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籃球隊

毛　智

“組隊，組隊，什么事都要我操心，運動會、籃球賽……”秦萌萌撓著豎得老高的辮子故作痛苦狀。秦萌萌是班里的體育委員，身高一米七二，虎背熊腰,是校籃球隊隊員。上高中以后班里大部分同學心系圣賢書，班里像生活委員、體育委員、宣傳委員、組織委員這樣的位置都空著，秦萌萌自薦身攬四職，成為年級小有名氣的強人。

組隊是美差，可這回秦萌萌是真的沒轍了，瞪大眼睛向周圍掃射，竟找不出一個苗子——小雅正在跟林可談論春季最時尚的服飾，從娛樂新聞上楊丞琳穿過的小馬甲一直談到《美麗俏佳人》。危小敏、胡瓜、童衣仨學習尖子激烈地討論著一道電磁學的物理題。西西在寫作業(yè)。豆芽菜在畫畫，身子羸弱的段梅有個名副其實的外號“豆芽菜”，整天畫那些比自己塊頭大得多的素描人物……秦萌萌抓狂似的搖頭，像一獅子。好一會兒才停下來，把頭轉(zhuǎn)向天花板，不再想組隊的事，改想白天看的NBA球賽?！耙俏掖蚯蚰芟褚γ鳎词怪辉诨鸺鲌隽镞_一兩圈，也就此生無憾了?！?/p>

離校籃球賽還有兩星期，班主任楊老師在班會上提起這件事，末了說秦萌萌下課到我辦公室來一趟。秦萌萌立馬懵了，組隊的事一點進展都沒有，這可真是件讓人痛苦的事。楊老師班會上說比賽只是娛樂性質(zhì)，跟學習不靠邊兒，重在參與。可楊老師對榮譽還是放不下的。在辦公室他急著問，你組隊的事咋樣了？九班提出和我們打一場友誼賽，時間是下周三，挑戰(zhàn)書都遞我手上了。你得費點心，我可是很相信你的！秦萌萌一句話也沒說，只是跟公雞啄米似的不住點頭。

晚自習老師評講練習冊，秦萌萌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楊老師那句“我可是很相信你的”在耳朵旁不停閃現(xiàn)。楊老師哪知道有些事不是說相信就行的，比如說在數(shù)學老師的課堂上不笑——唐老師是個活躍得像孩子似的人，要是哪節(jié)課上同學們都一本正經(jīng)了，唐老師倒不高興了。這哪兒跟哪兒，扯遠了。還沒回過神，就進入抽問環(huán)節(jié)了，生物老師說，秦萌萌，你來回答一下測交的定義。見秦萌萌沒反應，老師提高聲音，秦萌萌，你來回答這個問題。同桌米米用胳膊肘碰了一下秦萌萌。秦萌萌直起高高的身子，猛聽有人說選B，就說了一個選B，全班爆笑，有人差點把門牙笑得蹦掉了。

中計了！這是笑話書上看來的，可用這種方法整人屢試不爽。無聊的同學把這當成了調(diào)味劑。生物老師沒說啥，怪聲怪氣地說了句生物只有72分啊。秦萌萌知道老師是想說自己沒把生物放眼里,可自己壓根兒沒敢往那方面想，父母可是給自己下過指令,怎么著也得考上川大吧，真是一分不敢松懈啊。

秦萌萌在心里罵自己，你怎就學會不好好學習了？想來想去還是籃球賽惹的禍，組隊的事兒不能放，學習更不能放，知道嗎？在心里說了這些，舒坦多了。

放學回家,秦萌萌就到自己屋寫作業(yè)。這在媽媽眼里是個好現(xiàn)象，會讓她一句話也不念叨就樂顛樂顛地去準備宵夜，秦萌萌喜歡這樣被媽媽慣著，所以一向都很努力地學。至于在學校打籃球那檔子事是從來不敢說的，她害怕媽媽知道后會驚叫，媽媽喜歡文文靜靜的女孩子，而不是球場上揮汗的瘋丫頭。

組隊的事仍在進行，只是秦萌萌一改以往的張揚，低調(diào)行事，兩天后一支由八個女生組成的球隊建起來了。大多數(shù)隊員之所以愿意參加，就沖著第一名那誘人的獎金。聽體育組的易老師說為了慶祝奧運圓滿舉辦，一等獎獎金已提升到888元了，這跟奧運開幕時間8時8分8秒相吻合。

成員名單是：林可、危小敏、小雅、胡瓜、童衣、黎西西、段梅，最后一位，當然是隊長秦萌萌。你可能會驚訝，連豆芽菜都加入了？這個秦萌萌早想好了，豆芽菜雖然羸弱，可她跑過女子1800米，耐力應該不是問題，她可以和黎西西配合傳球。女孩子很少有能全程把球從對方球場帶回自己球場的，帶球不穩(wěn)是通病。林可和胡歡負責防守，其他人視情況而定。

第一次訓練，場地定在子弟小學的球場。學校的球場不是不夠大，是人太多，根本沒女生的位置。人員定了下來，訓練卻挺麻煩。先是童衣畏球，每次見球從籃上砸下來都躲很遠。氣得秦萌萌直跺腳，擺出一副教練訓斥隊員的樣子，卻讓眾隊員笑得臉抽筋。秦萌萌說你們笑個啥，楊老師下的政治任務,完不成咋辦？楊老師愛面子，誰都明白，老師心情不好，誰心里都疙瘩。秦萌萌狠狠地說，說得每個人心里都難受，有些狼狽地繼續(xù)練球。六點，為時一個小時的訓練草草結(jié)束。

星期五下了一場雨，秦萌萌準備趁機到學校球場訓練，不料場地雖然濕了,仍然沒有空位，只好再到子弟小學。途中危小敏要離開一小會兒，所有的人都第一時間喊，小敏可別開溜啊。危小敏說，我堂堂一班之長，像那樣的人嗎？胡瓜滿臉壞笑地說，挺像的。危小敏說，別，我就怕人騙我，我自個兒咋覺得不像？說完就甩著書包轉(zhuǎn)向旁邊的小超市，她喜歡一邊走路，一邊甩書包。

其實半路開溜的不是危小敏，而是林可。上次練球，本來練習配合傳球練得挺好，突然林可一個趔趄摔倒了，鮮紅的血液突突地從膝蓋上冒出來。當時林可就嚇傻了，罵了句，你說我憑什么就非得打球呀？說完還把球扔出去,不偏不倚剛好砸在秦萌萌腳上。秦萌萌受不了林可的嬌氣，狠狠地說，不想打就滾，隊里有你沒你都一樣！打籃球受傷再正常不過了，人家怎么就沒像你一樣哭哭啼啼的？你要是真受不了，就滾！秦萌萌說出這樣的話，所有的人都懵了，雖然萌萌不是淑女，也不至于這樣說話呀。其實萌萌是真急了，本來隊員的基礎就差，訓練時間還這么少。每次見隊員松懈，秦萌萌都氣得想哭，可一想哭鼻子跟自己這一米七二的身高太不相稱，就又把眼淚忍了回去。

第二天林可找到秦萌萌，說，萌萌我不鬧了，你還要我嗎？秦萌萌說，不要了，你再來我也不要了。林可急了，突然就哭了。秦萌萌不緊不慢地說，別急，還沒說完呢，你要是不哭就讓你回來。林可立馬笑著說，真的？

危小敏到超市里買了一口袋零食，有可比克薯片、張飛牌牛肉干、泡椒鳳爪和八瓶百事可樂。女生們尖叫，你瘋啦，買這么多，你不心疼我還心疼呢。危小敏說，沒事，回去給我老爸報個賬就成。又一個小資橫空出世了，秦萌萌故做暈倒狀。危小敏沒聽明白，樂顛樂顛地說了句“那是”，估計被侃暈了。

子弟小學已經(jīng)放學一個小時了，遠遠望見校園里的人基本散盡，守門的老大爺卻不讓進。都怨買東西耽擱了！秦萌萌急了，忽然想起小學校長也姓秦，便故意賣關子說，老大爺，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可是秦萌萌！秦萌萌？秦萌萌是吧？秦萌萌覺得有戲，目光里洋溢著期盼說，嗯，你想起來了吧。老大爺說我想起來個啥，你就是“秦”獸也不讓進。老大爺說話可真難聽，我萌萌再怎么也是一女生啊，怎么能比作禽獸呢？繼續(xù)第二步——你知道秦校長么，他可是我爺爺。秦萌萌在心里想，爺爺你原諒我這不肖子孫，叫秦校長爺爺您可別生氣，大街上跟您差不多歲數(shù)的不都可以叫爺爺么。突然從內(nèi)屋出來一老太太，說，讓她們進去吧，秦校長可待你不薄啊。老大爺支吾著，不情愿地點了點頭。秦萌萌和女生們興奮地向操場跑去。六點鐘，還記得這是上次離開的時間，整個學?？帐幨幍模挥星孛让人齻兙毲虻穆曇?。

秦萌萌已開始教大家怎樣打配合。有一個策略，秦萌萌認為不錯：黎西西搶籃板，和豆芽菜一起把籃球帶回自己的場地，黎西西在三分籃處故作上籃，對方一定不會防這顆球，只等著看笑話。籃球當然不會投中，就會落在籃下秦萌萌的手中，再由秦萌萌上籃。這套方案只適用于動作慢的女生，男生用的話，在中途肯定就被對方攔掉了。秦萌萌一板一眼地說。

第二方案就有些難度了，首先要現(xiàn)學幾個假動作，騙人眼睛的把戲，男生常用的，最好是在籃下，動作硬些，如果有人撲過來防你，就肯定被視為犯規(guī)，這樣就有更多的機會把球控制在自己手中。還有就是只要在籃下就要投籃，不管能不能中，不投就是一點機會都沒有。

女生們聽得很用心，也很激動，眼睛都望著秦萌萌，讓秦萌萌特有成就感，久久不能平靜。秦萌萌覺得口渴,開了一瓶百事，咕嘟咕嘟灌下幾口。女生們終于忍不住了，先是林可說，萌萌，你講得可真好，可我一句也沒聽明白。秦萌萌差點沒把吞進胃里的百事吐出來，抹了一下嘴說，算了吧，我們先練練。其實，這事沒完，每個人都要記在心里，有空琢磨一下。為了班級，說得忒俗一點，就是為了各自想要的東西。

直到星期三，每個人才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想錯了，班級因素可能考慮得要多一些。星期三，和九班的比賽開始了，由易老師做裁判，楊老師親自指導。拿秦萌萌的話來說，九班的籃球?qū)嵙Σ辉趺礃?不過每個人長得都挺唬人的。比賽才開始九分鐘，童衣、林可就連續(xù)被撞倒在地，手臂擦破了皮，疼得淚水在眼里直打轉(zhuǎn)兒。楊老師叫了暫停，換上小雅和黎西西。黎西西搶到球，場下同學們激動了，拍手，歡叫：加油！八班，加油！楊老師說：下！快下！秦萌萌內(nèi)線！注意底線！跑！球傳到秦萌萌手上，一記漂亮的勾球上籃，“好球！”場下一陣歡呼。

那場比賽的結(jié)局有點不可思議，八班以17比6的優(yōu)勢勝出。當然，功勞得歸秦萌萌，三顆三分球、四顆兩分球都出自秦萌萌之手。秦萌萌抱著籃球，仿佛咧開嘴笑的石榴，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晶瑩，明澈。

星期一下午，校隊要訓練，秦萌萌說，同志們我先去也，小敏記得放學時幫我?guī)С达埮叮浀貌灰[末、大蒜，少味精，還有，得是芹菜加木耳加胡蘿卜絲的肉炒飯。危小敏沒好氣地甩出一句：你誰啊，賈母啊……正準備說句更狠的，忽然瞥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媽呀，不是楊老師是誰？危小敏嚇得臉都綠了。秦萌萌死皮賴臉地在窗口朝危小敏吐舌頭，然后兔子一樣地跑了。

50分鐘過去了，窗外忽然有了動靜，體育組的易老師出現(xiàn)在門口，喘著粗氣說，楊老師,你出來一下。

萌萌，你什么時候回來呀？我等得黃花菜都涼了。危小敏用手摸摸飯盒，果然涼了。楊老師回教室后臉色很難看，說了句“秦萌萌請假了”，就不再出聲。

下晚自習后，危小敏給秦萌萌打電話，問怎么了。萌萌說沒什么，就是落了個腳部軟組織拉傷。危小敏說這還沒什么，萌萌你可真能裝！你不知道，楊老師嚇白的臉也嚇了我一跳。秦萌萌突然笑了，對著電話說了句“小敏夠哥們兒”。在秦萌萌眼里，關心她的都叫哥們兒，可她不敢管媽媽也叫哥們兒。末了，秦萌萌對小敏說，我可能不能參加比賽了，但你知道我心里想的啥，我現(xiàn)在就想跳跳……危小敏急了，說，萌萌你就不能淑女一會兒，為了你的腳？秦萌萌故作鬼哭狼嚎，嗚哇嗚哇含混地說，小敏，你咋這么好？然后眼淚就真的掉了下來，啪嗒啪嗒……

比賽比倫敦大本鐘還準時。那一刻，每個人的心里都釋然了，兩個星期的期限猶如在心里壓了塊重重的石頭，而今比賽結(jié)果已經(jīng)不重要?；叵肫鹜找黄鹩柧毜臒崆椋皇前阉醋麋澘逃谛撵`底片上的記憶封存。

一聲長哨，梳葫蘆頭的女體育老師跑著拉開了比賽序幕。萌萌一開始鬧著要上場，結(jié)果楊老師狠狠地說，秦萌萌你是真不想要你的腳了吧。眾球員的眼睛也齊刷刷地瞪著秦萌萌，秦萌萌只能細聲細氣地說，我不上了就是，我做總指揮多好啊，求之不得！腦子忽然翻出海明威的那句：來吧，看看喪鐘為誰而鳴！想想又覺得自己可笑，于是甩了一把頭發(fā)，對黎西西、危小敏她們說了句：注意安全?！?/p>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