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前信息爆炸、大眾傳播和“小眾”傳播共存的時代,“民意”、“輿情”和“公論”,不僅代表著公眾對于新聞的一種集合式反應,而且自身也往往成為了新聞的一部分。民意,仿佛是一把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冥冥之中懸在所有那些關注自身形象的個人、組織和國家頭上,既切近又遙遠,既真實又虛幻。
這之中,跨國民意調查,特別是那些比較世界各國形象魅力指數(shù)的民調,更加引人注目。任何關于各國形象比較的調查一出爐,立即會獲得各路媒體的熱情追捧,儼然高考發(fā)了紅榜,或是抽彩搖出了中獎號碼一般。過去的這幾年,隨著中國迅速竄升的“軟”、“硬”綜合實力和國際舞臺“出鏡頻率”,中國自身的“世界輿論關注指數(shù)”也逐年攀升。自然地,各種跨國民調當中也開始習慣性地關注中國的“印象分”。比如,今年3月份剛剛由英國新聞服務機構BBC公布的一項調查結果中,就記錄了世界21個國家民眾對于中國的看法。平均而言,對中國持正面看法(39%)和持負面看法(40%)的人群大致持平;與去年相比,持正面看法的人數(shù)減少了6%。幾個主要的國家中,獲得印象指數(shù)最好的是德國(正面61%,負面15%);美國是40%正面,43%負面;而俄羅斯是30%正面,42%負面。2008年底,美國著名的皮尤研究中心 (Pew Research Center)也公布了其一年一度的跨國民調結果。整個調查共涉及24個國家,總樣本訪問量高達24717人。這其中,對中國整體印象最負面的是日本(84%持負面看法);最正面的是尼日利亞(79%持正面看法),平均而言,中國的總體正面得分是45%,負面得分是41%。今年2月19日,美國的蓋洛普調查機構公布了奧巴馬執(zhí)政后美國國民對于世界局勢的整體看法。其中,中國獲得的正、負印象分分別是41%和51%;這個成績,雖然和美國近鄰加拿大所獲得的90%超高正面分無法相比,但是在所有“非敵非友”這一類別里,中國的得分還算是不錯的。
那么,到底該如何看待這些跨國民意調查結果呢?是應該高度重視、認真研究,還是應該姑妄聽之、一笑置之呢?如何才能辨別這些民意是否公允、客觀、可信和有代表性,如何才能去偽存真,由點及面地解讀、應用和還原民意呢?更進一步地說,這些民調結果反映的真是一個國家的“民意”嗎?要回答這些問題,需要跳出“民意調查”的框框,從傳播學、社會學、心理學、政治學,甚至包括哲學的角度來重新打量“跨國民意”的調查結果。
提及民意,就不能不提大眾傳播。而大眾傳播學的幾個重要理論基石,像“議題設置理論”,輿論的“兩級和多級傳遞”模型,民意形成中的“沉默的螺旋”效應,都是與跨國民意中對于一個國家的印象與評價息息相關的。西方媒體非常精通于在潛移默化中左右輿論,特別在國際新聞報道中,其中一個頗具隱蔽性而又屢試不爽的“不二法門”就是:不用去告訴你“怎么想”,而只要告訴你去“想什么”就夠了。比如,在有關中國的報道中,帶有全景式、整體性和歷史感的新聞背景描述很少能讀到、看到;同樣,關于中國日新月異的當代改革進程、層出不窮的各類社會新聞題材更是鳳毛麟角;反而是那幾個被不斷“冷飯熱炒”的老三樣(像人權,西藏,計劃生育,等等)一直占據(jù)著西方議題榜的前幾位。這些帶有明確道德預設的報道題目,就像是不證自明的科學原理一樣,自然而然在讀者和受眾的心理上構筑了一種巴弗洛夫式的“道德觀條件反射”模式。長此以往,只要一讀題目(想什么),觀眾自己就得出“政治正確”的結論了(怎么想)。
那么,為什么西方媒體就不去更新?lián)Q代一下自己的舊思維、舊模塊、舊意識呢?這就涉及社會心理學中一個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人們習慣于一種“選擇性接觸,選擇性理解和選擇性回憶”的思維認知模式。小到日常生活中的一個感悟,大到一個人的價值觀和世界觀,這些觀念一旦成形,人們就懶惰而固執(zhí)地不愿再去改變它們。不僅如此,人們還刻意避開、故意曲解、有意忘記那些與自己看法相矛盾、相對立和不相容的新信息。研究證明,作為一個社會中核心價值觀的忠實守護者,新聞媒體人員恰恰是最保守、國家安全意識最強、意識形態(tài)觀念最根深蒂固的一個群體。中國的崛起和復興,不僅反映在經濟、社會、文化和軍事層面上,更體現(xiàn)在心理、道德意識和價值觀等“看不見的”層面上。從這個意義上講,中國的社會發(fā)展現(xiàn)實將不可避免地超前于那些根植于西方人頭腦中的中國遺存形象;并且這種 “印象的沖突”,將很可能左右甚至促成其他層面的所謂“文明的沖突”。
另外,關于國際問題的民意,其形成過程區(qū)別于一般的國內問題。比如,像對于教育、醫(yī)療、經濟等一般性的國內問題,每個被調查者都會有親身的經驗感受,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反映的是其個人的真實想法,也就是真正的“民”意。而國際問題,特別是關于另外一個國家的整體情感評判,則完全不同??梢韵嘈牛^大多數(shù)被調查者都沒有到過中國,甚至身邊沒有來自中國的朋友。憑借一般人的教育水準和知識結構,是不可能形成對于一個國家的相對成熟、穩(wěn)定和完整的看法的。更多時候,被調查者提供的回答,往往都是最近一段時間以來主流專家的主流看法,往往再加上一些模糊的傳統(tǒng)記憶符號。這種由主流或主導專家等意見領袖來打造基準看法,進而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般由核心向外層波動傳遞的過程,就是政治傳播學上的“兩級或多級民意成形”機制。雖然西方崇尚人人平等自由,但在民意的天平上,意見領袖享受和一般人不平等的“平等權”。就像是在股市投資當中,同樣是投資者,“股神”巴菲特的一舉一動顯然比一個小股民更有份量和指導力。就目前來看,在主要西方國家的所謂“中國通”當中,真正能公道客觀地為中國說話、又能掌控一定話語權的意見領袖還相對較少。這一點,恰恰是中國整個軟實力外交中急需解決又難以迅速解決的一塊短板。不僅意見領袖能夠引領和左右民意,很多“領袖媒體”也同樣有著成倍擴大的示范效應。比如,發(fā)表在《紐約時報》上的一篇重頭文章,不僅能直接在它自身的讀者群中產生共鳴,還能形成快速連鎖反應,在更大的范圍內設置議題和塑造民意。
除了意見領袖對于民意的帶動影響力以外,公眾中那“沉默的大多數(shù)”也有著不可估量的規(guī)范和限制力量。德國政治傳播學者伊麗莎白·內爾-紐曼認為在涉及道德評判和較有爭議的公共議題時,每個社會的個體都會自覺而本能地估量出被社會絕大多數(shù)人所認可的觀點。因為害怕受到大多數(shù)人的孤立和排擠,幾乎每個人都會選擇或者擁護主流的觀點,或者對于自己的異議保持沉默。久而久之,就像一個上升或下降的螺旋一樣,社會主流的觀點不斷被大眾媒體所重申、加固和強化,而“沉默無聲的大多數(shù)”愈發(fā)為其添加了公眾默許權和道德約束力??蓡栴}是,“主流的觀點”難道就代表大多數(shù)人的觀點嗎?事實證明,一般公眾對于多數(shù)民意的揣測和分析,很多時候并不準確,并且很容易被權威媒體或把控話語權的少數(shù)利益集團所誤導。在這方面,中國吃的虧就更多了。長期以來,中國在政治、文化、經濟、意識形態(tài)等各個方面作為西方對立參照系存在的現(xiàn)實,在西方社會中沉積了厚重的、被“沉默的大多數(shù)”所奉為圭臬的條條框框。那些能夠力排眾議,率先打破這層“沉默鐵幕”的挑戰(zhàn)者,或者需要有超凡的勇氣和睿智,或者要有可貴的清純和率真——就像那個大聲喊出“皇帝沒穿衣服”的小孩一樣。
更深一層講,我們讀到、看到、聽到的這一組組“民意調查數(shù)字”,難道就是那瞬息萬變、捉摸不定、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民意”嗎?西哲所說的“人不能兩次跨入同一條河流”和中國成語中“刻舟求劍”的故事,其實都反映了“民意調查結果”與“民意”本身不可避免的時空隔閡。民意似水,時刻處于奔流波動之中;而民意調查所抽取的隨機抽樣樣本,既像是抽刀斷水,又像是照相機的快速成像定格。雖然按下快門的那一刻,可以捕捉到瞬間的真實,但當民調的統(tǒng)計數(shù)字計算出來后,其所反映、衡量的輿情民意早已經時過境遷、往事隨風了。這種民意的波動不僅難以預測,而且其對于各種突發(fā)新聞的反應也非常敏感。2001年9月10日的美國和9月12日的美國,從其民意對于國際事務的看法來衡量,完全是兩個國家。同理,一個奧運圣火傳遞,改變了多少中國人對于沿途國家的看法。如同股市的不斷波動一樣,跨國民意本身的運行軌跡也是處于永遠的峰谷跌宕之中。
全球化的一個副產品就是“世界民意”的成形。千百年來,各個民族國家之間的相互了解和認知,基本上停留在零散、斷裂和滯后的模糊追憶層面;更不用說很多文明之間還處于“老死不相往來”,或者“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平行發(fā)展狀態(tài)。即便出現(xiàn)地區(qū)范圍內的大的沖突事件,時空的隔膜也阻擋了世界民意的匯總和相互激蕩。當代跨國民意的出現(xiàn),真正給予了散居世界各個角落的人類一種同代感和共生感。從這個意義上講,跨國的民意調查反饋,不管真實準確與否,都像是一面鏡子,既能照出鏡中人的美丑胖瘦,也能反映出鏡子本身是否正大光明。
(作者系美國佛羅里達大學政治傳播學博士;現(xiàn)為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克朗凱特新聞學院“戰(zhàn)略媒體與公共關系” 的助理教授、博士生導師,美國霍普金斯大學的講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