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省梅
二孬吃著飯,看著臥在草棚下的牛。一頓飯,他覺得跟牛一樣吃了一肚子的草,煩亂反芻般一陣一陣在胸口涌動(dòng)。
媳婦催他快點(diǎn)兒吃完把牛刷洗干凈。陳老板昨天打電話吩咐,今天又有人來西溝玩。
二孬就是煩陳老板帶人來玩。玩也罷,吃喝也罷,跟牛照相也罷,可那些人跟牛照完了,還要讓他頭上綁白毛巾手里舉個(gè)旱煙管,拉著牛站在溝邊照……二孬心說:“我是干活兒的,又不是給你當(dāng)猴一樣耍的?!甭犗眿D說陳老板又要帶人來玩,一口饅頭咬到嘴里沒咽下去,火氣就忽地頂上了腦門,二孬噗地吐了饅頭,摔了筷子,不管媳婦的叫嚷,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剛走到溝口,見陳老板開著車來了。二孬躲不開,只好停下步子。陳老板搖下玻璃,告訴他昨天說好的人不來了。又問他去哪兒,要不要送。
二孬不管陳老板說得客氣,壓在心里的火氣如豆子放到了炒鍋。他唾沫花兒飛濺著,將一肚子怨氣倒給了陳老板了。二孬說:“受苦出力咱不怕,就怕不把人當(dāng)人?!标惱习逵樣樀匦πΓ卸珓e生氣,再不讓人來了。
陳老板帶二孬一起回了溝里,從車上拿下幾份打包的涼菜,還有好幾瓶啤酒,在二孬家的涼棚下擺了一桌子。陳老板叫二孬媳婦也過來一起吃。媳婦不好意思坐,借口要鋤草,去了地里。陳老板拉二孬坐上首。二孬搓著糙手,紅著臉說不行。陳老板按住他,說:“論歲數(shù)你大,論這溝,你力沒少出,咋不行?”二孬只好扭捏著斜著身子坐下。
陳老板給二孬倒上啤酒,說:“這溝里多虧了你和嫂子,才有這滿地的瓜瓜菜菜。”
二孬嘿嘿笑著,說:“也就這點(diǎn)兒本事,不能跟你比,你是干大事的?!?/p>
陳老板搖搖頭,眼光虛閃了一下,就悵悵地說:“什么大事小事?我還羨慕你們?nèi)粘龆魅章涠⒛?,多自在!哥,你說人活著,不就為活個(gè)自在嗎?”
二孬在心里嫌陳老板虛偽,心說:“有錢人就會(huì)說個(gè)漂亮話,得了一還想二,想要把天下的好事都占了,哪個(gè)不知道有錢好?我要有了錢,就給爸買個(gè)輪椅,再蓋三間北房,把兒子的婚事辦了……”
二孬揣著心事,沒言語,自顧悶頭吃菜。陳老板不吃菜,只喝酒,手邊上擺了三個(gè)空酒瓶子了,砰地又打開一瓶。陳老板叫二孬哥,說:“人活著還是簡單點(diǎn)兒好,錢有點(diǎn)兒就行了,由著心的日子才是好日子?!?/p>
二孬心說:“你說的‘有點(diǎn)兒是多少?是一個(gè)輪椅的錢還是一座房子的錢?”陳老板舉著酒瓶子指著太陽說:“哥,你不知道,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還不如這地里的一棵莊稼一只蟲子哩,睜開眼就是忙,忙得都忘了天上還有太陽月亮,世上還有螞蚱蟈蟈。有時(shí)想起來,我都不知道自己為啥忙?!?/p>
二孬嘿嘿笑,心說:“我倒是睜眼就是這些東西,可它們能頂一毛錢用?”
陳老板說:“生意不管了,以后我就跟你學(xué)著侍弄莊稼吧?!?/p>
二孬說:“好好的,咋就不管了呢?”
陳老板咕咚喝了口啤酒,指著胸脯說:“這里出毛病了?!闭f著,又咕咚喝了一口說:“哥,你說這人咋都是到了鬼門關(guān),才知道啥重要啥不重要呢?”
二孬聽陳老板說得傷感,就勸他:“人這命說脆也脆,還不如一棵莊稼耐活;說硬也硬得跟這土地一樣,陽光一照雨一澆,呼啦啦一茬糧食,嘩啦啦又是一茬糧食,沒有窮盡,不知道乏累?!?/p>
此后,陳老板來西溝還是跟以前一樣,有時(shí)一周來一次,有時(shí),十天半個(gè)月也不見人影。倒是那什么局長什么主任,再?zèng)]來過。陳老板來了,就卷起褲腿,幫二孬鋤草、澆水。累了,就坐在草地上,靜靜的,不說一句話。二孬幾次想問陳老板的病看得怎樣了,可看他興致挺好,就把話壓到了心里。
有一次,陳老板坐出租車來到西溝,囑咐二孬,若有人來找他,不要管誰,就說他沒來。一會(huì)兒,果然有個(gè)女的來找陳老板。二孬說沒來。那女的不知嘀咕了句什么,拉著臉鉆車?yán)锱芰?。一?huì)兒,又有個(gè)黑色的車跑來了,一個(gè)黑臉胖子從車窗里探出頭,問二孬陳老板來沒。二孬扭頭說沒來,黑車就嗖地彈了出去。
二孬看看溝梁,搖搖頭,啞啞地笑笑,心說人活著都不容易。
中午,二孬喚陳老板吃飯時(shí),看見他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晚秋的陽光安靜,肅美,襖子一樣罩著陳老板。陳老板像個(gè)孱弱的孩子般,睡得香甜,鼾聲跟蛐蛐的叫聲、鳥兒的叫聲夾雜在一起,此起彼伏。二孬的目光像是讓陽光焐熱了,心里也感到柔軟而溫暖。溝里的陽光白凈,溫暖。二孬覺得這陽光真的如陳老板說的,挺好,比以往任何時(shí)候都好。還有他的日子,好像也沒有什么不好。他爸雖然腿疼得每天得拄著拐杖,可還能到巷頭曬曬太陽;三間大北房今年蓋不起,明年,最遲后年,就能蓋起,兒子和他都掙著一份錢呢……
二孬輕輕地嘆息了一聲。為何嘆息呢?他也說不清。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