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豪燕
川端康成擅長刻畫女性形象,大部分小說以女性形象為中心,而男性形象為陪襯。即使有的小說表面以男性形象為中心,處處寫他們所見所聞,其實他們?nèi)蕴幱谂阋r地位。中篇小說《母親的初戀》就是其中一類。小說以男主人公佐山的生活為線索,從而勾勒出幾個個性鮮明的女性形象。妻子時枝從白描手法中走出來,給人留下難以忘卻的印象。她漫不經(jīng)心的言語,復雜的心境,從丈夫身后凸現(xiàn)而出,耐人尋味。
時枝安分守己,沉靜穩(wěn)重。她全身心地投身家庭,為丈夫、兒女付出青春。在丈夫佐山看來,“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大概是忘卻了自己還年輕吧” 。妻子的這般行為是天經(jīng)地義的,佐山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寧和的生活。
佐山的昔日情人民子的出現(xiàn),打破了佐山一家原有的平靜。聽說舊情人來訪,佐山立即產(chǎn)生相見的沖動。時枝的反應是:
要鎮(zhèn)住他似地問道:“你要去見她嗎?”
這一刻的時枝,情急之下,往日的溫順一掃而光,氣勢洶洶地暴露了自己的嫉妒。她扔下一句“真沒志氣”的氣話,領著孩子出門了。與其說時枝抱怨丈夫窩囊,老實地出門迎接曾拋棄過他的舊情人,不如說時枝嫉妒民子,即使她傷害過佐山,卻仍留在佐山的記憶中,以致今日的佐山不念往日受到的傷害,急切地與她重逢。時枝淡淡一句“帶孩子上公園玩去了”,掩蓋著自己錯綜復雜的情感。設想她在戶外毫無頭緒地假想,假想丈夫與情人會面激動的場景。百般焦慮地等待,等待著突如其來的事件帶來的后果。細心的時枝回家后看到佐山的樣子:
心頭不安似乎也就消失了,對民子的事好像也不那么反感了。
得知民子的遭遇以及探清丈夫的心思后,時枝才放下懸著的心,憑女人特有的敏感,她知道民子早已失去了威脅自己家庭安寧的魅力。
消除了對民子的敵意后,時枝善良的本性又釋放了出來。她同情民子的不幸,傾聽民子絮絮叨叨的訴說。在民子病逝之后,讓丈夫去奔喪,最后還做主收養(yǎng)民子之女雪子為義女。這樣,時枝美的情操在點滴中浮現(xiàn)。作者以佐山的視角去審視妻子的形象:雖然沒有純情少女的爛漫,但是有著成熟女性的沉穩(wěn)。時枝作為一個聰明的女性,看清了自己所處的優(yōu)勝地位,沒有對丈夫的過去糾纏不清,及時表現(xiàn)出自己的善解人意,讓丈夫感受到她的寬容與善良,亦能鞏固在家庭的地位,保持賢妻良母的美好形象。
時枝與佐山成了雪子的收養(yǎng)人,雪子逐漸成了時枝料理家務的好幫手。這個容貌秀麗的女孩在慢慢成長。時枝與佐山安排了雪子的婚事,把她許配給了一個陌生人,一切進行得順利平靜。雪子最終對佐山的告白與抗議:“當時,我覺得夫人真幸?!保莱隽松倥⒚畹那殂?,領悟了時枝在安排這樁婚事過程中的一片苦心。
明眼的時枝逐漸看出了雪子對佐山的依戀,也看出了丈夫對雪子特別的關懷。不明了他們之間的那種情感是什么,時枝為了保護家庭,自做主張地把雪子嫁了出去。她深知這是出于私心,卻沒有更好的選擇。
情竇初開的雪子對佐山說不清的依戀里,揉合了母親民子對佐山的愛戀,幽幽情懷,淡淡憂傷,在沒有結果的愛戀中默默不語,愈顯哀婉。在一旁清醒的時枝明白要趁早打消雪子的某些幻想,讓她早些抽身而出,免得事情越來越復雜,于是時枝快刀斬斷雪子情絲。心思重重的時枝并非冷酷無情,她是一個女人,是一個母親,她也有苦苦掙扎的時刻:
真可憐啊……如果結婚以前,先讓他們來往,同若彬有更多的了解,也許不至于有這樣的感覺吧,可是……
我再也不愿意打發(fā)自己的孩子出嫁了,我要讓她自己談戀愛。堅決讓她自己談戀愛。
時枝的無奈,在無法言喻中愈顯痛楚。自我保護與女性的溫良間的撕裂,讓時枝身上蒙上一層薄薄的愁云。雪子是一個好女孩,時枝也深深喜歡著她,如同自己的女兒一般??裳┳釉缡斓那閼延肿寱r枝坐立不安,給時枝無形的壓力。情感的斗爭之下,時枝選擇了保全家庭,保護自己。
川端的《雪國》中駒子說:“惟有女人才能真心實意地去愛一個人”。雪子與母親民子的初戀對象是同一人,是時枝的丈夫。時枝為了家庭做出的選擇是合理的,坦蕩的。即使雪子初戀的夭折給人淡淡的哀愁,人們也無法指責時枝的行為,因為她的愛是如此的真切。這一切印刻著她對愛、對家的執(zhí)著。作品中沒有用價值判斷或道德尺度來衡量情感。
如果說民子、雪子曾讓時枝感到不安,那丈夫更是讓時枝感覺歡喜且憂傷。丈夫對民子的冷淡一度讓時枝暗喜,而后對雪子的關愛卻讓時枝愁緒升起。
她知道,在丈夫的內(nèi)心深處,仍有初戀的痕跡,有著從民子貫通到雪子身上的愛情,他或許從雪子身上看到民子年輕時的影子。那情感的廷伸是可能的,也是無法抹殺的。這當中,她內(nèi)心的哀愁淺淺流露,著意不留印痕:
總算是我對民子盡了一份心吧……
嗯……你是不是很喜歡雪子?
即使丈夫也在愛著自己,時枝仍感覺到感情的被分割。雪子無法釋懷的情結,丈夫難以揣度的心思,都感染著時枝,她的哀愁彌漫心頭。時枝的愁苦是多重的,為雪子,為丈夫,為自己。她無法點破雪子的情懷,她無法向丈夫傾訴自己的憂慮,一個人咀嚼著悲哀。女性的妒忌、脆弱,時枝一個人強行消化了。真實情感的克制,是時枝作為成熟女性的老練。這也正是她自己深處的悲哀。沉浸在自我天地的佐山,對妻子的復雜心態(tài)或許感知,但他沒有作任何解釋。時枝在一段艱辛的心路過程中,感覺不到丈夫的援助,彼此的情懷沒有得到更多的交流,難以言喻的悲哀充溢心房。彼此之間似乎有不點而通的默契,又似乎相隔遙遠。微妙的感覺在曖昧、含蓄中滲透出無法把握的感傷。
時枝,一個感情豐富的女性,在特殊的悲喜心理中,帶著幾分凄美,烙著川端康成獨有的淡淡的哀愁,“將自己的同情、哀憐融化在對象的悲哀、悲嘆的蒙眬意識中之中,呈現(xiàn)出一種似是哀憐的感傷狀態(tài)”。
在川端康成的筆下,他所描寫的,是人性、人情的美麗與哀愁,他用細致委婉的筆觸,把復雜的情感故事講述得雋永動人。倫理的觀念,被美學的意緒幾乎完全淹沒……
(作者單位:海南大學2005級人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