俗小調(diào)，建議他們對演唱節(jié)目清理鑒別。幾天后，官山鎮(zhèn)領導即鄭重回復，信中稱：“承蒙諄諄忠告，啟示甚多，十分感謝!呂家河民歌作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在保護與傳承弘揚工作中理應慎之又慎，以免造成消極的負面影響。經(jīng)我鎮(zhèn)全體領導成員拜讀后，謹遵示意，現(xiàn)已對表演節(jié)目進行調(diào)整，并與征康老師策劃選編一冊新的《呂家河民歌集》以滿足市場需求?！蔽覀兿嘈?，在當?shù)卣?、專家和傳承人的共同努力下，呂家河民歌的保護傳承和開發(fā)利用會進入更高境界。

我在這里提出的“去粗取精”，并非只是從“去粗”這一面著眼，還意味著在“取精”方面作出更大努力。以湖北的民間文學為例，雖然列入省級保護名錄的已達22項，列入國家級保護名錄的也達9項，但據(jù)我的見聞所及，湖北各地“長在深閨人未識”的傳統(tǒng)民間文藝珍品，可以排出一長串名單。例如上世紀80年代中期，省民協(xié)曾粗略地調(diào)查了一下各地收藏的民間唱本即長篇敘事詩，列入目錄的就達160部之多，現(xiàn)在只有收錄26部唱本的《房縣民間唱本》剛剛問世，其他作品均無人問津。

再如湖北民間傳說因依附荊楚大地的歷史文化而倍顯輝煌。從屈原傳說、昭君傳說到寇準傳說、李時珍傳說，有一系列代表作已列入省級和國家級保護名錄，在海內(nèi)外享有盛譽。我近日致信孝感市文化局，又特別推薦了楊漣御史的傳說。明朝著名御史楊漣，就是孝感市應山縣(今廣水市)人，楊漣和魏忠賢閹黨抗爭，雖遭酷刑殺害而忠烈不屈，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楊大洪》即專敘其事，其壯烈事跡與崇高氣節(jié)光映日月。家鄉(xiāng)父老以口碑形式世代傳頌他的感人故事，上世紀80年代，帥奠國從當?shù)孛癖娍陬^采集到一批楊漣傳說故事編印成書，并在《附記》中告訴我們：“楊漣的傳說故事，民間巳流傳了多年，數(shù)量之多，范圍之廣，超過了應山縣其他任何一個歷史人物?！笨上浀靽⒛暝缡?，所以這些民間文學作品也就未受到人們的應有關注。希望當?shù)匚幕块T將楊漣傳說作為一項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申報，我以為不僅可以列入省級名錄，還可以列入國家級名錄。我們過去的學術文化工作，深受左傾思想影響，多看重草野造反的農(nóng)民英雄而輕蔑在朝為官的民族精英?，F(xiàn)在，隨著社會文明與學術的進步，與這些民族精英有關的口頭文學，理應進入我們的視野之內(nèi)，口碑所載他們的崇高人格，理應作為我們民族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之后世。

本文在這里所講的去偽求真和去粗取精，總起來看，就是提倡科學分析，對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本體構成的真?zhèn)尉诌M行科學分析與評判，也對它生存?zhèn)鞑サ纳鐣绊戇M行科學分析；在傳承保護與合理利用中，使它的精華能滋養(yǎng)中華文化的健康肌體，避免陷入盲目性，被社會文化濁流所裹挾污染而走向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