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喆平
紀念波伏娃百年誕辰,是2008年法國學術(shù)界最重要的事件之一。那個特立獨行的女子已經(jīng)百年,她似乎永遠年輕,特立獨行的人似乎永遠年輕。
一個人青年時期叛逆不難,難的是到中年還叛逆,到老年仍舊叛逆。而一個女子叛逆到老,更是少見,何況這個女子非但不淺薄,反而才華橫溢。波伏娃百年誕辰,法國關于她的文化紀念活動紛紛紜紜,文章、畫冊、研討會,層出不窮。
西蒙娜·德·波伏娃(1908—1986),享譽世界的法國著名作家,當代最負盛名的女性主義者。她的存在主義的女性主義理論,對西方的思想和習俗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她身上的標簽甚多:現(xiàn)代婦女運動最早的權(quán)威理論家、存在主義思潮的發(fā)起人之一、龔古爾文學獎獲得者、圣西門式的傳記家、激進的“左派”人士、社會主義陣營的朋友、驚世駭俗的女才子、雙性戀者……在這個男性中心主義的世界,她通常還以另一個身份廣為人知:存在主義鼻祖讓·保羅·薩特的終身伴侶。
縱使有薩岡、杜拉斯等頗具個性的女作家,波伏娃在現(xiàn)代法國女性乃至法國知識界的影響力仍是無人能及。人們一度只視她為薩特的伴侶,但在她去世后的這些年里,越來越發(fā)現(xiàn)她具有薩特所沒有的魅力和才華。而就她自身的思想和作品來說,她也完全有資格被稱為與薩特并駕齊驅(qū)的當代杰出思想家。法國前總統(tǒng)密特朗稱她為“法國和全世界的杰出的作家”,前總統(tǒng)希拉克則評價說“她介入文學,代表了某種思想運動,在一個時期標志著我們社會的特點,她無可置疑的才華,使她成為一個法國文學史上最有地位的作家。”
據(jù)說波伏娃百年誕辰期間,法國總統(tǒng)薩科奇曾拒絕了一份新年授勛名單,原因是這份名單上的人物主要都是男性。他說,法國女性在社會中地位非凡,在法國的沙龍文化中女性一直定義著“優(yōu)雅與智慧”的最高形態(tài),以波伏娃為首的“自由女性”倡導并確立了新女性的典范。年度杰出人士名單上,女性怎能連1/3都不到呢?甚至有媒體指出,如今風頭最勁的兩位法國女性,薩科奇總統(tǒng)的前妻塞西莉亞和現(xiàn)妻卡拉·布呂尼,都屬于受到波伏娃直接影響的一代人。她們強勢、獨立,在婚姻生活中毫無心靈負累。
波伏娃與《第二性》
波伏娃1908年出生于巴黎一個比較守舊的富裕天主教家庭,5歲起開始接受良好的傳統(tǒng)教育,并在學校始終保持全班第一名的優(yōu)異成績。她的過人才華,使她從少年時代起就因為找不到競爭對手而感到孤獨。她父親經(jīng)常對她說:“你有一副男人的頭腦”,期望她考入巴黎綜合理工學院,進入法國精英階層。14歲時,她突然對神失去了虔誠的信仰。波伏娃酷愛讀書,頭腦明晰、意志堅強,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和強烈的好奇心,有人說,她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核心建立在反叛上。而波伏娃自己則視寫作為她的終身理想,她自己的表述是“寫作是我存在的證明”。
19歲時,波伏娃發(fā)表了一項個人“獨立宣言”,宣稱“我絕不讓我的生命屈從于他人的意志”。這個宣言,她貫徹終生,從事業(yè)到愛情,她都做到了絕不讓她的生命屈從于他人的意志。
15歲時波伏娃以優(yōu)異成績高中畢業(yè),并同時取得文學、古希臘文、古拉丁語、哲學和數(shù)學等多學科的高等學??既≠Y格。17歲的時候,她已經(jīng)決定投身哲學研究,當年同時考取了巴黎大學哲學系和天主教圣瑪麗學院文學系,19歲時寫了多部小說,20歲獲得哲學學士文憑,21歲在著名哲學家利昂·布倫斯維克指導下,完成了碩士論文《論萊布尼茲的概念》,并以僅次于薩特的第二名的優(yōu)異成績順利考取巴黎高等師范學院“高等學校哲學教師資格文憑”。
在寫作領域,波伏娃達到了成功的巔峰。她將存在主義哲學和現(xiàn)實道德結(jié)合在一起,寫過多部小說和論文。1954年,她的小說《達官貴人》獲得了法國最高文學獎龔古爾文學獎。小說的主題在于說明知識分子不能為革命和真理同時服務,兩位主人公的革命目的和方法雖然不同,但在錯綜復雜的關系中都失敗而犧牲了。波伏娃的其他主要作品還有:《女賓》、《他人的血》、《人總是要死的》、《名士風流》、《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少女回憶》、《年富力強》、《時勢的力量》、《了結(jié)一切》等。以及論文《建立一種模棱兩可的倫理學》、《存在主義理論與各民族的智慧》、《皮魯斯與斯內(nèi)阿斯》等,探討道德規(guī)范與存在主義理論之間的關系。因為她在存在主義領域的發(fā)言權(quán),波伏娃一直被世人當做薩特第二。
但是,真正成就波伏娃的,是她1949年出版的著作《第二性》。此書是她最重要的作品,被譽為“有史以來討論婦女的最健全、最理智、最智慧的一本書”,甚至被稱為西方婦女的“圣經(jīng)”。該書以涵蓋哲學、歷史、文學、生物學、古代神話和風俗的文化內(nèi)容為背景,縱論了從原始社會到現(xiàn)代社會的歷史演變中,婦女的處境、地位和權(quán)利的實際情況,探討了女性個體發(fā)展史所顯示的性別差異。這本書的最重要的觀點是:“女人不是生下來就是女人,而是后來才變成的。”除了天生的生理性別,女性的所有“女性”特征都是社會造成的。書中提出,男性用法律形式把女人的低等地位固定下來,而女人甘心服從。她不同意恩格斯所說的從母系氏族社會向父系氏族社會的過渡是男人重新獲取權(quán)力,她認為即使是在母系氏族社會,女人也從未得到過權(quán)力,婦女真正的解放必須獲得自由選擇生育的權(quán)力。
《第二性》共上下兩卷7個部分,幾乎全面地論述了性別問題,特別是女性的社會文化地位問題。波伏娃對女性問題的全面論述,使在她之后的女性問題研究者,再也無法繞開她的理論研究。該書在法國上架第一周就賣出2萬本,完全超出了一本哲學著作的預期的銷量,迄今為止,它的法文版累計銷量已超過300萬冊,英文版、俄文版、日文版與德文版的銷量也以數(shù)百萬計,在中國,無數(shù)的女性閱讀了此書。1952年《第二性》譯成英文后,在美國一版再版,極度暢銷。該書為波伏娃贏來了巨大的國際聲譽,也對20世紀60年代以來的女性主義運動起了很大的作用。
《第二性》震動了很多人,包括教皇,以至于梵蒂岡把它列為禁書。盡管曾經(jīng)爭議良多,但即使到現(xiàn)在,《第二性》對女性的反思無人能出其右。
波伏娃與薩特
波伏娃在《回憶少女時代》中曾經(jīng)提到過年少時對另一半的憧憬:“我們共同攀登高峰,我的丈夫比我稍稍敏捷、強壯一些,他常常要助我一臂之力,與我一級一級地向上攀登。實際上,我是一個比較貪心,不太慷慨的女孩,我愿意得到,不愿給予。如果對方不如我,需要我拖著他,我會非常不耐煩。如果遇上這樣的人,不如過單身生活,不要結(jié)婚。我最重要的事業(yè)是擁有世界,我的婚姻生活應該有助于而不是有礙于這個事業(yè)。命中注定能成為我丈夫的人,不能是有別于我的一類人,既不比我差,也不超出我許多,他保證我很好地生活,但不剝奪我的自主權(quán)?!比欢?,對她這個法國第一批進大學學習哲學的女學生來說,比她“稍微敏捷”的男性在這個世界上并不多。直到她在20歲的時候遇見薩特。
在法國著名的第一高等學府巴黎高師讀書時,她與薩特、梅洛·龐蒂、列維·斯特勞斯這些影響戰(zhàn)后整個思想界的才子們相識。1929年,在通過教師資格綜合考試時,24歲的薩特哲學會考第一名,21歲的波伏娃則名列第二。要知道,教師資格綜合考試在法國至今仍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高難度考試。考試的結(jié)果給了他們兩個人智力上的吸引和相互敬慕。波伏娃晚年回憶說:他們一開始的戀情主要是字語的(ver-bol),而這“也許是我們關系如此持久的原因”。
考試結(jié)束后的那個夏天,薩特與波伏娃的來往頻繁起來,他們之間的關系也發(fā)生了轉(zhuǎn)變。波伏娃后來回憶道:“那個夏季,我好像被閃電所擊,一見鐘情那句成語突然有了特別羅曼蒂克的意義。”“當我在8月初向他告別時,我早已感覺到他再也無法離開我的一生了。”此后,她先后在馬賽、巴黎、里昂教書并和薩特同居。但是,這兩個有志于寫作的人并沒有結(jié)婚,而是彼此維護著自己的自由和獨立,一起工作一同參加政治活動。他們住在不同的地方,保持著一定程度的隱私權(quán),但每天都見面,常共同工作或是交換意見,而且常常一起外出旅行,20世紀50年代,他們還一起應邀訪問了中國。
她和薩特兩人,有共同的閱讀愛好、共同的志向,成為生活的伴侶,但終生沒有履行結(jié)婚手續(xù),并互相尊重對方與其他人的性關系。他們保持了長達50多年的情人關系,其間各人又有數(shù)次與別人的戀愛,但這些戀愛始終沒有影響到他們二人之間的親密關系。兩人建立在互相尊重,有共同信仰基礎上的愛情非常強烈。
波伏娃與薩特的關系一直備受人們關注。他們也曾就一些敏感問題回答過記者的提問。關于不生孩子的選擇,波伏娃說:“對我而言,那是理所當然的。并不是我對養(yǎng)育小孩這件事本身感到厭惡。當我還很年輕,并憧憬著與表兄杰克締結(jié)一個布爾喬亞式的家庭時,我也許想要有小孩。但我與薩特的關系主要是建立在知性而非婚姻或家庭的基礎上,因此我從無生小孩的欲望。我并沒有特別的欲望去復制一個薩特?!?/p>
關于波伏娃與薩特的關系,薩特在晚年的表述是:“大部分情形下,我和波伏娃之間的關系是最重要的,而且也一直都是如此。我和其他女人之間的關系,則是屬于次要的層次?!薄昂筒ǚ拊谝黄鹗巧娜??!?/p>
從他們相愛的1929年起,一直到薩特1980年辭世,他們一起共度了51個春秋。他們一直沒有履行法律上的結(jié)婚手續(xù),甚至一直各自保留了自己的住房。1939年二戰(zhàn)爆發(fā),薩特上了前線。在炮火的間隙里薩特每天都給他“親愛的迷人的河貍”寫情書(“河貍”是波伏娃的昵稱)。1945年,薩特與波伏娃及幾個朋友共同創(chuàng)辦“存在主義”的《新時代》月刊。1955年9月,47歲的波伏娃和薩特接受中國政府的邀請,一起到中國訪問了兩個月,兩年后出版了《長征》一書。波伏娃晚年將薩特給她的情書刊行于世,書名是《致河貍的書信》。但是“河貍”的回信卻一封也沒收進去。薩特去世后波伏娃寫了《永別的儀式》,是對和薩特共同生活的最后日子的追憶,愛情氣息濃烈。
縱觀波伏娃的一生,薩特是她最深愛、最尊重的人物,不過,兩人也都有被其他異性吸引的時期。比如,1931年,波伏娃到馬賽教書。薩特則到勒哈佛爾任教。這期間,一個名叫奧爾嘉的女子走進了他們倆的生活。這個三角關系雖然很短暫,但波伏娃卻用它寫了《不速之客》。甚至在波伏娃和薩特合葬時,仍然戴著一枚其他異性送的戒指。
但是,他們這樣的兩性關系,是不可能被人們普遍接受的,更不可能成為一種普遍的兩性關系模式。原因是,由于他們的稟賦、才華與反思,他們已遠遠超離普通人。而且,他們兩人同時達到了這一境界。如果只有一方在思想中達到這個層次,而另一方不能理解,則這樣的兩性關系不可能實現(xiàn)。此外,波伏娃與薩特在哲學的基礎上也不懼怕面對世人的道德指責。正如波伏娃在與薩特共同生活了多年之后所說的:“我認為我們的關系是合乎道德的。”
很多人說是波伏娃追隨了薩特、是薩特確立了二人之間的關系規(guī)則。波伏娃也曾經(jīng)毫不隱諱地說,她在一切哲學觀念上追隨薩特,盡管這種追隨經(jīng)過了她自身的思考。但是這是否意味著在兩人的關系上,也是同樣的邏輯?波伏娃的養(yǎng)女希爾維·勒本·波伏娃說:“不是因為波伏娃選擇了薩特而使她變成為西蒙·波伏娃,而是因為她是西蒙·波伏娃,她才選擇了薩特?!贝送?,也有說薩特曾經(jīng)啟發(fā)波伏娃:“如果你是男的,你的成長經(jīng)歷就跟現(xiàn)在完全不一樣,你應該進一步分析這個問題?!倍@句話成為她寫作《第二性》的一個動機,使她查閱了社會學、歷史學、經(jīng)濟學、生理學、宗教學等學科資料,寫出了《第二性》。若果真如此,倒真是薩特成就了波伏娃。
1986年4月14日,西蒙·德·波伏娃于巴黎去世,終年78歲。在巴黎著名的蒙巴那斯塔不遠處的蒙巴那斯墓地,就是波伏娃與薩特的長眠之處。這個墓地與薩特晚年所住公寓,僅一墻之隔。
由于很多名人葬在巴黎,通常巴黎的各個墓園管理處將墓地進行分區(qū)編號,并提供免費的地圖,供人們按圖索驥去尋訪名人墓地。在蒙巴那斯墓地,按照姓名查找波伏娃或薩特,都能很快地找到他們的墓地。在墓園大門不遠處,就是他們的合葬墓,墓非常樸素,只是一方比單人床略小些的白色大理石,上面簡單地刻了他們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別無其他。每天,總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旅人來瞻仰。有意思的是,波伏娃的拜訪者似乎比薩特的拜訪者要多。也許,時光流逝,薩特發(fā)起的存在主義已逐漸退潮,而波伏娃掀起的女性主義浪潮,正回聲陣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