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巖
一
掏耳勺就拴在三羊腰帶的鑰匙環(huán)上,同時他還在耳勺的鼻孔里系了一小條紅布。那紅布的顏色已經暗了,成了土紅色,卻也醒目。
掏耳勺算是三羊為數(shù)不多的幾件家當之一,諸如他的那塊半舊的上海牌手表、一個油光锃亮的錢夾和一部三星牌的二手手機。手表是伯父幾年前來家里走親戚送他的,錢夾是花二十塊錢從鎮(zhèn)里的集市上買來的,里面裝著三羊的身份證和十幾張小面值的鈔票還有女朋友小滿的照片。手機已經欠費一周的時間了,他沒空去交,反正能接收信息,欠就欠著唄,也沒什么業(yè)務,即便一天到晚也打不了幾個電話。
這幾樣東西是一直跟著三羊來城里打工的,它們和三羊幾乎是形影不離,也可以說是屬于三羊的最為值錢的物件。掏耳勺卻不一樣了,掏耳勺是他自己拿洋鐵片打造的,勺底偏大,勺沿鋒利,即能把藏在最深處的耳屎掏干凈,又極其解癢癢兒。
三羊之所以偏愛他的這把掏耳勺,是有原因的。三羊的右耳打小時候起就失聰了,僅剩的左邊耳朵還總是痛癢,隔幾個小時便掏上一陣兒。開始時三羊用的是從集市上買來的掏耳勺,一元錢一個,光滑不解癢不說,還容易丟,接二連三買上幾個之后,他就心生一計,找洋鐵片使銼打了這個大勺底而且勺沿鋒利的掏耳勺,特意拿紅布條系上再拴到褲腰帶上。記得娘曾說過他,掏、掏、掏!也不知里面長啥玩意兒了,總是掏個不停,早早晚晚把另外那只好耳朵也得掏聾了。
三羊的工作不錯,在撫順街的一家酒館里當司茶工。銅鑄的大茶壺,掂起來有幾十斤重,壺嘴又尖又細半米長。三羊提壺與肩齊高,隔一米半遠的距離把滾燙的茶水準確而一滴不灑地倒進食客的茶碗里。這是功夫,這功夫是三羊花兩年的時間去外省一座大城市的酒館里學來的,是送他上海表的伯父給他牽的線。剛到酒館里應聘的三羊被老板安排洗碗和騎三輪車送外賣,三羊卻說他能倒茶水。老板說茶水叫個人就能倒,用女孩倒茶水不是比你們半大小子強嗎?三羊笑著說他說的是用大銅壺,他有那技術。老板果真從店里找出一把長嘴大銅壺來,讓他比試一下,竟然錄用了他。老板說這把銅壺有幾年沒用了,原本是招徠食客用的,可有手藝使這茶壺的人卻不好碰,你來正好派上用場了。
酒館的老板姓陳,服務員們都管他叫陳叔,此人有四十歲,矮小的個子,看上去極其精明強干。給三羊規(guī)定的工錢是每月七百塊,三羊說這是你讓俺刷盤子洗碗和送外賣的錢數(shù),俺拎銅壺倒茶水了是不是得漲點兒,這可是力氣活呀!陳叔把眼睛笑成一條細縫說,漲多少?我看你是把想法弄歪了吧?拎銅壺雖說是力氣活,但也不臟不瑣碎呀!先干著再說吧,干好了自然虧不了你。
三羊找了塊細砂紙,把銅壺打磨得十分光亮,平時沒事了就灌滿水練習手藝,整個一人不離壺,壺不離手。到酒館上食客時,他的手藝便派上了用場,食客們也很為其不錯的手藝贊嘆,說這茶得好好喝,說白了這叫功夫茶的。
三羊記住了酒館老板陳叔那鬼精的笑臉,他覺得陳叔有點像鎮(zhèn)里的某個干部,被村民們稱作笑面虎,就是說笑面,但肚里卻有鬼胎,陰險著呢。
酒館最拿手的菜是酸菜鍋,肥肉片切得薄如白紙,入口即化,酸菜絲里匯進大豆腐塊,佐些粉條,下酒又下飯。配這道主菜的有幾樣熗拌菜,如虎皮尖椒、辣根兒木耳和老虎菜等,也非常的爽口。來酒館喝酒的人都是些極其普通的人,他們衣著隨便,話語也口無遮攔,坐上一會兒氣氛就融洽起來。
三羊手里提著灌滿了茶水的銅壺,挨桌子給客人們續(xù)茶水,他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技藝也不賴。一天下來,膀子多少有些酸麻,可他喜歡這個地兒,盡管是人多嘈雜,但熱鬧,不像待在家里沒事干,閑得慌。再者說了,下午和晚上開伙食飯的時候,能有好幾個菜吃,米飯、饅頭都很足量,吃起來極香。
三羊來酒館半年后,他攢下了兩千塊錢。三羊去街上的郵局把錢匯給了爹,囑咐說是買種子和化肥的錢。他還在電話里跟爹說拿幾個零錢割些肉,好好地跟妹妹吃上一頓。
二
城里最大的變化是樓房蓋得快,離三羊工作那家酒館不遠處就是一個挺大的建筑工地,那樓房一層一層地拔地而起。坐在酒館窗戶前的椅子上便能看到在樓架子里爬上爬下戴紅色安全帽的農民工。
三羊心里很清楚,那些人都是跟他一樣從鄉(xiāng)下來城里打工的,只不過是干的工種不同罷了。三羊很希望那些兄弟們能來酒館里吃酸菜鍋,那就能聽到他們熟悉的口音,說不定還有自己同村的呢。據(jù)他所知,后屯的五魁叔就帶了一群人來城里做泥瓦匠了,只正是賺了錢,要不怎么好幾年都不回去呢。
三羊住在酒館二樓后面的一間小空屋子里,和他同住的有兩個服務生,歲數(shù)比他小,是專職端盤子上菜的。三個人相處的挺好,晚上躺下后都一時半會兒睡不著覺,就聊天拉家常話。
三羊每星期都去酒館后身的一家小澡堂子泡熱水澡,五塊錢一張門票,跳熱水池子里泡上個二十分鐘,然后自己搓背。三羊從來不找搓澡的,他嫌那些南方人搓不凈,還得額外花上五塊錢,自己有的是力氣,擰條毛巾板用上勁就行了。三羊也不上樓按摩,他怕那些臉上描得花里胡哨的女孩,穿得少不說,還有股子浪氣,都是搶劫犯,專門拿笑臉變成鉤子,到男人的口袋里掏錢呢。她們的眼睛不但勾魂,也勾你的錢財。
其實,三羊也不是啥也不消費,洗完澡后他喝飲料,就是一罐冰鎮(zhèn)的可口可樂,三塊錢他舍得。那飲料黑糊糊的卻十分爽口,半罐下去渾身的燥熱全跑光了。他還有額外的一項消費,那就是做一項服務,掏耳朵。一開始的時候,這項服務被含在港式按摩里,總共三十塊錢,經三羊一問,再一商量,按摩師可以單獨給他掏耳朵,也是五塊錢。
三羊做一回之后便上癮了,自己掏耳朵那么多年,竟然不知道經人家按摩師的手指一擺弄,是那么的舒服。給三羊掏耳朵的是個比他大上幾歲的女人,手指頭極其靈巧,臉上有幾個小麻坑,是那種不算漂亮但也不難看的女孩。她先用細紙卷里面裹上棉絲,伸到三羊的耳朵眼里去,再用打火機點燃棉絲,使三羊的耳膜里有了種火燒火燎的感覺,然后再用棉簽在里面輕探。反復幾次,三羊的耳朵便不癢了,而且掏完之后很舒服。
女孩跟三羊說耳朵癢最好別用鐵器的掏耳勺摳,容易刺傷耳膜壁,用棉簽最好。三羊想到他自制的那把掏耳勺,心里笑了一下,盡管她說得對,可他也舍不得丟掉的。
三羊去過幾回之后,就跟給他掏耳朵的女孩熟了,說話中得知女孩叫趙菊,是從望奎縣鄉(xiāng)下來的。三羊說你掏耳朵的手藝真是不錯,跟誰學的?趙菊說跟一個按摩師傅學的,交了學費呢。三羊便在心里偷著說,要是把趙菊娶到家里當媳婦就好了,那往后他三羊的耳朵怎么癢都不怕了。趙菊便問他偷著笑啥?三羊說沒笑啥。趙菊說指定是想做啥子壞事情了,要不怎能偷著笑呢?三羊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他說除了掏掏耳朵,還能有啥子壞事情可做呀?趙菊卻大方,說你以為只有掏耳朵呀,還可以做按摩呀,按摩的項目也分好幾種呢。
三羊說不來、不來,咱羅鍋上山,錢緊,怕是消費不起。
兩人就都笑了。
三
四月初三的那天,三羊的姐姐從村西小賣店里給他掛電話說,爹讓村會計劉小腦袋給打傷了胳膊,腫得不能干活了。三羊問因為啥呀。三羊的姐姐說還不是村東那塊田,因為改水渠的線路兩家吵起來。三羊說他劉小腦袋太驕橫了,仗著年輕,又是村干部就欺負咱爹,他這回竟然還動手傷人了,不行我得回去一趟。
三羊的姐姐說你在城里忙的話就別回來了,爹的胳膊吃點藥就能好,你回來也沒啥用,劉小腦袋去寬溝鎮(zhèn)給村里選玉米種子去了,你回也碰不到他,要是手頭不緊,就寄倆錢回來給爹補養(yǎng)補養(yǎng)吧。
三羊答應著說這就去寄,手上還有幾百塊錢,寄回去你給爹做醫(yī)療費吧,我們酒館里吃和住都不要錢,我也就花不上這些錢。
撂電話后,三羊坐在酒館后院的木椅子上吸一根紙煙,邊吸邊在心里罵劉小腦袋。一個仗勢欺人的狗男人,你不就是個村干部嗎,村會計兼副村長,芝麻大個小官,就橫行鄉(xiāng)里,簡直可惡極了。等有機會回去時,一定找他理論理論,如果他還那么驕橫,就找機會拿磚頭子拍他個狗日的。
三羊工作的酒館里酒客很多,都是工薪族,朋友小聚或者吃個便飯,來扎堆喝酸菜湯的。他們點上幾個小菜,要上兩壺酒或者幾瓶啤酒,就聊個無休無止,直到上班時間到了,或者有急事非辦不可了,才結賬離席。三羊抱著銅壺一刻不止地在十幾張餐桌前穿梭,兩只眼睛緊盯著食客面前的茶碗,只要是空了就要填滿。
雖說是累一些,但三羊沒覺得怎么樣,年紀輕輕的出點兒力又算個啥,何況酒館的老板陳叔不還說了嗎,都好好干,酒館的生意要是好了,每個人都加薪。
在酒館里,三羊跟后廚掌勺的大師傅崔良浩挺好,他每天都要往后廚跑幾趟,去給他的大銅壺灌開水。崔良浩是個漢族人,他的姓有點像朝鮮族,可確確實實是漢族,烹飪手藝好壞不說,大馬勺掂的卻利落,菜盛在勺里掂幾個回合之后,會達到起火的情形。
崔師傅肩膀頭上總是搭一條白毛巾,不炒菜歇氣時就坐一把木頭椅子上吸煙。三羊來給他的大茶缸子里續(xù)水時,崔師傅會把毛巾扯下來扔給他,讓他去水龍頭處給投一下。老崔脾氣倔,有時候心不順了連酒館的老板他也會跟其吼上兩嗓子。但對三羊卻好,具體體現(xiàn)在兩點上。一是時不常地就給他弄點好吃食,諸如鹵豬蹄或者燒好的豬肉塊和雞大腿什么的,拿油紙裹好了,放在灶臺的下面隔層里。待三羊來給他續(xù)水時,悄悄地塞進他口袋里。每回遇這情況,三羊都會蔫不悄地把吃食送回到自己的寢室里,等夜深時候叫醒另外兩個服務員一塊兒吃。二是會在晚上酒館打烊之后帶他去看拉場戲。就是小劇院那種,全都是民間的演員,唱拉場戲和二人轉,很逗樂子。崔師傅每回帶他去看戲,都是搶著掏腰包買戲票,十塊錢一張,坐后排的長木椅上,有茶水喝卻沒瓜子嗑,但戲卻聽得真亮,很過癮。
崔師傅帶三羊看戲時不喜歡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臺上的演員唱詞,聽到逗哏處便隨其他觀眾一起哈哈大笑,很是開懷。兩人看完戲出劇場后就奔河邊走,一直走到河西岸的一個舊廣場,那里的夜色下早懸了幾盞燈,燈的光暈下擺十幾張桌子,像他倆打工的酒館一般,也布置了飯場子的。
崔師傅拉他撿張空桌坐穩(wěn)后便吆喝店老板點菜,三五樣吃食全都是燒烤類,有烤羊肉串、烤雞脖子和烤板筋,再烤幾串辣椒和土蒜,最后才要一鍋熱氣騰騰的涮毛肚。菜品上齊后,崔師傅點了瓶半斤裝的紅星二鍋頭。這酒特別的辣,第一次跟崔師傅喝酒時三羊曾嘗過一口,純五十多度的糧食酒,入口跟一股火線似的,一直辣到腸胃里。三羊便不敢喝了,只喝一瓶啤酒,跟服務員要冰鎮(zhèn)的,陪崔師傅一塊兒喝。羊肉、板筋和雞脖子這些看似不起眼兒的副食品,經火一烤卻香味撲鼻,完全是下酒的好菜。崔師傅一邊喝酒一邊跟三羊拉話,他說,你整日里掂個大茶壺累不累呀,賺不了幾個錢不說,還算不上啥像樣的手藝,干脆跟咱學烹飪得了。
三羊不答話,只是低著頭喝酒吃菜。他不是不想學崔師傅的手藝,只是還一時半會兒拿不定主意,炒菜做飯的活在鄉(xiāng)下不是很被人看得起,拿老話講那是下九流的營生,伺候人的活計。但是跟自己現(xiàn)在的活比起來,卻強上十倍。話何以這么說呢,道理很簡單,倒茶水是服務生的待遇,可下廚掌勺卻非同小可了,飯菜咸了淡了,香了臭了全憑師傅掌握著,其地位便可想而知。累是累點兒,但得被酒館的老板敬著哄著,還要隨時地賞些銀兩,算是獎金吧。
三羊不傻,他曾在心里數(shù)過小九九,崔師傅掌勺每月的工錢是他倒茶水的工錢的四倍,鈔票多出整整一厚沓呢。
但三羊有使他不吐口的原因是,他得抽空征求爹的意見,學手藝畢竟不是件小事情,得做家長的認可才行。所以說三羊也不答應也不拒絕,他就是想靠時間,待找機會征求了爹的意見之后,才會定奪。
兩人喝酒時,三羊總是畢恭畢敬地端酒杯敬崔師傅,他一口一個師傅地叫著,為的是感激老崔平時在酒館里對他的好,也是為了討好這個比他大二十幾歲憑本事吃飯的男人,他覺得老崔有性格,也有爽快的一面,你說難道這樣的人你不應該敬著嗎?
崔師傅酒喝順暢了話就多起來,眉飛色舞地跟三羊講剛才戲里邊演員說的那些葷話。崔師傅說那幫土鱉演員,還真就有兩下子,簡簡單單的話到他們嘴里就拐彎抹角地罵人逗悶子了,還真招笑,只是像你這小年紀不適合聽而已。
三羊也跟著笑,喝進去一瓶啤酒的臉漲成了豬肝色,紫紅里還夾雜著一些黑褐色。
四
夏至之后的一天里,三羊接到了姐姐給他打來的電話說,小滿也來城里了。
這無疑不是個好消息,小滿比三羊小一歲,倆人是鄉(xiāng)中學的同學,還坐過一張桌。中學畢業(yè)后,兩人確定了戀愛關系,經常去村西的河套上溜達。當時小滿曾說不久后要去縣上的一家針織廠工作,雖說是臨時工,也靠姑姑托人才尋到的呢。三羊也表示說要離開鄉(xiāng)下去城里打工,就憑他一身力氣,隨便干點兒啥都能掙錢,掙了錢好蓋房子娶小滿。
可是三羊這才剛來城里大半年的時間,小滿就也來了城里。
在三羊的印象中,女孩子來城里是沒啥好工作的,那些端盤子刷碗的活算是體面的,要是一不小心走了邪路可就壞菜了。三羊說的所謂邪路,那可是有所指的,就是說到那些個燈紅酒綠的營業(yè)場所里當坐臺小姐。那都是些個啥地方啊,三羊沒去過但他聽說過,那些女孩多半都是身不由己,從起先的扭捏到最終的半推半就,然后做出有傷大雅的事情。
那些諸如歌舞廳呀、夜總會呀,甚至是洗浴中心呀,都是虎狼之窩,吃人不眨眼睛的地方,小滿一旦去了,就沒有清白而言了。
三羊想到這些問題后,嚇了一腦瓜門的汗,他決定出去找小滿,在她還沒進入那個圈子前找到她,把她勸回鄉(xiāng)下去?,F(xiàn)如今的城里,已沒有凈土可言了。
為小滿的事情三羊有些上火,而且他一上火就牽扯到耳朵,那只總是癢癢的左耳便更癢痛難耐了。三羊跟小滿是有感情的,兩人雖說只是戀愛關系,還沒有實質性進展,但相互間的喜愛卻是實實在在的。三羊在酒館里端茶倒水時總覺得左耳朵眼癢,就時不時地拿掏耳勺摳上一陣。
這樣子三羊有了心事,干活時就精力分散了,而且時不常地抱著茶壺摳耳朵,便引起個別食客的不滿,說他的行為不體面,更是不衛(wèi)生,這是吃飯的地兒呀,咋能掏耳屎呢。
這些話就直接反映到酒館老板那里去了,老板陳叔很不高興,把三羊叫到后廚訓了幾句,并責令他必須把鄉(xiāng)下帶來的臭毛病改掉,否則就炒他的魷魚。
可沒過幾天,三羊便又惹了禍,他竟然在給客人倒茶水時思想溜了號,讓茶水燙了人家的手。當時三羊是想著小滿呢,想小滿要是被壞人利用或忽悠了咋整,那人還不得挨欺負呀,結果就燙著人家來吃飯的一位女士了。
老板陳叔先是狠狠地罵了他一頓,再扣掉了他二百塊錢的工錢,塞給那女人當醫(yī)療費。三羊沒辦法,只好自認倒霉,人民軍隊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里邊不是有一條說嗎,損壞人家東西要賠,自己雖說不是個兵,卻也是有集體管著的人了,被約束著好,被約束著就意味著能成長進步。
三羊晚上跟崔師傅去看完戲出來喝酒吃燒烤時便微醉了一下。這個晚上月亮早早便升起來了,大木輪似的圓圓一坨,就懸在他和崔師傅的頭頂。月的清輝從房頂上和樹梢上灑落下來時,很清爽地就把三羊的眼睛弄濕了,他想到了自己曾跟小滿手拉著手走在村西河岸的沙土路上時,也是這樣一個月亮地。這樣的景象曾無數(shù)次美好地在他的心中過濾和周轉,甚至于輪回。
即便是回味也好,也不能說其不是種幸福。三羊跟崔師傅說他最近一段時間里老是做同一種夢,就是夢見小滿掉到了一個大池塘里,水很深的那種池塘,小滿哭著喊著在里面撲騰著。
崔師傅問他小滿是誰?三羊說是咱的女朋友。崔師傅說她現(xiàn)在哪兒呀?三羊說從鄉(xiāng)下進城里來打工了,咱也摸不準她在哪兒呀,所以惦記著嗎。崔師傅喝口酒后語調極慢地說,沒啥大事,城里也是一片天地,自有它活人的環(huán)境,丟不了一個大活人,你是惦念她才做此夢的,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
三羊低下頭嘀咕著說,但愿娘說過的話是靈驗的,但愿。
崔師傅說你娘說過啥子話了呀?
三羊說娘說過的,夢是反的。
正吸煙卷的崔師傅聽后哈哈笑著說,你個毛頭娃娃,倒有鬼精的主意。這么小的年紀,還弄上迷信的把戲,臭小子,你得小心了。
三羊說不是咱對象嗎,其實也沒咋著,只是拉拉手親了幾回嘴,就連心扯肺的了,也不知是咋的了。
崔師傅說還不就是一個情字嗎,為多少人所困擾呀,擺脫好了才不會誤事。
三羊沒有聽懂崔師傅話里的意思,以為是數(shù)落他,就沒吭氣。拿酒瓶子給老崔的杯里倒?jié)M了,自己也少倒了點兒,便端起來跟崔師傅碰杯。人心都是肉長的,崔師傅對他好,他咋就能心里沒有個數(shù)呢?那樣的話不就是屬犁碗子的嗎。自打崔師傅對三羊好之后,三羊打心里把老崔當成了爹,他心想就是鄉(xiāng)下的爹也沒這么對他好過。
從這天起,三羊在晚上酒館打烊后的時間里不陪崔師傅去聽戲了,他一是覺得那些演員唱的二人轉有些使他臉紅心熱,二是想得去附近的一些娛樂場所轉轉,意在踅摸小滿的下落。他要找到她,勸她回鄉(xiāng)下去,或者最起碼一點兒也得跟她拉拉話,把在城里打工的一些注意事項給小滿講明白。出門在外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卻不可無。
三羊先從六輔街向西,接連跑了農林街和學府路等幾條街的巷道,所有的歌廳和夜總會,包括洗浴中心在內的一些小澡堂子他都去了。有時候是要花上些許的門票錢或者酒水費的。往往每個地方的女孩都跟小鳥般大群大群的在他面前飛舞,花枝招展,又喜笑顏開??赡谴笕旱呐⒗飬s沒有小滿的影子,也不知道小滿的情況。三羊會不厭其煩地問,許桂珍在不?許桂珍的小名叫小滿,是來自本省望奎縣大楊樹鎮(zhèn)水洼村的女孩,自己是她的親戚。
一個星期過去了,三羊也跑了十幾條街,卻始終沒有小滿的丁點兒消息。
三羊有些著急,也有些焦頭爛額,他真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么了。城市太大了,找一個人那無疑是大海里撈針,更何況他也是鄉(xiāng)下來的,對城市的概念極其模糊。
但三羊心里的小九九卻沒變,他就是要找,而且一定得把小滿找倒。
五
三羊有段時間沒去那家小浴池洗澡了,個把月不洗個澡倒是沒什么,大夏天的一天忙到晚,等酒館打烊了打盆水沖個涼也就解決了,隔三差五這么弄一回也挺好。但那只總是癢痛的耳朵卻由不得他不去掏上一回。
三羊自打花錢讓那個按摩的女人給他掏耳朵之后,自己那枚挖耳勺就有些不好使了,說白了就是沒人家掏的徹底,也沒人家的技術好。
三羊便抽空又去了趟酒館后的那家小澡堂子,找趙菊給他掏耳朵。
兩人拉話時,三羊閉著眼睛問趙菊每月掙多少錢?趙菊答說不準。三羊說咋就說不準呢?趙菊說她們這些按摩女都是靠手藝吃飯,掙的自然是提成,活做多了就多掙,做少了就少掙唄。三羊經趙菊這么一說,方明白了其中的大概意思。
趙菊一邊給三羊掏耳朵,一邊給他講她們賺錢的情況,每個人都是按干活的種類提成,做港式和歐式按摩提成就多點兒,做保健按摩提成自然就少了些。三羊說原來你們做按摩活計的也有貓膩呀,還真有點兒意思。趙菊說你妹子掏耳朵的手藝咋樣?三羊說沒的比,是真好。趙菊說那還不照顧一下你妹子,讓俺多掙點兒錢。三羊說咋照顧啊?趙菊說你掏完耳朵做個按摩就行了唄,你也舒服一下,俺也多賺點兒提成。三羊說行,正好這幾天心里煩著,咱就花錢解個寂寞,你說咱做啥吧?
趙菊一邊給三羊掏耳屎,一邊笑著說,那得看小哥你舍得花錢不?三羊說舍得,今天為了妹子你小哥就舍命陪君子了。
趙菊便替他做主點了一種按摩方式,叫韓式松骨。兩人開始做的時候。趙菊告訴三羊說這是一種新流行起來的按摩方式,還有個名叫韓式推油,四十五分鐘七十塊錢。趙菊說出價錢之后,三羊的心揪了一下,但還是鎮(zhèn)靜住了,他暗地里咬咬牙跟自己說,七十塊就七十塊,大不了也就白干上幾天活,也享受他一回。不是有人說嗎,錢是他媽的王八蛋,花沒了再賺。
可接下來的按摩過程卻讓三羊有些沉不住氣,幸虧單間房里的光線暗一些,才沒有讓三羊的窘態(tài)暴露出來。趙菊竟給三羊褪掉了休息服,摸著他襠下的物件按了好一陣兒,直到讓三羊舒服了一回才停止。三羊忍著沒吭聲,整張臉孔卻漲得通紅,他知道這種按摩是咋回事了,所謂的韓式推油,說白了就是他曾經暗地里自己玩過的手淫。雖說跟小滿談了一年多的戀愛,可卻沒實戰(zhàn)演習過,最丑的一次還是跟本村的泥瓦匠、他三羊的光腚娃娃田虎子倆人去過縣城的某洗浴中心,花兩百塊錢找過回小姐,算是做了回男女間那種事。
做過之后,三羊趁趙菊幫他穿休息服的空當摸了一把她的肥臀,然后打哈哈取樂地說,就這么快就解決戰(zhàn)斗了,真是不過癮,七十塊錢花得也太不值了。三羊的話把趙菊逗樂了,說咋不值呀,那區(qū)區(qū)幾十塊錢算個球呀,你說說能買啥好東西吧?三羊說反正是不過癮。趙菊說要想玩過癮的,那你多花錢呀,咱們這兒有特服,就是二百四十塊錢真人伺候你,要不要來一把?三羊說下次吧,這次沒精力了,都讓你那雙不老實的手給禿嚕干凈了。
趙菊給他按摩后背時,三羊問她做特服的小姐多嗎?趙菊說多呢,掙錢容易還提成多,都搶著干這行呢。三樣說,你也做嗎?趙菊說做呀,出來不就是為賺錢嗎,聰明人就得做聰明事,有錢不賺王八蛋。三羊說那下回小哥可就找你了,到時候可別推辭啊。趙菊笑著說,你就放心吧,包你滿意。
三羊臨走時趙菊跟他說,等下次來你就做特服,我給你免費掏耳朵。
三羊說咱兩百多塊錢都花了,還能差了掏耳朵那五塊錢嗎。
三羊臨走還問了趙菊一些話,都是關于鄉(xiāng)下來的女孩做特服工作的場所和時間差之類的問題,他思忖了一下心里就有數(shù)了。
六
酒館的老板陳叔在一個黃昏下雨的時候,把三羊叫到他的經理室。陳叔說鑒于你這段時間的表現(xiàn)我準備給你加薪水,但你得幫我做件事。三羊說老板你就吩咐,咱有的是力氣。陳叔小聲地附他耳根處嘀咕了幾句話,可三羊竟一句沒聽清楚。陳叔的話竟是貼三羊的右耳根說的,他哪知道三羊的右耳朵早已經失聰了。三羊轉過身來把左耳朵貼近了陳叔問他剛才說什么。陳叔便樂了,說怎么的你那只耳朵還不好使咋的啊?鬧得我白說了一次。
陳叔讓三羊幫他做的那件事其實很簡單也很復雜,經陳叔的口一說出來竟嚇了三羊一跳。
陳叔讓三羊跟他的姑表侄女處對象,并許諾將來兩人一旦處成功了會給他們倆在城里買兩間房子。三羊說你姑表侄女是誰呀,我們連面都沒見過,咋個處法呀?再說了,咱在鄉(xiāng)下是有對象的。陳叔立馬就攔了三羊的話說,你是有個對象,叫小滿是吧,前不久才從鄉(xiāng)下來城里打工??蓳?jù)俺所知,她不是失蹤了嗎,你找了她那么多天不也是泥牛入海,沒丁點兒的音信嗎?
三羊沒想到他找小滿的事情還被酒館的老板陳叔知道了,心想人可真不能做啥壞事,事情還沒出門呢,就被人傳了出去。
三羊就問陳叔,姑表侄女咋就要找他這么個鄉(xiāng)下人當對象呢,有啥事端咋的?
陳叔笑著說,還不是圖你人老實,能吃苦唄,你說還能有啥事端呢?
三羊暗里藏了個心眼,他想好了該答應陳叔,姑且處著,也不搭啥,老板還給加薪水,何樂而不為呢。話說回來,要是不答應,那不就得罪老板了嗎,穿小鞋找你麻煩那是準了,說不定辭退你也沒一定呢。
陳叔便立竿見影地帶三羊去跟其表侄女見了面,在離酒館不遠的四道街的一間平房里,陳叔把他表侄女小華介紹給三羊認識。讓三羊沒想到的是那女孩長得十分俊俏,比小滿能強上幾倍。待兩人見了面之后,酒館老板陳叔很大方的掏出一百塊錢塞給三羊,囑咐他帶小華去吃飯。
在小華的提議下,兩人去吃了韓餐,每人一個石鍋拌飯,一碗大醬湯,外加一碟辣白菜。就這么點兒東西,竟花掉了七十六塊錢。一頓飯好吃倒是好吃,可就是太貴了,買單時弄得三羊直吐舌頭。
閑拉話中,三羊知道了小華也是鄉(xiāng)下來城里的,是陳叔的姑表侄女,原本在一家超市里上班了,因為前陣兒得了胃病,尊醫(yī)囑咐休養(yǎng)一段時間。
三羊說你叔對你還蠻好的,連找對象這樣的事都替你管著,真有老輩樣。
接下來兩人便時不常地就在下班時間里約會,一塊吃飯看電影,一塊去城郊的開發(fā)區(qū)看農民工蓋樓,那樓房一座連著一座,起的可真快,就跟玉米棵拔節(jié)似的。
但是在交往中,三羊卻發(fā)現(xiàn)小華并不快樂,總像有心事似的,僅僅跟他相識兩個星期,便因為一件小事和他發(fā)了脾氣。那是一天下午,三羊陪著小華去了趟郵局,兩人等了半個多小時才把一個電話單子調了出來。小華捏著半米長的話費單子一邊往出走一邊看,臉色也跟著越加的變暗。走到街口時,三羊問小華是誰的話單啊,這么多的電話。原本關心的一句話竟惹惱了小華,她灰著臉跟三羊發(fā)起了脾氣,說還能是誰的,那個只會騙人的王八蛋唄。后來三羊才知道那話費單是酒館陳老板的,也就是小華的姑表叔。
通過那件事,在兩人的交往上,三羊對小華加了一份小心,他覺得這個女孩子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點問題,性格、語言或腦子,反正他想不明白。小華長得漂亮,在這點上小滿比不了,但待人接物上,她又不如小滿溫順。
七
快立秋的一天里,三羊陪老崔師傅去聽戲,劇目為拉場戲《回杯記》,唱詞一波三嘆,十分凄苦。聽得他心里好一陣難受,想自己也是離家在外奔波之人,為生活而忙碌,豈不是與劇中情形相似嗎。
散場后崔師傅拉他去吃燒烤,喝酒時跟三羊說,他從明天起就要休假回老家看看了,至少要歇上一個月。三羊不明白崔師傅話中的意思,催問何故?老崔師傅說,酒館要在短時間內重新裝修,要關一陣門的。三羊聽后十分的驚愕,說自己咋就沒聽說呢,真是吃糧不管閑,倒有些孤陋寡聞了。
第二天酒館照常營業(yè),果真后灶里就不見了老崔師傅的人影。問另外一位掌勺的年輕師傅,答說老崔休假回鄉(xiāng)下看閨女去了。三羊悄沒聲地問切墩的劉嫂,得到確切消息是酒館真要裝修,就在下周關閉,聽說施工人員都找好了,陳老板的老婆也特意從鄉(xiāng)下跑來幫著張羅呢。
吃晌午飯時,三羊被老板陳叔叫到他的工作間里,讓他一塊吃飯。陳老板的桌上擺了伙食飯以外的兩樣菜,是現(xiàn)做的一葷一素,待遇有所不同呀。陳老板往三羊的飯碗里夾了一筷頭子菜后說,下周飯店關門歇業(yè),雇人裝修。別的服務員都放一個月的假,你留下來幫著跑材料,工資照發(fā),也正好跟小華加強感情上的交流。
陳叔還問了三羊跟小華最近的交往情況,三羊如實說了,陳叔聽后倒還滿意。
一周后,酒館關門了,三羊被陳叔留在了酒館里看店,和他一起的還有一個小服務生。陳叔給他們倆留了一點兒飯伙錢,讓他們去旁邊的小吃鋪買著吃,囑咐他倆看一周,就會有人來施工裝修房子了。
可一周后,人來了,一男一女,兩口子。卻不是施工裝修房子的,是新一任房主,簽合同租房子開店做買賣,跟陳老板不同的一點兒是開鮮花店,而不是開酒館。
三羊和那個小服務生兩人給鬧懵了,看了人家手里的合同才信以為真。但還是按陳叔留下的手機號碼打過去,卻關機,再打說是空號。
三羊跟小服務生被攆了出來,沒地方住才去附近尋了家小旅館,暫且安頓下來,等著找陳老板問清楚??墒侨逄爝^去了,也尋不見陳老板的影子,這人蒸發(fā)了。
沒辦法三羊去小華的住處找了小華,令他驚詫的是小華竟也不知道她姑表叔的失蹤,上周兩人還見了一面。三羊說手機也打不通了,留下我們兩個服務生看房子說等著裝修,可前兩天來人把房子收回去了,人家要開鮮花店。小華拿手機撥了另外一個號碼,竟然也是空號,她便翻箱子找出一個紅色的存折本來,穿好衣服便拉著三羊出了門。兩人徑直去了附近的一家農村信用社,填單子輸密碼取款時,工作人員告訴她,存折里面只有三千塊錢。小華便跟工作人員吵了起來,她說是不是給弄錯了,應該是三萬塊錢的。工作人員耐心地跟她解釋說,原來存折里面是有三萬塊錢的,可在兩星期前被取走了兩萬七千元。
出農村信用社門后,小華蹲在墻角處放聲大哭,她嘴里喃喃著說自己受騙了。
三羊說是那個陳老板吧,他不是你姑表叔嗎,怎么還能騙你啊?
小華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痰說,狗屁姑表叔,純粹是個騙人的色狼王八蛋。
隨后,三羊從小華嘴里得知了關于酒館老板陳叔的一些事。一年前陳叔在城南的一家夜總會認識了在那里當陪舞小姐的小華,醉酒后的陳老板看中了她的美貌,便接二連三地去捧小華的場。漸漸地兩人熟識了,又在后來一段時間的交往中產生了感情,陳老板靠金錢鋪路把小華弄到了手??梢荒曛?陳老板對小華竟熱情有所減退,明顯的喜新厭舊了。但這一切小華卻不知曉,一直以為陳老板忙酒館生意,只要每月把給她的生活費交給她就行了。
三羊氣憤地罵了一句,真他媽不是人揍的。
八
深秋真正光臨這座北方煤城的時候,已在城北另一家酒館打工的三羊接到了小華電話,讓他陪著去了一趟醫(yī)院。小華的身體在這段時間里極其虛弱,怕不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吧。當然這只是三羊心里的想法,他不敢也不能夠說出來。三羊也曾在這段時間找過小滿,卻只是接過小滿打來的幾個電話,看號碼是在這同一座城市里,但卻不讓他捉到影兒,擔心倒是減輕了點兒,可人究竟干啥他卻掌握不了,好似有難言之隱啊。
讓三羊又一個沒想到的是,小華求他陪著上醫(yī)院,做的竟是剖腹產手術,也就是說小華不知啥時懷了陳叔的孩子。三羊應該作為患者的家屬,在手術責任書上簽字??粗∪A滿臉的憔悴和祈求的目光,三羊心軟了,雖說兩人的戀愛關系早已經結束了,但畢竟相處過一段時間,畢竟都是從鄉(xiāng)下來城里打工的,可說是兄弟姐妹呀。
三羊最終是咬了咬牙在責任書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他扔下筆時,看見躺在病床上的小華掉眼淚了。
臨進手術室的時候,小華跟三羊說,她一定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假若日后找到那個姓陳的,他狠心不要,她會把孩子送孤兒院,畢竟是條生命,他有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權力。
從醫(yī)院里出來后,三羊踩著滿地的落葉去了那家小澡堂子,脫光衣服把自己赤條條地泡進溫熱的池水里時,三羊的心酸楚至極。他想自己多年輕呀,在這座富麗甚至于繁花似錦的城市里,該有旺盛的精力打拼他自由自在的生活??刹艁硪荒曜笥业臅r間,卻感到了整個身心的疲累。
最早打工的小酒館的陳老板,不僅騙了鄉(xiāng)下來的女孩小華,也騙了他三羊,拖欠的兩月工資倒不算什么,可其行為竟刀子般戳了他的心。
三樣躺在熱水池子里把自己泡了個骨松皮軟,他想,小滿就是在騙他,自始至終都在跟他撒謊,說是在電子產品工廠里打工,實質上是做著跟小華一樣的工作,三羊想,小滿也肯定是不可救藥了。
泡好澡后,三羊沒有去找黃菊按摩,盡管他左耳朵又有些癢痛,但他決計從今往后再也不找那樣的女孩了。她們跟小滿和小華一樣,都是些沒有羞恥心的人,城市因為有她們才鬧得一塌糊涂,才弄得烏煙瘴氣,才生出很多黑暗和齷齪來。
那天晚上,三羊發(fā)了他到另一家酒店后捧大銅壺當司茶工的第一個月工資。他手里捏著那十幾張鈔票去了老街基四馬路的一家抻面館,把自己喝了個酩酊大醉,他就是覺得心里邊苦,一味的苦,這苦楚在鄉(xiāng)下時都沒有呀,可來城里沒多久,就生成了,你說怪不怪。
三羊醉著走回他和另一個在酒店當保安的男孩租的住所后,覺得左耳朵越加的癢痛,甚至說兩只耳朵都開始嗡嗡作響。三羊便從口袋里找出那枚自制的掏耳勺來,插進耳洞里。三羊掏了兩下,卻不解癢,他的脾氣就上來了,因為酒精的麻醉,手也不知輕重起來,竟鬼使神差地用了勁兒。待三羊覺得疼痛的時候,他從懸在墻上的鏡子里看見了從左耳朵中流出來的血,鮮紅鮮紅的血正汩汩而淌。
九
當天晚上,三羊就躺在了市人民醫(yī)院的病床上,他的左耳被刺穿。診斷書上寫著耳膜穿孔,重癥患者。他看見醫(yī)生寫在紙板上的話,鬧不好得徹底失聰。三羊嘴角抿著笑在心里說,都聾了好,都聾了就聽不見這世間的嘈雜聲了,那他還不成了神仙呀。
到那時,他三羊會憑兩只手和一身體力干活吃飯,真到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活剩余年,豈不悠哉。
盡管三羊想得這般輕松,可心里卻如灌了鉛一般的難受,他想到了一些包括他在內的鄉(xiāng)下孩子的艱辛,三羊的眼角早就懸了兩大顆清亮的淚珠了。
作者簡介:徐巖,男,1966年生人,吉林九臺人,1986年考入武警哈爾濱指揮學校。1987年開始寫作,迄今已在《人民文學》、《十月》、《作家》、《天涯》、《大家》、《上海文學》、《小說界》、《山花》、《青年文學》等報刊雜志發(fā)表小說三百多萬字,有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新華文摘》和《讀者》轉載并譯介法國和日本,作品入選國內多家年選,曾獲百花文藝獎、金盾文學獎和黑龍江省文藝獎,著作有《地圖上的大烏蘇》、《染指桃花》、《胡布圖河》等多部,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三屆高級作家研修班,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黑龍江文學院合同制作家,現(xiàn)供職于黑龍江省公安邊防總隊政治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