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熱”背景下“五四”傳統(tǒng)的存續(xù)問題

郝慶軍

接續(xù)上世紀90年代的“國學熱”，傳統(tǒng)文化以強勢話語的身份，呼嘯著進入21世紀，在舉國上下掀起持續(xù)高漲的熱潮。隨著中國經(jīng)濟的神話般的高速發(fā)展，在“大國崛起”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強烈訴求下，為抵抗經(jīng)濟全球化的盲目擴張和尋求民族文化的獨特身份，傳統(tǒng)文化的復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在這種語境下，在各種力量的參與和助推之下，傳統(tǒng)文化便獲得了巨大的話語權，可以說到了所向披靡、無堅不摧的地步。從政府部門到民間團體，從學術機構到草根講堂，無不強調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國學熱”再次升溫；從奧運開幕式表演到老百姓家居裝修，從提倡小學讀經(jīng)到建議試穿漢服，無不考慮傳統(tǒng)文化符號的應用，“民族風”悄然興起。當然，究竟何為“國學”，何謂傳統(tǒng)文化，學問家還在探討，并無定論；但這并不妨礙人們對自己心目中那個傳統(tǒng)文化予以認同和追隨。

不錯，我們每個人都活在“傳統(tǒng)”里面。對傳統(tǒng)文化加以“繼承”和“發(fā)揚”，似乎是每個國人不得不然的文化宿命。尤其在今天，中國經(jīng)濟實力日益增強，綜合國力不斷提升，需要文化的繁榮與之相適應，我們在傳統(tǒng)的民族文化中尋找自己的立身之本，理所當然。但是，這個所謂的傳統(tǒng)文化復興運動無論怎樣熱烈，怎樣強勢，都不會掩蓋它自身的重大缺陷。且不說傳統(tǒng)文化有優(yōu)有劣，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全盤繼承是否恰當；也不論在今天傳統(tǒng)文化的推行中，摻雜太多的意識形態(tài)設計和商業(yè)利益算計，而真正的“傳統(tǒng)”并不見得能夠承續(xù)。最值得思考的一個問題是，連推背圖、鬼吹燈、風水經(jīng)這樣糟粕的東西都可以作為傳統(tǒng)文化在當代展示和推行，為什么偏偏遺漏了使我們受惠最大的“五四”文化傳統(tǒng)?“五四”運動距離今天整整90個年頭，它開啟中國現(xiàn)代化的大幕，近百年的歷史積淀，已經(jīng)形成了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我們今天享受的文明成果，如發(fā)達的交通通訊，便捷的生活設施，高效的生產(chǎn)設備，以及我們日常精神生活中所依賴的電話、互聯(lián)網(wǎng)、報刊雜志、電影電視都是拜“五四”科學民主傳統(tǒng)所賜，是現(xiàn)代性不斷追求的結果，而不是傳統(tǒng)文化復興的產(chǎn)物。

一個急迫而重要的問題擺在我們面前：在傳統(tǒng)文化復興的背景下，“五四”新文化傳統(tǒng)將如何存續(xù)?

試著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魯迅。不僅僅是因為魯迅經(jīng)歷了“五四”，是“五四”文化運動的先驅和主將，更重要的是在“五四”之后他都一直面對傳統(tǒng)文化的包圍。他從舊營壘來，深知某些傳統(tǒng)文化的弊害；他又是決絕的啟蒙者，對一切阻礙中國進步的東西都予以堅決的回擊。在此，我感興趣的不只是魯迅面對復古派的圍攻他說了什么，做了什么，更重要的是當舊勢力包圍他的時候，他的思想工具是什么，他有哪些獨到的方法，從什么角度展開自己的思想，即是說，他用什么方式予以抵抗。我認為探討這一點，對于我們今天追捧傳統(tǒng)文化達到舉國若狂的現(xiàn)狀，既是一種提醒，又是一種借鏡。

一

如果仔細觀察，90年代以來中國興起的“國學熱”，已經(jīng)和傳統(tǒng)意義上的國學無關了，它其實是所謂“全球化”的結果，是林毓生、余英時們從美國擺渡過來的經(jīng)過理論包裝了的“新儒家”與中國民族自大主義攪在一起的一鍋雜碎，其實是穿著民族主義傳統(tǒng)馬褂的新型“世界主義”，它的真正目的是摧毀“五四”以來的新文化傳統(tǒng)，消解掉對西方構成巨大威脅的“革命”傳統(tǒng)，是想把林毓生所謂的“中國意識”納入到名義上是“世界意識”(實際上是“美國意識”)的全球文化格局中。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一個文化戰(zhàn)略，但在“國學熱”中，人們熱衷于什么讀《論語》征文，什么讀經(jīng)熱潮，很少有人指出這一點。

倒是在80年前，魯迅在香港青年會上的一次演講中，指出了“國學熱”背后的“文化陰謀”。他當時就提醒香港殖民地的青年要警惕別人用老調子將中國“唱完”，他說：“倘使別人的文化和我們相敵或更進步，那結果便要大不相同了。他們倘比我們更聰明，這時候，我們不但不能同化他們，反要被他們利用了我們的腐敗文化，來治理我們這腐敗民族。他們對于中國人，是毫不愛惜的，當然任憑你腐敗下去?，F(xiàn)在聽說又很有別國人在尊重中國的舊文化了，那里是在尊重呢，不過是利用!”接著，魯迅又舉了一個例子，說明外國殖民者利用“民族文化”，達到侵略的目的。他說：“從前西洋有一個國度，國名忘記了，要在非洲造一條鐵路。頑固的非洲土人很反對，他們便利用了他們的神化來哄騙他們道：‘你們古代有一個神仙，曾從地面造一道橋到天上。現(xiàn)在我們所造的鐵路，簡直就和你們的古圣人的用意一樣。非洲人不勝佩服，高興，鐵路就造起來。——中國人是向來排斥外人的，然而現(xiàn)在卻漸漸有人跑到他那里去唱老調子了，還說道‘孔夫子也說過，“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所以外人倒是好的。外國人也說道：‘你家圣人的話實在不錯?！?/p>

1925年，魯迅讀到鶴見祐輔的文章《北京的魅力》，讀出了文章背后驚心動魄的一面。鶴見韋占輔的文章是贊美北京，贊美中國那令人陶醉的生活美，其中有一段大概為突出北京的令人心折的魅力吧，這樣寫道：“元人也曾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漢人種的生活美了。滿人也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漢人種的生活美了?，F(xiàn)在西洋人也一樣，嘴里雖說著Democmcy呀，什么什么呀，而卻被魅于支那人費六千年而建筑起來的生活的美。一經(jīng)住過北京，就忘不掉那生活的味道。大風時候的萬丈的沙塵，每三月一回的督軍們的開戰(zhàn)游戲，都不能抹去這支那生活的魅力。”日本作家的這段敘述或許出于真誠的贊美，出于作者自己真實的生活感受，在崇奉中國文明的人士看來，是中國“同化”異族的最好例證，但魯迅卻從反面看到這正是中國遭受異族侵略的原因，因為中國的這種魅力恰恰吸引了他國貪婪的欲望，中國文明正是供外國人享受的宴席，中國的地大物博、人口眾多，歷史悠久，文化燦爛之類恰恰都成了給外國辦酒席的材料。魯迅說：“西洋人初入中國時，被稱為蠻夷，自不免各個蹙額，但是，現(xiàn)在則時機已至，到了我們曾經(jīng)獻于北魏，獻于金，獻于元，獻于清的盛宴，來獻給他們的時候了。出則汽車，行則保護：……何況在華屋中享受盛宴呢?待到享受盛宴的時候，自然也就是贊美中國的固有文明的時候?！濒斞笍耐鈬说目诶飳χ袊拿鞯馁澝缆曋锌吹綇姳I對別人財寶的覬覦，虎狼對牛羊的貪婪，列強對老大中國的人肉筵宴的享用。

當然，魯迅對外國人稱贊中國并不一味排斥，認為“外國人中，不知道而贊頌者，是可恕的，占了高位，養(yǎng)尊處優(yōu)，因此受了蠱惑，昧卻性靈而贊嘆者，也還是可恕的”，但是魯迅覺得，有兩種對中國的稱贊是不可原諒的，“其一是以中國為劣種，只配悉照原來的模樣，因而故意稱贊中國的舊物。其一是愿世間人各不相同以增加自己旅行的興趣，到中國看辮子，到日本看木屐，到高麗看笠子，倘若服飾一樣，便索然無味了，因而來反對亞洲的歐化。這些都可憎惡?！边@些敘述真切地

體現(xiàn)了魯迅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和鮮明的反殖民侵略的思想立場。

還應該看到，魯迅固然也承認中國的落后和西方文化的進步，但他的可貴處是對西方人蔑視中國，輕慢中國人，對阻撓中國追求現(xiàn)代化，希圖保持現(xiàn)狀或回復傳統(tǒng)的殖民心態(tài)相當反感和厭惡。毛澤東評價說，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品質。這個評價正是著眼于在不斷地遭到異族和外強欺侮之后，中國人自覺不自覺地產(chǎn)生了某種民族自卑感和劣等人種的屈辱感。這是中國民族解放道路上最難于克服的卑怯心理，也是自19世紀中葉以降中國一再遭到外強的痛打，中國人內心深處的創(chuàng)痛和陰影日積月累地形成的暗疾，形成的“百不如人”的極度自卑的精神癥候。但魯迅表現(xiàn)出的民族尊嚴感和貧弱國家人民應保存的那種自強不息的硬骨頭意識。的確來自他對中國歷史的深入洞察和理性分析。他使用的“人肉宴席”的意象的確概括了中國人自宋末以來任外族宰割，任異邦來統(tǒng)治、來奴役的“奴隸”地位。

然而，魯迅指出中國的被奴役的命運和使用“人肉宴席”的隱喻并非簡單地揭示歷史，分析現(xiàn)狀，而是作為問題提出來，要人們——尤其是青年——起來改寫這個歷史，改革這個現(xiàn)狀，改變這個命運。因而他說：“這人肉的筵席現(xiàn)在還排著，有許多人還想一直排下去。掃蕩這些食人者，掀掉這筵席，毀壞這廚房，則是現(xiàn)在的青年的使命!”要中國人覺醒，起來，抗爭，打倒殖民者，改變舊現(xiàn)狀，這才是魯迅揭示中國人幾百年奴隸命運的真正命意所在。

二

1934年5月，國民黨中央政治學校教授汪懋祖撰文《禁習文言和強令讀經(jīng)》，率先提倡小學恢復文言，中學習讀孟子。在當時，明眼人一望便知，這是配合國民黨政府提出的所謂“文化統(tǒng)制”，以及蔣介石提出的“新生活運動”，再次倡揚禮義廉恥信等傳統(tǒng)文化價值而發(fā)的。但這也不完全是一種政治行為，在許多知識分子，尤其是經(jīng)過新文化運動洗禮過的新文人那里，雖不認同國民黨的“文化統(tǒng)制”，但仍然存在這種隱隱的文化復古傾向。在魯迅看來，只是簡單地指出恢復文言、提倡讀經(jīng)的政治圖謀及其配合法西斯專政的性質是遠遠不夠的，因為你不能解釋為什么有那么多的新文人傾向復古，你也不能把所有的傾向復古的文人都推到國民黨政治集團那里去，那樣做既不符合實際，對革命也是有害的。于是魯迅投入了很大精力和時間，研究分析了這個復古思潮的來龍去脈，并通過切實的考察和嚴密的論證，來反駁“文言復興”，讓人看清這個思潮的危害，從根本上打倒和摒棄它。

在1933年，魯迅就敏銳地察覺到文化界愈來愈濃的保守氣味和復古傾向，于是寫了《感舊》一文。不料這篇文章觸及了施蟄存的敏感神經(jīng)，兩位原本關系較好的人，從此你來我往，展開了長達半年之久的論爭，這就是著名的“魯施之爭”，或者被稱為“關于《莊子》《文選》的論爭”。有意味的是，這樁有名的歷史公案，業(yè)經(jīng)研究者反復審理，而結論卻大相徑庭。一般而言，在20世紀80年代之前，幾乎是眾口一詞地站在魯迅的立場上，批判施蟄存的復古衛(wèi)道，而90年代以后，研究者漸漸轉換了方向，開始指摘魯迅的不是，說魯迅是亂罵，施蟄存是對的，魯迅不應該對施蟄存進行“人格攻擊”?？梢妿资曛袊幕瘍r值的變化之速、之復雜。但文學研究不是烙燒餅，簡單地做翻案文章于事無益。只有把論爭的話題還原給具體的歷史語境，在30年代那個大的歷史背景中去觀照和辨析，方可理出一個清晰的頭緒。

魯迅寫《感舊》，其實并非針對施蟄存，而是痛感到當時那股隱隱的懷古復舊的文化氛圍。魯迅談到光緒末年的“老新黨”們，雖然拖著辮子，學過八股，卻認認真真地學洋話，讀洋書，他們的目的就是為中國“圖富強”。但到了民國成立20年后，情形卻大變：有些新青年，雖然并非學過八股，并不精通國學，卻學篆字，玩填詞，勸人讀《莊子》《文選》，自刻印版，做方塊詩，簡直成了光緒初年的雅人。文章最后說：

排滿久已成功，五四早經(jīng)過去，于是篆字，詞，《莊子》《文選》，古式信封，方塊新詩，現(xiàn)在是我們又有了新的企圖，要以“古雅”立足于天地之間了。假如真能立足，那倒是給“生存競爭”添一條新例的。

這里魯迅批評的是那些生在中華民國、受過“五四”熏陶的“新青年”，學起清朝遺老的作派，冒充古雅，以此自炫。時代要求進步，生存尚需競爭，日軍一步步緊逼，列強虎視眈眈，奮起追趕尚且困難，又怎能大踏步倒退呢?魯迅懷疑，追求“古雅”是否真的獲得生存空間，恢復舊物是否真的有利于生存競爭。魯迅質問，在排滿成功，經(jīng)歷過“五四”的當下，崇尚復古能使中國人立足于天地之間么?

因施蟄存曾在《大晚報》征求“推薦給青年的書”的欄目中推薦了《莊子》和《文選》，他就敏感地懷疑魯迅寫《感舊》一文是矛頭指向他的，于是寫了《<莊子>與<文選>》，魯迅就回敬了《“感舊”以后》上下篇，施蟄存又寫了《推薦者的立場——<莊子>與<文選>之論爭》，魯迅針鋒相對，做了《撲空》和《撲空正誤》，施蟄存又有《突圍》、《致黎烈文先生書——兼示豐之余先生》，魯迅又有了《答“兼示”》、《反芻》、《古書中尋活字匯》等篇什。真可謂你來我往，互不相讓，攪起了一陣頗為熱鬧的文壇風波。在文字的交鋒中，當然會有一些意氣和激烈的言辭夾雜其間，但若細讀這些文章，撇開某些感情因素的浮沫，從文化史和文學史的角度觀察這次論爭，我們會發(fā)現(xiàn)，魯迅在這場筆墨之戰(zhàn)中并非意在傷害他人，意氣用事，而是在爭辯中，逐漸清理雜亂無序的社會思潮，深化其關于中國生存與發(fā)展的一貫思考。值得注意的有以下三點：

第一，魯迅強烈反感新青年崇尚古雅，擺弄古典，其出發(fā)點是考慮到中國的現(xiàn)實需要，著眼于中國的落后現(xiàn)狀以及面臨的重重危機。正如上文所論及的，魯迅有感于晚清時期“老新黨”執(zhí)著于國家民族的“圖富強”，必然反對30年代新文人迷戀舊式文化的假古董，尤其把“古雅”當作旗子來招搖，勸誘更加年輕的人去學樣。他直截了當?shù)乇砻鲬B(tài)度，說：“我總以為現(xiàn)在的青年，大可不必舍白話不寫，卻另去熟讀了《莊子》，學了它那樣的文法來寫文章。”又說：“我們試想一想，假如真有這樣的一個青年后學，奉命惟慎，下過一番苦功之后，用了《莊子》的文法，《文選》的語匯，來寫發(fā)揮《論語》，《孟子》，《顏氏家訓》的道德的文章，‘這豈不是太滑稽了嗎?”古雅拯救不了中國，僵死的文字只能束縛青年的頭腦，不能給人以創(chuàng)造。魯迅說：“活的生活已經(jīng)那么‘貧乏，要請青年在‘佛家報應之說，在《文選》，《莊子》，《論語》，《孟子》里去求得修養(yǎng)，后來，修養(yǎng)不見了，只剩下字匯?！松鷧s不在拼湊，而在創(chuàng)造，即千百萬的活人在創(chuàng)造?！濒斞刚J為，精彩的人生不可能從古雅里尋得，而是要進行新的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自然免不了從古代文化傳統(tǒng)中汲取養(yǎng)料，獲得資源，但都必須是經(jīng)由“拿來

主義”的擇取，或存放，或占有，或拋卻，或使用。這樣才能創(chuàng)造中國的新文化，才能塑造中國的新青年。古雅是不能使中國立于天地之間的，文化復古更無益于中國的富強。

第二，在與施蟄存的論爭中，魯迅越來越覺察到30年代文人崇尚古雅，主張復古的背后，往往隱含著一個飯碗和逃路問題。這個思路在1934年和1935年的雜文中有更精彩的論證和發(fā)揮。即便在此時，魯迅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從“五四”新文化運動過來的人，大多是同“五四”時期的復古派打過硬仗的，在內心深處知曉傳統(tǒng)文化的糟粕。他們何嘗真的迷戀舊文化和舊道德?又何嘗真的以為中國舊文化能夠真的救時弊、救中國?只不過在30年代那樣逼仄的空間，那樣嚴迫的環(huán)境中，生存已經(jīng)成了問題，飯碗勝過了一切。提倡文言，崇尚古雅，既不犯忌，又不招災，還能表現(xiàn)文人的風致，贏得雅人的清名。如此弄弄古文，寫寫小品，做做清言，又可獲得文學家的名號和收益，何樂而不為呢?

魯迅發(fā)現(xiàn)新文人提倡古雅的這個秘密，是在同施蟄存的論爭中逐漸清晰的。起先，魯迅就懷疑施蟄存勸人讀《莊子》與《文選》，并非認真。并說：“從這樣的書里去找活字匯，簡直是糊涂蟲，恐怕施先生自己也未必?！焙髞恚S著論辯的深入，魯迅從施蟄存推薦的《顏氏家訓》中看到了問題的癥結所在——

這《家訓》的作者，生當亂世，由齊入陳，一直是胡勢大張的時候，他在那書里也談古典，論文章，儒士似的，卻又歸心于佛，而對于子弟，則愿意他們學鮮卑語，彈琵琶，以服侍貴人——胡人。這也是庚子義和拳敗后的達官，富翁，巨商，士子的思想，自己念佛，子弟卻學些“洋務”，使將來可以事人，但是現(xiàn)在，抱這個思想的人恐怕還不少。而這顏氏的渡世法，竟打動了施先生的心了，還推薦于青年，算是“道德修養(yǎng)”。……假使青年，中年，老年，有著這顏氏式的道德者多，則中國社會上，實是一個嚴重的問題，有蕩滌的必要。自然，這雖為書目所引起，問題是不專在個人的，這是時代思潮的一部。

在這段話中，魯迅已經(jīng)言明，“顏氏的渡世法”(“齊士的渡世法”)之所以在30年代流行，并非個別現(xiàn)象，已經(jīng)成了一股時代思潮。而這思潮的思想實質則是：生當亂世的人們，為了吃飯和活命，應該論古，念佛，順應“胡勢”，練就本領，做好當奴才的準備。魯迅痛感到，在當下的中國，持有這種思想的人一多，問題就變得嚴重，就必須加以排絕，起來予以蕩滌。

第三，在這場論爭中，魯迅借此辨析了“五四”和1930年代兩次復古思潮的異同，進而指出他們所處的文化環(huán)境的復雜性和幽暗性。首先，魯迅覺得兩個時期的主張并無多大區(qū)別。在致姚克的信中，他談及了與施蟄存的文字之爭，曾抱怨時代的倒退：“我和施蟄存的筆墨官司，真是無聊得很，這種辯論，‘五四運動時候早已鬧過的了，而現(xiàn)在又來這一套，非倒退而何?！鄙踔留斞赣X得在“戰(zhàn)法”上，兩者都一樣，魯迅謂之“反芻”：“五四運動的時候，保護文言者是說凡做白話文的都做文言文，所以古文也得讀?，F(xiàn)在保護文言者是說反對古書的也在看古書，做文言——可見主張的可笑。永遠反芻，自己卻不會嘔吐，大約真是讀透了《莊子》了?！?/p>

但兩次復古運動畢竟處在不同的兩個時代，當然有著相當?shù)牟町悺ｔ斞刚J為“五四”時期的衛(wèi)道者之反對白話文和新文學，是出于真實的目的，他們確實感到了新文化的威脅和自己地位的不保，因而傾盡全力復古，以抵抗新文化。而30年代的復古思潮，只是把復古當作一種手段和策略，對要復的那個“古”，并無多少研究，也不是真心迷戀。魯迅一針見血地指出：“我看施君也未必真研究過《文選》，不過以此取悅當?shù)溃偈拐嬗醒芯?，也不會勸青年到那里去尋新字匯的。此君蓋出商家，偶見古書，遂視為奇寶，正如暴發(fā)戶之偏喜擺士人架子一樣，試看他的文章，何嘗有一些《莊子》與《文選》氣?！?/p>

三

面對30年代提倡文言復興的主張，魯迅寫下了大量文字進行批駁。但魯迅的批評文章從來不會停止在語言層面，他不迷戀文字拆解的游戲，讓他感興趣的是，循此發(fā)掘語言悖謬所表征的價值悖謬、思想悖謬和社會悖謬。

在《“大雪紛飛”》一文中，魯迅同樣也是摘引《新壘》主編李焰生反對大眾語的話來加以分析的。李舉了“大雪紛飛”的例子，說：“‘大雪紛飛，總比那‘大雪一片一片紛紛的下著來得簡要，而有神韻，酌量采用，是不能與提倡文言文相提并論的。”魯迅運用他豐富的語言學知識，一眼便看出李氏所舉例子的荒謬和無知。他說：

白話并非文言的直譯，大眾語也并非文言或白話的直譯。在江浙，倘要說出“大雪紛飛”的意思來，是并不用“大雪一片一片紛紛地下著”的，大抵用“兇”，“猛”或“厲害”，來形容這下雪的樣子。倘要“對證古本”，則《水滸傳》里的一句“那雪下得正緊”，就是接近現(xiàn)代的大眾語的說法，比“大雪紛飛”多兩個字，但那神韻卻好得遠了。

倘若沒有方言的知識和留意民間說話的經(jīng)驗，是不會知道“大雪紛飛”的意思在方言土語中的說法；倘若沒有深厚的古典文學的修養(yǎng)，沒有對古典小說的語言有過專門的研究，也不會順手拈出《水滸傳》中“那雪下得正緊”的語句。魯迅的語言修養(yǎng)和文學功力，幫助他很容易找到論客們立論的失當和論據(jù)的罅隙，自然地展示出提倡文言者的知識淺薄和語言貧弱。此種批評是真正的釜底抽薪，使其論點不攻自破，迅速瓦解。

至此，魯迅并沒有完成他的批評任務，他要通過語言層面的解析進一步尋找其背后的思想支撐，發(fā)現(xiàn)這種語言悖謬里面隱藏的意識和行為。為什么會產(chǎn)生把“大雪紛飛”解釋成“大雪一片一片紛紛地下著”這種有悖于常識的錯誤呢?魯迅從語言的差異性透視了人的社會性，從語言的層面躍入意識的層面，去發(fā)掘話語背后的思想交鋒和社會對立。他說：“一個人從學校跳到社會的上層，思想和言語，都一步步的和大眾離開，那當然是‘勢所不免的事?！绻栽煲稽c丑惡，來證明他的敵對的不行，那只是從隱蔽之處挖出來的自己的丑惡，不能使大眾羞，只能使大眾笑。大眾雖然智識沒有讀書人高，但他們對于胡說的人們，卻有一個謚法：繡花枕頭。”

從語言的差異，魯迅看到了思想的隔膜。也分析出了社會的對立。什么地位的人說什么樣的話：富人有富人的語言，窮人有窮人的話語；站在社會的上層，自然欣賞“大雪紛飛”的神韻，他們給下等人的解釋是“雪一片一片地下著”，做夢也想不到下等人會說“雪下得很兇”，“那雪下得正緊”之類的話語，也理解不到其中的神韻。既然同大眾隔膜，自己杜撰出一個“大眾”來，生造出大眾說出的丑陋的話，而他們造出來的丑陋與大眾又沒有任何關系，只能挖出自己的丑陋，強行安在大眾的身上，自然也就引起大眾的哄笑了。下等人雖然讀書不多，但他們早已看透那些自以為高人一等的人物，早已經(jīng)給他們派定了一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的形象。

魯迅在這里進一步展示了語言與思想，語言與社會，語言與權力之間的關聯(lián)。

語言決不僅僅是一個知識問題，技術問題，它內蘊著社會差別，包含著權力關系。魯迅深刻地看到了這一點，并以此展開話語分析，開拓新的批評空間。比如對劉半農(nóng)“做打油詩，弄爛古文”的批評，就是從文字著手，最終落實到社會批評和文化批評的層面上。

作為北大教授的劉半農(nóng)，在批閱考生國文卷子時，發(fā)現(xiàn)了學生可笑的錯字，就作打油詩挖苦他們，并引證古書，冒充博雅，其結果露出了自己學識的淺陋和態(tài)度上的浮薄。比如，劉半農(nóng)這樣指責學生：“有寫‘倡明文化者，余日：倡即‘娼字，凡文化發(fā)達之處，娼妓必多，謂文化由娼妓而明，亦言之成理也?！币蛴锌忌选安鳌睂懽鳌俺鳌保寗朕r(nóng)逮了個正著，作文嘲弄考生。

魯迅以其豐富的學識和敏銳的洞察，立刻發(fā)現(xiàn)這位奚落學生用錯字的教授恰恰不懂字義；閉眼胡說。他糾正道：“娼妓的娼，我們現(xiàn)在是不寫作‘倡的，但先前兩字通用，大約劉先生引據(jù)的是古書。不過要引古書，我記得《詩經(jīng)》里有一句‘倡余和女，好像至今還沒有人解作‘自己做了婊子來應和別人的意思。所以那一個錯字，錯而已矣，可笑可鄙卻不屬于它的?！痹瓉?，劉半農(nóng)只知道“倡”和“娼”兩字可以通用，卻不知“倡”字還有更多意義。當他只顧挖苦學生時，沒想到自己露出了馬腳。在文章的末尾，魯迅給讀者畫了這樣一幅圖，讓讀者來評判：“現(xiàn)在有兩個人在這里：一個是中學生，文中寫‘留學生為‘流學生，錯了一個字；一個是大學教授，就得意洋洋地做了一首詩，曰：‘先生犯了彌天罪，罰往西洋把學流，應是九流加一等，面筋熬成一鍋油。我們看罷，可笑的是那一面呢?”

曾是“五四”時期同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共同參與《新青年》的編輯和寫稿，但在后來，魯迅與劉半農(nóng)的道路漸行漸遠，到了30年代更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因為劉半農(nóng)獲得法國的博士學位，成了名教授，漸漸有了地位，有了聲譽，據(jù)了要津，開始“做打油詩，弄爛古文”，自恃學問，挖苦青年。魯迅在《憶劉半農(nóng)君》一文中說：“我愛十年前的半農(nóng)，而憎惡他的近幾年。這憎惡是朋友的憎惡，因為我希望他是十年前的半農(nóng)，他的為戰(zhàn)士，即使‘淺罷，卻于中國更為有益?！逼鋵崳瑒朕r(nóng)后來的變化，并非個別現(xiàn)象；提倡古文，好用古字，也不僅是語言文字問題，他說明了從“五四”到1930年代的十幾年間，許多戰(zhàn)斗過的戰(zhàn)士，因為有了社會地位，開始漸漸離開大眾，離開現(xiàn)實，離開前進的路向。更可怕的是，許多青年受到這種趨古傾向的影響，以為必須讀古書，弄古文，用文言才是有出路的，于是漸漸從現(xiàn)實離開，不再走創(chuàng)新之路了。為此，魯迅曾有一段發(fā)人深省的文字——

當時的白話運動是勝利了，有些戰(zhàn)士，還因此爬了上去，但也因為爬了上去，就不但不再為白話戰(zhàn)斗，并且將它踏在腳下，拿出古字來嘲笑后進的青年了。因為還在用古書來笑人，有些青年便有看古書為必不可省的工夫。以常用文言的作者為應該模仿的格式，不再從新的道路上去企圖發(fā)展，打出新的局面來了。

這段議論是魯迅看取整個1930年代文化復古運動的總綱性文字，它與魯迅回答曹聚仁的公開信的第二個問題“為什么新文人隱隱都有復古的傾向”的答復——“秀才造反，一中舉人，便打官話了”——是前后一致的。在著名雜文《“京派”與“海派”》中，魯迅也觀察到1930年代的學界和文壇，那些在“五四”時期打過硬仗的戰(zhàn)士，“‘功成，名遂，身退者有之，‘身穩(wěn)者有之，‘身升者更有之，好好的一場惡斗，幾乎令人有‘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之感”。既然爬了上去，占了高位，總要使用上等人的話語，白話和土語自然看不上眼。于是恢復文言，提倡小品，弄弄古董，乃至讀經(jīng)、理佛、尊孔、祭祖一并來到眼前，這是30年代文化復古思潮風行的社會基礎。“人一闊，臉就變”，魯迅的這句名言在此要改為“人一闊，腔調換”了。

魯迅從語言的變遷中看到了“權勢”的轉移。當年的文化造反派獲得了文化的權力，成為知識生產(chǎn)的權威，便悄悄生產(chǎn)出另一種“權勢”，成為社會關系中另一種壓抑的力量。魯迅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了這個重要的權力關系，看到越來越多的“五四”文化人退居寧靜的書齋，從事職業(yè)化的知識生產(chǎn)，實際在從事著一種權力關系的再生產(chǎn)：一方面，他們用自己手造的墻和別人制造的墻與現(xiàn)實世界隔絕，準確地說，是與原來的反叛和革新立場隔絕，與原來曾站在一起并為之爭取權利的被壓迫群體隔絕；另一方面，用他從事的知識和文化生產(chǎn)的能力，獲取社會地位和意識形態(tài)的認可，用這種文化權威再生產(chǎn)出一種文化的支配關系，悄然進人龐大而復雜的權力結構，產(chǎn)生另一種社會控制力量。魯迅以他幾乎是天然的敏感，發(fā)現(xiàn)了這種壓迫機制產(chǎn)生的秘密方式；他又以他同樣是幾乎天然的反抗精神，與參與生產(chǎn)這種壓迫機制的人——不管是朋友還是師長——開展了論爭。因而魯迅所說的他的所有的論戰(zhàn)，“不為私怨，而是公仇”，原因就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