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塵埃里開出的花

納蘭澤蕓

這是一位在稠人廣眾間孤傲清絕的才情女子，年僅20歲出頭，便在1943年大上海的文壇上，掀起了滔天巨浪。她在各種不同政治傾向的雜志、報紙上源源不斷地發(fā)表作品，一篇又一篇，篇篇精絕，令人拍案稱奇。

她，便是張愛玲。以至1943年，被稱為文壇上的“張愛玲年”。

大凡才情奇絕之人，都有些恃才傲物，世俗之人之物不入他們的眼，張愛玲亦是。

在文壇享有盛名之后，仰慕她才華的人如過江之鯽，而她更是閉門謝客。如果有她實在推不掉的約見，她和你約定3點鐘到她家，不巧你沒有把握好時間，兩點三刻到的話，那么即使她來應門，還是照樣對你說對不起，張愛玲小姐現(xiàn)在不會客，然后“膨”的一聲關上門。而假若你遲到了，三點一刻才去，她便會告訴你：張愛玲小姐出去了。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若冰霜。

所以，經(jīng)常有人說張愛玲體溫低于36.5℃，一種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

然而，這塊表面冷漠的石頭，內(nèi)心深處埋藏著灼灼烈焰，只是，尚未遇到點燃她的那顆火種。

恰在這時，他來了，不可救藥地點燃了她內(nèi)心深處的那團火。

他，便是胡蘭成。

1944年的胡蘭成，已經(jīng)是汪精衛(wèi)偽政府的一名要員、并是汪偽政府《中華日報》的主筆。

這一年初春，胡蘭成身體抱恙，在南京宅邸草坪的一張?zhí)僖紊?，慢慢翻看一本由上海寄來的《天地》雜志。他看到了一篇小說《封鎖》，看著看著，本來舒適地靠在藤椅上的他不知不覺間坐直了身子，看了一遍意猶未盡，再接連看了三四遍。文筆奇譎瑰麗，他不由得連連擊節(jié)贊嘆!至此，他深深記住了作者的名字：張愛玲。

回到上海，他直接找到《天地》雜志的主編，當時的女作家蘇青，探問這個張愛玲為何許人也。蘇青告訴他，是個女人，寫得一手好文章的女人。胡蘭成立刻向蘇青討要張愛玲的地址，說一定要拜訪她，蘇青說張愛玲孤傲得很，未必肯見您。胡蘭成堅持，蘇青礙于胡蘭成的名望也只好猶豫著給他了。

次日胡蘭成即興沖沖去拜訪，無奈張愛玲一句不見生客就讓他吃了閉門羹，胡蘭成并不氣惱，而是寫了一張字條由門縫塞進去，說明自己拜訪的意圖以及住址、電話等等，末了恭恭敬敬寫上胡蘭成三字。

張愛玲一看到胡蘭成三字，就心生了幾分好感，因為此前她已久聞胡蘭成的文名，也喜愛他的文章，許是同為才情之人惺惺相惜吧，更重要的，在這之前，胡蘭成因事開罪了汪精衛(wèi)而遭關押，張愛玲聽說了就找蘇青說，胡蘭成是難得的才子，他怎么能被關押呢?于是就和蘇青四方奔走想將胡營救出來。所以，張愛玲雖然未見過胡蘭成的面，但對他的感覺還是不錯的。

隨后。張愛玲便去回訪了胡蘭成。對于張愛玲的回訪，胡蘭成頗感意外和驚喜，他直夸贊張愛玲的文字好，與她談文學、談音樂、談哲學，談美術等等，睿智而不乏幽默，才情橫溢而自斂鋒芒。連自恃孤傲的張愛玲亦為之深深折服。逐漸地，相近的底蘊，相似的志趣，讓兩顆高處不勝寒的心靈越走越近——他們戀愛了，而且愛得難合難分，胡蘭成幾乎每天都到張愛玲那里與之相會。

此時，張愛玲23歲，而胡蘭成38歲，且有妻室。

張愛玲不是不知道胡蘭成有妻室，但是她愛到深處無怨尤。像一只撲火的蛾，愛了，就是愛了，用自己整個的身心去撲向那一團火，即使焚了、融了，也甘心。她不是不在乎，她在乎，可是在乎又能怎樣，她不敢想與他天長地久，她對他說：我想過，你將來就是在我這里來來去去亦可以。

她愛到深處，自己也無法自拔，即便心高氣傲如她，在焚心的愛面前，亦是無能為力，就像她在送給胡蘭成一張照片的背后所寫的：見了他，我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我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在張愛玲心里，世界之大，男人多的是，可是真正能讀懂她的，唯有這個叫胡蘭成的男人。所以她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她是李鴻章的重外孫女，是著名“清流派”代表人物張佩綸的孫女，可說是世胄高貴，然而她的童年卻是不幸的，父母離異，父親對他專橫無愛，母親遠走異國，從小愛的缺失令她對這份驀然到來的愛充滿依戀。

她把這些都向胡蘭成傾訴，感覺這個世上只有他最懂他，以致什么汪偽漢奸、什么有妻有室，皆數(shù)拋向腦后。胡蘭成大她15歲，在潛在心理上，她有一種來自于父愛的安全感和歸屬感。

不久，胡蘭成的第三任妻子知道了他們的事，她自己走開了。也許，知夫莫若妻，她知道胡蘭成是一只流連于花叢的蝶，不可能在一朵花上久留，所以她干脆提早離開。她是明智的。

可是，張愛玲不知道，她還沉浸在這份感情里甜滋滋地做著小女人的夢。不久，胡蘭成和張愛玲結婚了，他們不想張揚，只想低調(diào)行事，沒有任何典禮儀式，一紙婚約就是證明，證婚人是張愛玲的姑姑和好友炎櫻?；闀希麄兏鲗懸恍凶?，張愛玲寫：胡蘭成與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胡蘭成寫：愿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

此后，張愛玲度過了她一生中最為美妙的一段時光，這樁本在她期望之外的婚姻，令她喜出望外。胡蘭成對她說。從今以后再也沒有重重黑暗會淹沒你。你有我，你不會孤獨，無論世道多么亂，我會保護你。生生世世保護你，永遠也不讓你再吃那些苦了。這些表白，讓張愛玲這個恃才傲物，睥睨人世的才情女子淚雨紛飛。她將整個身心全部放在了胡蘭成身上。

一次胡蘭成給了她一些零用錢，她快樂得像個小孩子立刻跑去買衣裳，對于張愛玲這樣一個當紅作家，錢是不缺的，可是她拿著心愛的男人給的錢竟快樂成那個樣子，在街上，她試著一件件旗袍、衣裙，這時候?qū)τ谒齺碚f，更多的不是穿上美麗衣服的欣悅，而是一個女人在感受著心愛男人對自己寵愛的美好感覺。她說，一個女人能夠愛一個人愛到伸手向他要零用錢的程度，那這種愛就是可以托付的愛了。

有一天胡蘭成在書房里看書，張愛玲探頭偷看，后來她寫到：“他一人坐在沙發(fā)上，房間里有金沙粉埋的寧靜，外面風雨琳瑯，漫山遍野都是今天?！甭奖橐岸际墙裉欤钦f無論外面的世界多么的凌亂不堪，她都能與心愛的他相擁這份心安和雅靜吧。有時候，兩人坐在沙發(fā)上，她看著他，撫著他的臉，撫到眉毛，說：“你的眉毛”，撫到眼睛，說：“你的眼睛?！?，撫到嘴，說：“你的嘴，嘴角的笑窩我喜歡?！边@是一種怎樣透了心的甜蜜，隔了歲月的風沙淘洗，依然能夠強烈的感知。

這段時間。張愛玲心里滿溢的愛讓她文思泉涌，筆墨生花，許多重要的作品都是這期間誕生。

然而，好時光總是一霎間。抗日的烽火遍地燃燒，日本鬼子已是秋后的螞蚱，胡蘭成預感到他將來的命運可能不妙。他跟張愛玲說，將來日本戰(zhàn)敗，開始一兩年

我恐怕要隱姓埋名躲藏起來，我們不能在一起了。張愛玲望著他說：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牽你招你。

然而，在張愛玲如此的深情之下。胡蘭成依然改不了他風流成性的本性，1944年底，胡蘭成去武漢擔任《大楚報》編輯，來武漢沒多久，就與一位名叫周訓德的17歲小護士好得難舍難分，竟又在武漢與她舉行了婚禮。

最終，張愛玲是知道了，她的心被深深刺傷了，但是她多么的愛他，曾經(jīng)心高似天的她竟然默默承受了下來。

日本鬼子被中國人民打得夾著尾巴滾回了老家，汪精衛(wèi)偽政府也嘩然垮臺，胡蘭成作為親日漢奸文人遭到國民政府通緝，被迫化名逃亡到浙江，投奔一位昔日同窗。在浙江逃亡期間，胡蘭成竟又與一位名叫范秀美的女人好上了，這女人還大他兩歲。

思夫心切的張愛玲，不放心胡蘭成在外流亡受苦，決定陪他亡命天涯，竟孤身一人一路尋到溫州，然而歷經(jīng)苦辛到了溫州，等待她的又是一記悶棍!承受著心里最愛的人一次次的傷害，張愛玲欲哭無淚，返回上海那天，天下著大雨，她一個人撐傘站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哭得肝腸寸斷。

她還記得剛到溫州時自己對胡蘭成說：“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著這是你走過，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你就住在那里，這溫州城就含有寶珠在放光?！币蛔浅?，沒有心愛的人，那是一座空城，有了他在，才如寶珠在放光。這就是愛。至此，她的心已冷了。

可是，她還是愛著他，怕他在外流亡受苦，還拿自己的稿費寄給他維持生活。

大約一年半后，也就是1947年中旬，這時胡蘭成已脫險，在一所中學教書。張愛玲給胡蘭成寫了一封信：“我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這次的決心，是我經(jīng)過一年半長時間考慮的。彼惟時以小劫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qū)懶艁?，我亦是不看的了?！彪S信還寄了30萬元稿費給胡蘭成，怕他在外受苦。

到臨了，告訴他分手了，還說到現(xiàn)在才告訴你，是因為那時你正在遭難，不想給你增加困擾。這是怎樣一份深沉、癡心的愛?這是怎樣一位癡心的女子?令人落淚。

后來，心如死灰的張愛玲給胡蘭成寫了一封信，只寥寥幾句話：“倘使我不得不離開你，不會去尋短見，也不會愛別人，我將只是自我萎謝了。”果然，這一份她投入了全部身心，寧愿將自己化為灰燼的愛，將她傷得體無完膚，一顆心也被戳殺得千瘡百孔，也重重地消磨了她的才情，她的銳氣，她的筆鈍了，她的絕世才情，真的如一朵盛放的玫瑰在一剎那間被愛的利刃摧折得萎謝了。

1952年秋，飽受心靈摧殘的張愛玲，決定逃離上海這個傷心地，孤零零拎著一只小行李箱，去了香港。在海關的時候，因為她神情恍惚，海關檢查人員甚至問她可認識字。這是一種怎樣凄涼的心境，一位才情奇絕的女作家，居然被人問到可識字?人生的荒謬真的是無可思量了。

3年后的1955年，她又輾轉到了美國。到了美國后她舉目無親，幸好得到美國著名的麥道偉文藝營的贊助。在這里，她遇到了后來與她做了11年夫妻的賴雅。那年，地36歲，賴雅65歲，他比她大近30歲。

允許我們以世俗的眼光來看一下，張愛玲當時除了感覺自己與賴雅精神上尚可溝通之外，更多的是想在陌生的異國找一個依靠?？墒撬f萬沒想到，已是花甲之年的賴稚結婚幾個月便摔斷了腿并中風癱瘓在床。經(jīng)濟的拮據(jù)和賴雅的疾病讓張愛玲疲于奔命，饑一頓，飽一頓，為了生計，她不得不徹夜地違心寫一些劇本。癱瘓在床的賴雅完全靠張愛玲照料，她的才情、她的靈感無奈地消耗在了那些瑣碎的事情上了。

1967年，賴雅離開了人世。這雖然對于張愛玲是一個解脫，但是她更孤獨了。

張愛玲晚年，經(jīng)常一個人拎著一只小箱子輾轉于各個汽車旅館之間。

就這樣，她在這人世上再漂泊了28年后，1995年，在美國洛杉磯，張愛玲租來的簡陋公寓里，裹著一床毯子默默離去。沒有人在身邊，沒有人知曉。數(shù)天后，才被一位公寓管理員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