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由敦與《明史》

張秀玉，鐘姝娟

(安徽省圖書館 古籍部，安徽 合肥 230001)

《明史》在二十四正史中有較高的評價。趙翼認為“近代諸史，自歐陽公《五代史》外，《遼史》簡略，《宋史》繁蕪，《元史》草率，惟《金史》行文雅潔，敘事簡括，稍為可觀,然未有如《明史》之完善者?！盵1]趙翼所讀到的是殿本《明史》，即現(xiàn)今通行的張廷玉主編本《明史》。對《明史》纂修評價較高的還有謝國楨，他說“吾昔讀《明史》，喜其條理謹嚴，敘次質(zhì)樸，無重出再見之病，有求全攬勝之美，恒以為雖纂之眾手，意必有評覈精校以總其成者?！盵2]這部《明史》是在王鴻緒《明史稿》的基礎(chǔ)上修改編訂而成，而此前《明史》歷經(jīng)康熙朝數(shù)十位史家精心編寫，幾易其稿，直至雍正時期張廷玉等重新修訂方成定稿。這一次《明史》修訂汪由敦參與其中，并起到重要作用。

一 汪由敦參修明史的過程

汪由敦(1692—1758),字師茗,安徽休寧人。父親汪品佳為商人，汪由敦以商籍入錢塘，又為錢塘籍。19歲入錢塘縣學(xué)附生，后入敷文書院讀書。當(dāng)時浙江巡撫徐元夢為孫延師，敷文書院掌教張彝嘆推薦汪由敦，遂入徐元夢幕。康熙56年，徐元夢入京為左都御史及翰林院掌院學(xué)士，汪由敦隨往，并入國子監(jiān)為監(jiān)生。

雍正元年6月，王鴻緒進呈《明史稿》310卷。7月15日，雍正皇帝下旨命張廷玉、徐元夢、朱軾充明史總裁官。此年汪由敦被薦修《明史》。8月16日，包括汪由敦在內(nèi)共20人到乾清宮，受到雍正皇帝召見。汪由敦有詩4首紀其事。張廷玉等人主持重新編訂《明史》，從雍正元年秋始，至13年冬完成,呈進繕寫本，共進行了12年。雍正13年8月，皇帝崩，乾隆繼位，是以12月25日張廷玉上疏進《明史》，是呈給乾隆皇帝。

張廷玉等人于雍正元年秋組織了23人的史局，但是人員并不完全固定，不久就各自有任務(wù)他出。

自雍正元年秋冬至次年春，汪由敦一直在史局從事編纂。他寫了《史局口號》一詩，對這段時間描述說:“不須潦倒問青衫，玉局陳編待發(fā)凡。農(nóng)部按期支月俸，諸生一例署頭銜。敢從班馬論家法，且續(xù)金元整舊函。怪底塵封浣花紙，年來綺語盡教芟?！盵3]對自己以諸生身份從事修史大業(yè)，接續(xù)金元之史修明史，“敢從班馬論家法”,充滿自豪。

這一時期，汪由敦與吳麟共同修史，常常至深夜。二人情投意合，關(guān)系密切，唱和頻繁。吳麟，字子瑞，號晚亭，滿洲鑲黃旗人，康熙49年舉人，內(nèi)閣中書。汪由敦《和吳舍人初冬夜坐史館偶成》2首有記此階段情狀，其中一首云：“霜風(fēng)槭槭夜初寒，獨擁蕓編興未闌。奮筆直排千古易，平情欲問寸心難。漫勞敬播成凡例，敢學(xué)知幾論長官。靜里祗教鄉(xiāng)思切，篝燈坐聽曉鐘殘?！盵3]

雍正2年春，因參加科考汪由敦離開了明史館。雍正元年皇上即位，特開恩科，4月鄉(xiāng)試、9月會試、10月殿試。原正科元年鄉(xiāng)試，二年會試殿試改為雍正2年進行。汪由敦參加了雍正2年的正科考試。3月舉順天鄉(xiāng)試中式，8月成進士，為二甲第1名，入翰林院為庶吉士。雍正2年會試主考官禮部尚書張廷玉、左都御史朱軾，也正是明史館總裁。雍正5年，庶吉士散館，經(jīng)考核后汪由敦被授編修，仍在明史館為纂修。這時的《明史》纂修從雍正元年起，并沒有實際的進展。楊椿在給張廷玉的信中說“癸卯秋(雍正元年)蒙恩濫廁明史館纂修。其時同進館者23人。人各分書數(shù)卷。未幾，他任四出。留館者數(shù)人而已。丁未(雍正5年)仲冬，閣下與朱公諭椿與汪君協(xié)力成之。椿辭，不能允。歸而悚怵者數(shù)日。既思《明史》已有成稿，開館5年尚未一卷進呈?！盵4]也就是說，到了雍正5年，汪由敦回到明史館，《明史》修訂的事才重新布置開展。

除《明史》的纂修以外，雍正5年冬，汪由敦又奉命署日講起居注官，兼充《大清一統(tǒng)志》纂修官，事務(wù)繁忙，所以約請吳麟一起負責(zé)。雍正6年正月，在張廷玉的主持下，明史館副總裁吳襄將《明史》編纂任務(wù)分配為：永樂至正德九朝列傳由楊椿負責(zé)，嘉靖、隆慶、萬歷3朝由胡宗緒負責(zé)。12朝本紀及后妃、諸王列傳，洪武、建文、天啟、崇禎四朝列傳，由汪由敦和吳麟負責(zé)。事實上，汪由敦也負責(zé)《明史》的總體事務(wù)，承擔(dān)其他纂修者與張、朱2位總裁官的溝通。

汪由敦、吳麟共同承擔(dān)的《明史》實際纂修工作量難以細指。楊椿負責(zé)的永樂至正德時間是119年，占明代277年的4成還多，可是他所編撰的九朝列傳為50卷，即四分之一不到。顯然，這里的“九朝列傳”是指九朝的單傳與合傳，而不包括類傳。《明史》類傳有循吏1卷，儒林3卷，文苑4卷，忠義7卷，孝義2卷，隱逸1卷，方伎1卷，外戚1卷，列女3卷，宦官2卷，閹黨1卷，佞幸1卷，奸臣1卷，流賊1卷，土司10卷，外國9卷，西域4卷，合計達51卷。后妃諸王傳合計有9卷，則這部分列傳總共是60卷，而全部《明史》列傳為220卷，所占分量已是不少。

類傳的編訂人尚不明確，然而雍正11年，汪由敦有詩記其編訂《明史·文苑列傳》之事?！冻挖w學(xué)齋韻》記之：“十載清班忝致身，今宵餞臘正迎春。開歲元旦立春。漏聲漸聽將交子，魁柄俄看又指寅。蕓局圖書從汗漫，青編姓氏懼湮淪。是夕燈下編訂《明史 文苑列傳》。挑燈點檢經(jīng)年事，多愧蘭臺筆札新。”[3]也就是說，除楊椿在《上明史館總裁書》中所言分工外，至少汪由敦還承擔(dān)了《文苑列傳》的編訂工作。

楊椿稱雍正6年7月中，自己已經(jīng)編訂好九朝列傳，而汪由敦、吳椿2人的本紀未進。[4]此言似指汪吳2人編訂本紀進展遲緩。事實上，本紀雖未進呈總裁，但正在進行中，且接近尾聲。雍正6年8月，汪由敦父親病故，汪由敦1個月之后接到訃信，旋回鄉(xiāng)奔喪，經(jīng)冬歷春共5個月時間方歸。因纂修事務(wù)正忙，上命奪情，在館守制。在汪由敦返鄉(xiāng)的雍正6年9月，張廷玉曾進呈繕寫的部分《明史》。這次所呈部分為本紀24卷，列傳32卷，則汪由敦在9月回鄉(xiāng)奔喪時已完成本紀24卷。

雍正9年，汪由敦服喪期滿，升內(nèi)閣學(xué)士，繼續(xù)纂修《明史》。至雍正13年12月25日進呈《明史》繕寫稿之前，明史館又陸續(xù)進呈了2次列傳稿，均奉旨存館。張廷玉本《明史》共為本紀24卷，志75卷，表13卷，列傳220卷，目錄4卷，共336卷。當(dāng)時共繕寫12套進呈。至此《明史》初步定型。后張廷玉又請半年之期再加修正，然后送武英殿刊刻，于乾隆4年刊刻完成，這是后來最為通行的殿本《明史》。

殿本《明史》較王鴻緒《明史稿》在卷數(shù)有增減變化：成祖本紀析一為三，憲宗、世宗、神宗本紀析一為二， 殿本多5卷，為24卷。志為75卷，少王稿2卷，其中歷志減11卷為9卷，地理5增為7，兵志6減為4。表13卷，多王稿4卷，其中各有分合。列傳220卷，多王稿15卷。

乾隆42年5月，乾隆皇帝命英廉等修改《明史》，至乾隆47年以前，《明史·本紀》的修改完成。這次修改主要是對人名、地名的音譯進行改正，如“脫脫”改作“托克托”，“八思爾不花”改作“巴爾斯布哈”，對內(nèi)容的改易增損極少，卷數(shù)未變，與殿本《明史》相比，行款版式也沒有改變，都是半葉10行，行21字。

二 汪由敦的史論及被《明史》采納的情況

雍正年間修訂的《明史》是在王鴻緒的《明史稿》基礎(chǔ)上完成。張廷玉的主張是： “聚官私之記載，核新舊之見聞，簽帙雖多，祗牾互見。惟舊臣王鴻緒之史稿，經(jīng)名人三十載之用心，進在彤闈，頒來秘閣，首尾略具，事實頗詳……茍是非之不謬，詎因襲之為嫌？爰即成編，用為初稿。”[5]汪由敦的主張與張廷玉相差無幾，都是主張以王鴻緒本為底，另行排比整次，覆加裁訂。他在《進明史摺子 代》①中說：“當(dāng)初開館時，蒙世宗憲皇帝發(fā)下原任尚書臣王鴻緒所纂《明史》310卷，首尾完備，事實頗詳……用是取為草本，覆加裁訂。依仿前史體例，整比排次，各綴論贊。增刪分合，具有意義，不敢肆筆詆訶，自附直道”[3]也就是說，此張廷玉本《明史》的工作內(nèi)容主要是在王鴻緒本的基本上另加裁訂排次，并增論贊。

張廷玉令《明史》纂修們各擬凡例，想博采眾長，以求盡善。汪由敦花了很大心力擬成，題作“史裁蠡說”?！妒凡皿徽f》[3]共20條，是汪由敦史論最集中的反映，另外《答明史館某論史事書》[3]一文也反映了汪由敦的史論觀點。汪由敦的史論以及被殿本《明史》所采棄的情況如下②：

1．文筆要求“質(zhì)而不俚”、“贍而不穢” ，不崇雕繢，不尚新奇。殿本《明史》本紀、列傳大多沿襲王鴻緒稿，論贊多出于汪由敦。趙翼評汪由敦所撰論贊“議論平恕，文辭淳茂”[6],與汪由敦的要求基本相合。

2．采擇諸書之法，“一事互見,彼此異辭者,折衷去取,禾可臆斷。竊謂宜斷諸立言之人與所處之地。其人而賢者,必不茍譽毀于人,地切近則見聞?wù)娲_。此其不可信者或寡矣?！笨傊按蟮至谐论E宜以實録為主,而博考諸書以證之。”不應(yīng)專信野史。這種采用《明實錄》為主的主張在汪由敦代進《明史》奏折中也向乾隆皇帝有闡明，這是殿本《明史》的主要原則之一。

3．體例的因革取舍是其論述重點，主要有：制誥策命，不必全載，也不宜概置弗錄，“惟因人因事而發(fā)者,各歸之志、傳,無取冗贅,庶兩得之”；一代典章及因革“俱宜備載”“寧詳毋略”，可以《新唐書志》為法；明代奏章多而過激，“概從刪削,無以見當(dāng)時情事,存之不特蕪累,文體亦非所以訓(xùn)后世之為言官者”，宜“于事之有關(guān)系者節(jié)錄數(shù)語存之,有一事而數(shù)人并諫者,擇其尤切當(dāng)者存之,或共論一事而命意各殊,俱中情理者,則并存之”；表宜立，為傳之補，以省傳文之繁，補傳之遺，“明宰輔列卿無咎無譽者甚多,各為列傳,頗苦碌碌。表立而傳之可省者,得十之三，則表宜補作審矣”；“列傳分合,各有深意”，對舊稿未精審處應(yīng)重新審定；“列傳詳略初無定體,然必其有關(guān)國故，而所載之事必與其人之規(guī)模相稱乃得體”，不必有美必書；“至于類傳尤當(dāng)舉其重者以概生平”；萬歷泰昌以后是非混淆，宜“敘次之中稍存軒輊,而于論贊嚴別淄澠”，所取“當(dāng)以仰副圣訓(xùn)忠厚之旨”；敘論評贊，“要之史法,不可缺也。今應(yīng)加論贊與否,統(tǒng)俟裁定”；“郡邑職官,宜用本名,不可改從古號及襲用俗稱”。前后廢置沿革,亦按當(dāng)時稱謂。這些關(guān)于體例之見，是汪由敦編修《明史》時的關(guān)注重點，也是明史館編修所爭議的重點。

汪由敦以上持論，皆是可行之見，且在修成的《明史》中得到體現(xiàn)。如制誥策命、典章、奏章的取棄，與所言規(guī)則基本符合。列傳分合、傳文規(guī)模，殿本《明史》對王稿有相當(dāng)多的調(diào)整，且不出汪由敦以上之旨。存表、加敘論評贊，也是殿本《明史》所取的。

4. 對具體的人物分類和品評，汪由敦具有強烈的褒貶觀念，通過入不同的類傳以示觀點。如：“黃霸、朱邑官至丞相大司農(nóng)而列之《循吏》。茍恵愛在民,固不必官終守令也。如況鐘、陳本深等,雖列顯要,亦宜收之《循吏》?！秉S霸、朱邑皆是《漢書循吏傳》中人物。班固對循吏的定義是“所居民富，所去見思，生有榮號，死見奉祀，此廩廩庶幾德讓君子之遺風(fēng)矣?！盵7]汪由敦認為況鐘、陳本深符合班固對循吏的評價，因此從褒貶大義出發(fā)，認為況陳2人宜入《循吏》。但是殿本《明史》并未改動王稿，況鐘、陳本深仍入大傳。另外如陳繼儒，汪由敦認為他根本不值得書寫入史，“有明隠逸寥寥其人,然如陳繼儒,雖名在人口而跡隠心競,豈所謂絶塵不返者耶?亦何煩翰墨也?！钡畋尽睹魇贰分校惱^儒列《隱逸》，未改。汪由敦有此論是因為清乾隆年間，陳繼儒是被當(dāng)作走終南捷徑的代表人物。蔣士銓作傳奇《臨川夢·隱奸》的出場詩“妝點山林大架子，附庸風(fēng)雅小名家。終南捷徑無心走，處士虛聲盡力夸。獺祭詩書充著作，蠅營鐘鼎潤煙霞。翩然一只云間鶴，飛去飛來宰相衙。”許多人就認為是刺陳眉公的。陳繼儒為云間人，而松江古稱云間，故有刺陳之說。

其他如薛文清應(yīng)入《儒林》，文成(王守仁)、顧高(顧憲成、高攀龍)應(yīng)歸《大傳》，焦芳宜附《劉瑾傳》，崔(崔呈秀)許(許顯純)輩宜附《魏忠賢傳》，趙文華附《嚴嵩傳》，阮大鋮附《馬士英傳》，周延儒、溫體仁宜從列傳移入《奸臣傳》中等，皆從褒貶大義出發(fā)，欲另行分合。殿本《明史》中這幾項的改動基本與汪由敦意見完全相合：薛瑄改入《儒林》，王守仁、顧憲成、高攀龍入《大傳》③，趙文華附《嚴嵩傳》，阮大鋮附《馬士英傳》，周延儒、溫體仁改入《奸臣》。不完全符者：殿本新設(shè)《閹黨傳》，焦芳、崔呈秀、許顯純列入其中。不過，這與汪由敦的原義是“竊謂焦芳宜附《劉瑾傳》,崔許輩宜附《魏忠賢傳》以著同惡相濟之實,且示夫失身閹豎,不得齒于須眉”，《閹黨》一傳的設(shè)立正是與此義相符。

5. 列女傳存一二足觀，不以多為貴?！肮?jié)烈固不容冺沒,然史傳與郡邑志乘不同,二百七十余年之間,節(jié)烈何止千計,登名志乘巳足發(fā)潛徳之幽光,史傳則取其奇節(jié)炳著者垂示萬世。《行露》《柏舟》,《三百篇》中存其一二足以觀矣,豈以多為貴乎？”實際王稿一卷而殿本為三卷。

6. 關(guān)于史料考證的辦法：首先，考證來歷，應(yīng)以浮簽標(biāo)明，互異應(yīng)辨者，別錄辨論，附呈總裁閱定。其次，為免《本紀》《志》《傳》抵牾復(fù)出之患，“應(yīng)于纂修諸君內(nèi)選學(xué)識深?長于考據(jù)者四五人,專事討論。凡修過史稿,悉經(jīng)參閱,然后呈覽,庶免舛錯?！?/p>

7. 完全未采用之見，如：宜列世家一體?！邦櫽忻魑憾ǔ捎⒅T國,或絶或續(xù),與有明相終始.典禁衛(wèi)督京營,類用勛舊大臣,其關(guān)系安危,視諸藩之虛名列土不得有為者相去徑庭,目以世家,良不誣也.傳中敘嗣爵世數(shù),有開國一傳,累述而迄于明亡者,名為列傳,實具世家之體矣,何不竟立世家,而必夷之列傳歟? ”

三 前人對于汪由敦史才評價的辨證

贊汪由敦史才者，如趙翼稱汪由敦“自為諸生即被薦繤修《明史》，紀傳諸贊悉出公手，議論平恕，文辭淳茂，已兼有班范之長?！盵6]趙翼是汪由敦弟子，乾隆十五年，順天府鄉(xiāng)試時受知于汪由敦，是年冬客汪府，教其2子讀書。趙翼與汪由敦朝夕相處六七年，師生感情甚深，所以這篇文章所稱似乎不足為據(jù)。貶低汪由敦的，民國時有學(xué)者李晉華，當(dāng)代有學(xué)者侯德仁。

民國22年李晉華著《明史纂修考》，提及汪由敦，稱“觀其推崇王稿之語，與總裁之意其相吻合；至論韓郭同傳，及楊憲不應(yīng)附于李善長傳后，亦卑無高論，惟得總裁之知遇，亦自嘵嘵不休耳……此次改修王稿已無甚足述。其稍有關(guān)系者，亦僅汪由敦曾有平庸之建議。他如楊椿雖惟此期中史館重要之職，而不見好于總裁，亦不欲多持異議。”[8]35-36王稿之優(yōu)，在雍正初及至民國，史家也多是眾口一詞，少有異議。如李晉華本人也稱“《明史稿》成于諸名人之手，筆法體裁均甚精當(dāng)，而考覈尤詳，斯其善者?！盵8]48汪由敦也認為王稿較優(yōu)也是從事實出發(fā)，并不是過錯。

汪由敦所論韓林兒、郭子興同傳之事，原文為“昨因重費商量，謬擬羣雄混合之說，亦因王本韓郭既與徐陳(徐幫輝、陳理)同傳，亦無不可。與張方(張士誠、方國珍)諸人同傳，雖曰調(diào)停，實仍舊貫。今若以韓林兒與羣雄同列，而子興獨為一傳，或與髙安(朱軾)意允協(xié)。蓋滁陽(郭子興封滁陽王)封王立廟，原與林兒不同，亦有義例，非敢摸棱也，統(tǒng)惟年伯裁定。”[3]殿本《明史》調(diào)整王稿，將韓郭同傳，徐陳2人附陳友諒傳后，陳友諒與張、方等同傳。汪由敦此主張與總裁朱軾并不相同，自有用意，且成稿也是如他所主張。說他此說“卑無高論”不算過分，但是“惟得總裁之知遇，亦自嘵嘵不休耳”實在是誅心之論。總裁之知遇是事實，總裁張廷玉、朱軾皆是其座師，副總裁吳襄與其相知甚篤。只是如果汪由敦平庸草包一個，也難以在這些大學(xué)者中得到長久的回護和尊重吧？汪由敦關(guān)于修《明史》嘵嘵不休的言論見諸現(xiàn)在的文獻很少，只見于《史裁蠡說》一篇和《答明史館某論史事書》一信。即使在當(dāng)時史館中嘵嘵，恐怕也是正常的，當(dāng)時史館中相互辯難和探討的風(fēng)氣一直很盛，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積極的有益的行為，而非相反。

李晉華先生著作中，在具體的《明史》體例探討中，對汪由敦的工作是多有贊許的，只是他沒有意識到所贊許的部分正是汪由敦的心血。例如他認為“《明史》傳贊，持論雖本忠厚，而皆協(xié)是非之公。”[8]56他舉了趙翼《陔余叢考》所論之事，“《明史傳贊》獨謂‘廷和等徒泥司馬光、程頤、濮園之說，英宗(宋英宗)長育宮中，名稱素定(應(yīng)考仁宗)，世宗(明世宗)奉詔嗣位，承武宗后，事勢各殊(應(yīng)考興獻王)。諸臣徒見先賢大儒成說可據(jù)，而未準酌情理以求至當(dāng)，爭之愈力，失之愈深?！苏撜孀闫飘?dāng)時循聲附和之謬。世徒以考興獻者多小人，考孝宗者多正人，遂忘其立論之是非，折衷于至當(dāng)，此豈得為篤論乎？自《明史》傳贊出，而此事是非始定矣?！盵8]56另如《徐達傳》，李晉華引《廿二史劄記》所稱引，認為殿本《明史》未采信龍興慈記《解縉傳》中，徐達病疽，帝賜以蒸鵝，令其發(fā)病而死之事，“今《明史》達、基二傳，則帝始終恩禮，毫無纖芥，蓋就大段言之，而平時偶有猜嫌之處，固可略而不論。且其時功臣多不保全，如達、基之令終已屬僅事，故不復(fù)稍著微詞；不參校他書，不知修史者斟酌之苦心也?！闭J此屬“立傳多存大體”[8]55。徐達是明初之人，洪武列傳皆汪由敦、吳麟編訂，此《徐達傳》未采用野史筆記，存大體之見，頗受李晉華贊許。另如“原文之有關(guān)重要者必載《明史》于諸臣奏方，凡切于當(dāng)時利弊者多載之。”[8]56“《李善長傳》末載王國用為善長訟冤一疏，以見善長被誅之枉”[8]56等，汪由敦所主張和編訂的部分多受贊許，此不一一列舉。也就是說，李晉華在《明史》具體的史料取舍、義例以及傳文分合的處理上，贊許汪由敦之處是相當(dāng)多的。

侯德仁對汪由敦的批評主要是：一是汪由敦對王稿基本持肯定的態(tài)度，而楊椿對王稿多所指摘，認為王稿乃是一部史實舛錯百出的“攘竊”徐元文史稿之作；二是在具體的修史方法上，汪由敦關(guān)注的主要是書法和義例問題，而楊椿主要主張先對史實詳加考據(jù)，反對“定賢愚于俄頃，任好惡于一心”?？傊瑮畲坏氖肥驴紦?jù)的觀點比較鮮明，而汪由敦的修史主張并無多少新意。[9]那么汪由敦對王稿是不是就尊崇盲信呢？其實并非如此。汪由敦在《與明史館某論史事書》中說到“外間推崇王本太過，遂謂不可增損。今即以行而論，《江陵傳》自是神宗朝第一大傳，而王稿竟就史料《首輔傳》刪節(jié)成文，其中描寫熱鬧處皆弇州筆。弇州逞才使氣，抑揚軒輊之間，往往過情。平心觀之自見，且私書不妨裝點，而乃據(jù)為信史，即令弇州知之，恐亦未免失笑。神光以后，此類甚多，非敢攻撃前輩，因群推王本耳?！盵3]汪由敦對史實考證方面的意見在《史裁蠡說》有具體論及，上文已有論述，茲不重復(fù)。汪由敦絕非敢于不考史實就信筆褒貶之人。何況“對史實詳加考據(jù)”就是很有新意的主張了嗎？這應(yīng)該是修史的常識吧。

汪由敦在義例方面的錯誤意見，在他自己的書信中也有提及。“當(dāng)初開館時，侄不揣愚陋，私有蠡說數(shù)條，中謂明代文苑人物蕪雜不倫，潛溪一代宗工，當(dāng)為弁冕，而遵巖、震川、三數(shù)公附其后，斯足增重藝林。既知所見之隘，遂棄去不敢質(zhì)諸宗匠。及昨修傳時，謬議文臣佐命，李劉并列，遂析四先生一傳。復(fù)用舊說，實自愚發(fā)之不敢諉過他人，但愚意借以推崇文學(xué)，而同事者因而薄視濳溪，則跡同而意乃相悖矣?！盵3]當(dāng)然殿本《明史》的錯誤處自有不少，吳晗曾作《明史小評》舉錯事、互異、缺漏、偏據(jù)、錯字等十類錯誤，各舉一例以證。[8]58-66相信并舉之錯訛也不在少數(shù)。對于一部三百余卷的史書，想要完全杜絕此類錯訛，真的是不容易。

李晉華、侯德仁兩位先生當(dāng)然也是讀過汪由敦的《史裁蠡說》及《論明史館某論史事書》的，與本文得出的結(jié)論如此相反，當(dāng)然是有原因。想來恐怕與楊椿寫給張廷玉的《上明史館總裁書》一文有關(guān)。從楊椿此文完全可以看出他是一個不善逢迎，性情比較乖僻，言語尖銳，不受上司待見而做事勤勉的學(xué)者。如文中稱：“閣下受命總裁，于茲八年，謂宜恪遵圣訓(xùn)，成一代信史，前不誣已往之明良，后不致將來之糾繆。閣下報國恩而樹令名者，庶其在此。若偏徇私言，杜絕眾論，此鯫生下士所為，非所望于賢宰相也。至乃索垢尋瑕，舞文弄筆，好新喜異，羅織陳人，于舊本恕辭者刪之，舊本深文者甚之，更或架空捏影，自作聰明，曰此想當(dāng)然也，此必須有也。定賢愚于俄頃，任好惡于一心，恐非閣下所宜出，亦恐非閣下所樂聞。冒黷尊威，罪責(zé)靡似?！盵4]這完全是對張廷玉進行嚴厲的教訓(xùn)，這種類于書呆子的性情通常是更受到同情和贊許的。而楊椿顯然與汪由敦不睦，文中說到與汪由敦探討纂修之事，“其間或以筆或以口，二君(即汪由敦、吳麟)從者十二三，不從者十七八，其后不復(fù)見示，椿亦無由置喙矣?！盵4]與楊椿不同的是，汪由敦“為人沉靜寡言，笑、喜、慍不少見于色。遇事有識，默定于中，不以議論捷給相尚?！盵10]在官場中，二人這樣的作風(fēng)顯然會是汪由敦占上風(fēng)，而楊椿被動。這也正是李晉華出于自己讀書人的良善本能對楊椿惋惜維護而大力斥責(zé)汪由敦的原因吧。

乾隆皇帝在汪由敦去世后賜的恤典中稱贊汪由敦“吏部尚書汪由敦老成端恪，敏練安詳，學(xué)問淵醇，文辭雅正”。④若以此文有人死為大的諛墓之嫌，那么乾隆20年梁詩正回籍時，乾隆用孫嘉淦協(xié)辦，并繼以蔣溥，說“若論其(蔣溥)才學(xué)，自不出汪由敦之上?！盵11]那就沒有任何過譽之嫌了。汪由敦對殿本《明史》的成書貢獻是巨大的。

注釋：

①本文所引汪由敦著《松泉文集》為乾隆時期汪承霈刻24卷本。此書另有刪節(jié)為22卷及20卷的刻本。

②以下論點從《松泉集》卷24《史裁蠡說》及卷9《與明史館某論史事書》歸納，加引號句子為二篇原文，不一一出注。

③即列傳，分別在列傳第83、119、131卷。

④此篇《松泉集》乾隆汪承霈刻本之20卷本及《四庫全書》本收錄于正文前，24卷刻本未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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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錢維城.傳[M]//汪由敦.松泉詩集.乾隆(1736-1795) 汪承霈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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