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語:
夏小荷離了婚,下了崗。她賣了房子,跟著蛇頭偷渡到了美國。然而。對于夏小荷,美國不是天堂。黑在美國的生活,處處風(fēng)雨事事陰霾。五十多歲的她。居然又懷孕了。這是誰的孩子?《難堪》中的夏小荷所忍受的羞辱和艱難,折射了人性的諸多內(nèi)蘊(yùn)。而《我們的愛情》把人帶到了神秘莫測的愛情世界,愛情是什么?為什么總是有那么多的是非曲折摻雜于愛情之中?其中三昧,令人深思。
1
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一夜,夏小荷還是決定去醫(yī)院。決定作出之后,她立刻起身,梳洗了,簡單吃了一塊面包,喝了一杯牛奶,就在微茫的曙色中開車出發(fā)了。
醫(yī)院里有很多來得更早的病人,圍著墻壁坐了幾乎一圈。夏小荷不知哪里是隊尾,猶豫的時候,一個老頭子顫顫巍巍從外面走來,坐在了靠門的地方,她這才得到了提示,就挨著老頭子坐下。
屋子中間有一張方桌,上面放了好多雜志和報紙,供病人等候的時候打發(fā)時間。夏小荷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沿著墻壁坐著的病人們都有約定似的,整齊劃一地捧著一本雜志或是攤著一張報紙。夏小荷沒有拿雜志,更沒有捧報紙。在英語面前,她像一個徹頭徹尾的文盲,覺得很無用,很自卑。
夏小荷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是多余的,無法融入這個場合,哪怕是裝模作樣也罷。她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做點什么來打發(fā)時光,眼光四處游移著,時而抬頭看看天花板,時而看看墻壁上的那些畫,時而在周圍的人身上掃視,時而低著眼睛想著心事。后來她干脆閉上了眼睛。好多事情來來往往地在她一片漆黑的視網(wǎng)膜上穿梭,沒有秩序,紛亂不堪。她開始有些煩躁不安。
終于,一個柜臺后的白人姑娘喊了她的名字。輪到她了。
“……”白姑娘對她說了一串話。她遲疑了一下,不太確定白姑娘講的什么。她心里揣測著,是否在問我保險呢?
“In-su-rance?”夏小荷遲疑笨拙地說出這個曾經(jīng)跟老王學(xué)過的英文詞。
老王?他到哪里去了?這個閃念跟著這個英文單詞,從夏小荷腦子里一過。白人姑娘就點頭,并重復(fù)著,“Yes,insurance please.”
小荷有些慶幸,到底老王給過她很多美好,也包括這個英文單詞。在這個時候,滿眼滿世界都是異國人、異國文字、異國語言的時候。
她的心有些柔軟,煩躁似乎少了些許。
她看了看白人姑娘,笑笑說:“No,No,no insurance.”再問她其它問題,她張口結(jié)舌起來。人家馬上明白了夏小荷的困境,友善地安慰她道:“醫(yī)院里有人會講中文,我馬上叫他來幫忙?!?/p>
2
謝一山是這家醫(yī)院惟一的華人職員,所以,求救的電話就理所當(dāng)然地打到了他那里。他聽說了事情的原委,馬上就答應(yīng)下樓來幫忙。
夏小荷看到同胞來到面前,頓時寬心了,看上去卻又有些尷尬。謝一山用普通話問她:“是中國人嗎?”剛才在電話里。他只是聽說這個人不會講英文,需要翻譯。美國人看到黃皮膚的人,首先推測是中國人。哪里知道韓國人、日本人長得跟中國人是一樣的。謝一山先要斷定對方是中國人,而且能聽懂普通話。然后才可能幫上忙。夏小荷答道:“是的?!币慌哉局幕颊叽碇Z娜對謝一山笑了笑,再解釋道:“她用英文交流有問題,所以請你來翻譯。對不起了,打斷了你的工作?!敝x一山跟諾娜很熟悉,說:“不用客氣,我很高興可以幫忙?!?/p>
到了諾娜的辦公室,諾娜坐在電腦前,開始一邊問夏小荷,通過謝一山翻譯后,一邊輸入信息。
“能告訴你的姓名嗎?”
“夏小荷?!?/p>
“能告訴我你的生日嗎?”
“1953年12月2日。”
接著,諾娜問有沒有保險,夏小荷說沒有。諾娜說:“那你就是自己掏錢了。對嗎?”這個問題才是最最關(guān)鍵的,患者代表的工作核心其實是弄清楚患者的付款能力,避免患者白看病。謝一山以緩慢和強(qiáng)調(diào)的語速翻譯給夏小荷,夏小荷就響亮地回答道:“Yes。”甚至還把錢包掏了出來。諾娜趕快微笑著,說:“現(xiàn)在不用付錢?!?/p>
見過諾娜,謝一山又陪著夏小荷到醫(yī)生那里去。一個護(hù)士在前面引導(dǎo)著,讓他們在一個小房間里候診。
謝一山無話找話,問:“到這個地方好久了?”
夏小荷答道:“夏天才來的?!?/p>
“從哪里來的?”
“洛杉磯。”
“從加州到這個小地方來,開餐館啊?”
“不是,做按摩。”
謝一山突然記起了某天在林肯商場看到的一幕。那天去商場,發(fā)現(xiàn)里面空曠的地帶多了一個攤位,用屏風(fēng)象征性分隔著。里面擺了兩張床。床上鋪了藍(lán)色床單。旁邊一個穿紅色T恤衫的東方小伙子正用手肘為一個顧客做按摩,旁邊還立著好幾個同樣穿戴的東方男女。商場里面,人來人往,那床擺在路當(dāng)中,就像把臥室展示給公眾一樣,怎么看怎么不對勁。謝一山當(dāng)時還感嘆了好一陣兒。
謝一山問:“是不是在林肯商場?”
夏小荷答:“是的?!?/p>
謝一山又問:“有生意嗎?”
夏小荷搖了一下頭。說:“有是有點,不過不是太好。等開學(xué)了,學(xué)生都回城了,再看看吧。反正在加州做不下去了。那里做我們這行的有十幾萬呢。來到印第安那,本來是計劃在州府做的,到幾個商場里一看,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人搶先了,就到了這里?!?/p>
不一會兒,一個女醫(yī)生來了,坐下后,開始問夏小荷。
“哪里不舒服?”
夏小荷聽了,馬上無助地看著謝一山,等著幫忙。女醫(yī)生也把臉調(diào)向謝一山。聽了謝一山的翻譯,夏小荷沒有猶豫,立刻回答道:“有近兩個月沒有來例假了,一向是很準(zhǔn)的,我擔(dān)心懷孕了?!?/p>
謝一山聽了,心里就像被棒槌擊了一下,表面上卻很平靜。很久以前,醫(yī)院曾經(jīng)要雇員提供外語背景,以便有病人不通英語時,可以提供幫助。謝一山在表格上填了可以提供中文協(xié)助,不想今天終于有了這樣的機(jī)會。更沒有想到的是,第一次幫忙,竟然就遇到了如此隱私。女人有例假,男人都知道:但是來例假的時候,女人卻總是不讓丈夫以外的男性知道的。那年跟大學(xué)的小組同學(xué)去實習(xí),夜間被急促的敲門聲吵醒。原來是一個女同學(xué)病了。謝一山跟男同學(xué)們馬上去找了醫(yī)生來,然后就在一旁關(guān)切地聽醫(yī)生問訊。一聽醫(yī)生問例假正常與否,男同學(xué)們都窘迫萬分。相視著,難為情地偷偷一笑,然后一個一個悄悄溜掉。
現(xiàn)在,謝一山當(dāng)然不會如當(dāng)初一樣起身逃去。仿佛科學(xué)家一樣,他沉靜地轉(zhuǎn)過臉把夏小荷的回答翻譯給女醫(yī)生。
女醫(yī)生也不表示驚訝,說:“也有可能是絕經(jīng),而不是懷孕。”
謝一山想,是啊,都55歲了,即使求了菩薩。全心全意要懷孕,怕也是很難的。這樣想的時候,不由飛快地端詳了一下面前這張女人的臉龐:五官都還勻稱,但生命的衰敗氣象由無數(shù)條皺紋和幾點蝴蝶斑昭顯出來。這個女人還能孕育生命嗎?如果說這是個問題的話,那答案也是沒有多少懸念的。
疑問存在心間,翻譯的時候,謝一山還是依然不帶一點訝異,就像機(jī)器人一樣。
夏小荷還是堅持懷孕的可能性,皺著眉頭一一論證著自己的懷疑,說最近嘔吐,還愛吃酸的。
女醫(yī)生聽了她的陳述,也不反駁,說,可以去做兩個化驗,既可以看是否絕經(jīng),也可以看是否懷孕。
夏小荷一聽,就急忙擺手,對謝一山說:“就化驗是否懷孕就可以了。如果真懷孕,就拿掉?!闭f“拿掉”這個字眼的時候,她居然還飛快地攥成一個拳頭,往下一砸。夏小荷并不在乎絕經(jīng),所以,絕經(jīng)就絕經(jīng),何必花錢去確證。她擔(dān)心的是懷孕,要是真懷孕了,就麻煩了。
女醫(yī)生似乎洞察她的心理,答道:“我知道你沒有保險,要自己付錢。行,就做一個懷孕化驗。我馬上讓秘書告訴化驗室,你到那里去化驗。”
女醫(yī)生出去的當(dāng)兒,夏小荷又對謝一山堅定地說道:“要是懷孕,就拿掉?!敝x一山不置可否,只是微微動了一下嘴角。他不是她的丈夫或者情人,也不是醫(yī)生,也只能不置可否。
在化驗室里,謝一山給夏小荷指點了衛(wèi)生間的所在,夏小荷又問尿樣放哪里。謝一山指著衛(wèi)生間外面的一扇緊閉著的小窗,說放那里。馬上又意識到這還不夠,又補(bǔ)充道:“要從里面放,別拿出來從外面放?!币侵x一山不作這個補(bǔ)充,夏小荷真的會小心端著一杯尿出來,眾目睽睽之下,那該多么狼狽。她吐了一下舌頭,顯然是為避免了那個狼狽而慶幸。
告別的時候,謝一山對她說:“如果需要我?guī)兔?,還可以打電話來。”說罷,掏出自己的名片,遞了過去。
回辦公室的路上,回憶著剛才的情景和對話,謝一山在心里對自己說道:“我的上帝啊,我居然這樣幫了一個陌生女人的忙。不可思議,真不可思議。”
夏小荷決絕的口氣和往下砸的拳頭在謝一山的腦海里重復(fù)著,他猶如偵探一樣分析著其中的意義。他在心里對自己說,“她關(guān)心的不是絕經(jīng)與否,而是懷孕與否。她對可能存在的胎兒不存一點母愛,倒是充滿了嫌棄?!?/p>
“八成是有了一場婚外性?!敝x一山得出了這個結(jié)論。
3
謝一山?jīng)]有全對,也沒有全錯。
夏小荷不在婚姻狀態(tài)中。她曾經(jīng)有過一次婚姻,在那次婚姻中,她生養(yǎng)了一個兒子。日子本來過得好好的,有天。丈夫卻突然提出要離婚。吃驚之余,她要求丈夫指出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并表示可以改正。丈夫支吾了好久,才說是跟她上床沒有興趣了。話既然說到這個份上,夏小荷才發(fā)現(xiàn)這場婚姻走人了絕境,只好傷心地跟他離了婚。
丈夫一定是在外面有了新歡,但有了又怎么樣呢?夏小荷沒有去追問,也沒有花心思去打聽。那個結(jié)果如果確鑿地暴露在她眼前,她會再受一次打擊。離婚之后,還沒有成年的兒子跟著她,丈夫答應(yīng)每月包下兒子的撫養(yǎng)費。她倒也隨遇而安,很快就接受了沒有婚姻的日子。
她在一家大型國有企業(yè)里當(dāng)工人。那家企業(yè)當(dāng)初是地方上最讓人向往的地方,工資高,福利也好??梢韵胍?,進(jìn)了這家工廠當(dāng)工人,那是很有頭有臉的。上班下班的時候,這家企業(yè)的工人騎著嶄新的永久鳳凰飛鴿之類的名牌自行車,在大街上(拴欠)著車鈴,招搖而過,自豪和驕傲就淋漓盡致地擴(kuò)張開來。
改革一天天深入,她所在的工廠也一天天走向末途。不好的消息老是傳來,終于有一天,工廠改制了,她無可選擇地接受了工齡買斷,得了十萬人民幣,從此跟工廠各分東西,就像當(dāng)初跟丈夫離婚一樣。
就在拿了十萬人民幣另謀生計的時候,她聽到了偷渡來美的好事。把房子賣了,又向哥哥借了錢。籌集到了三十萬,交給蛇頭。然后,就得了商務(wù)簽證,堂而皇之地來到美國,從此黑了下來。
走出了國門,卻沒有走出華人的圈子。她在唐人街的餐館、商店和衣廠里干過形形色色的活兒。經(jīng)歷過一次又一次羞辱和艱難,卻也像蒲公英一樣,四處折羽,在漂流中生存下來。
她跟王老是一年前認(rèn)識的。那時正好被衣廠裁員了,她四處尋找工作,在《世界日報》上看到了一則招募保姆的廣告。就去應(yīng)聘。那是一對年輕夫婦,剛有一個嬰兒,需要保姆。面試的時候,小夫婦并沒有當(dāng)即拍板,想再多看幾個人比較比較,王老從樓上下來,對兒子和媳婦說:“別再找了,就是她了?!?/p>
王老其實并不是太老,才滿花甲,妻子因為藥物過敏,突然去世。兒子為了讓他從悲哀中解脫出來,求他放下手里工作,到美國來休假。王老是個建筑設(shè)計師,畫得一手好鋼筆畫,還打得一手好乒乓球,從年輕時就風(fēng)流倜儻,到了這把年紀(jì),也還雄風(fēng)猶在。
夫妻倆都是電腦工程師,天天忙得披星戴月。寶寶很安靜,不淘氣,吃喝拉撒都似乎遵循著時間表,好伺候。王老待她也客氣,喜歡跟她搭話。偏偏夏小荷愛說話,把生平中雞毛蒜皮的事兒啰里啰嗦講給王老聽,王老卻也聽得津津有味,還不時哈哈大笑。白天里,公寓就像魯賓遜流落的那個孤島,夏小荷則像仆人星期五。所以,夏小荷說的廢話也饒有趣味。加州陽光充沛。氣候宜人,王老經(jīng)常到外面走走看看,順手就用鋼筆畫幾幅素描。剛開始,王老是一個人出門溜跶的,后來就叫夏小荷推上嬰兒車一起出門。有一天,王老對著一個大教堂的尖頂勾勒的時候,一個路人駐足觀看,連說“好,好?!庇挚戳丝凑焖膶殞?,贊道:“真漂亮?!蓖趵虾茯湴恋卣f:“那是我孫女?!蹦侨擞肿宰髀斆鞯貑枺骸袄蟽煽趤韼兔Π !蓖趵线B忙擺手,說:“不是的?!毕男『稍谝慌阅樢布t了,心里卻奇怪地為被亂點了鴛鴦譜而高興。
路人在教堂門口的那個誤會似乎成了一個提醒,從此以后,王老和夏小荷之間就仿佛多了點什么。夏小荷從來不進(jìn)王老的臥室的,那天,卻移步到了門口,把虛掩的門輕輕推開,柔柔地問:“在畫什么呢?”王老抬頭看了看她,笑道:“進(jìn)來看進(jìn)來看?!睌傇谧雷由系氖且环志?,高大筆直的棕櫚樹,修剪整齊的圓灌木。幾絲飄舞的浮云。夏小荷驚嘆道:“真美。”說罷,又顯得很有心得地贊揚道:“能畫真不簡單?!蓖趵辖拥溃骸跋雽W(xué)嗎?我可以教你?!闭f著,就把筆遞了過去。夏小荷接過筆來,不知所措。王老站了起來,走到她后面,把她的手把住,說:“來,放松,跟著我?!鳖D時,異樣的熱流就在她的身體里蕩漾。她的臉緋紅,手僵硬得跟不住王老的手運動。
那天,夏小荷又推著寶寶,陪王老散步,走了老遠(yuǎn)?;貋?,覺得身上出了汗,就去沖了淋浴。出來,穿著浴衣,披散著發(fā),路過王老的門口,見門是大開著的,就扭頭朝里一看,王老也正好抬頭,就看到了她。她也無所顧忌,走了進(jìn)去。王老說:“剛才在日本花園那里畫的這幅,還沒有名字呢。剛起了?!彼郎惲祟^過去看,上面寫著“小荷尖尖”,就問:“什么意思?”沒有聽到回答,扭頭一看,卻見王老眼神呆呆的。夏小荷頭上散發(fā)出來的幽香和玉兔般生動的雙乳喚醒了王老沉睡的欲望,他猛地伸出雙手,把她攬了過去。
自此以后,公寓成了王老和夏小荷的愛巢,白天里,他們相依相偎,到了王老的兒子兒媳回來,才保持著主人和傭人的距離。
一個星期五,他們交歡之后,正赤裸著躺在床上,突然聽到大門有響動,還來不及穿衣,就聽到腳步聲在客廳里了?!跋囊?。夏姨”一聲聲就像追命一樣,夏小荷恨不得馬上變成一縷清風(fēng),馬上飛回自己的房間。寶寶正在熟睡,卻不見夏小荷,兒媳即刻上樓來,一邊敲王老的門。一邊問:“爸爸,夏姨到哪里去了?”王老語無倫次地回答道:“哎,我……也……不知……道呢。”
兒媳那天是到外面開會,會只開了半天。完了后,一起去的同事約定不再回去上班。于是,兒媳就早早回到了家里。
兒媳在家里呆了好久,王老和夏小荷也沒有露面。等到寶寶醒來,她干脆帶著寶出門去了。
兒子和兒媳雖然不動聲色,老王和夏小荷都明白結(jié)果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敗露之后,他們才覺得彼此之間的情其實是淡漠的,淡漠到?jīng)]有一點重量,任何一個事件都可能沖刷得干干凈凈。甚至可以這樣說,他們之間無關(guān)乎情,只關(guān)乎性。丟了面子成了兩個人共同的惟一的感受。次日,夏小荷找了個理由,辭了工。不久,王老也說國內(nèi)一大堆事情等著自己去干,也回國了。
謝一山回到辦公室后,好久都沒有出去,在電腦前端坐著,似乎很忙碌的樣子。照了以往的習(xí)慣,他要到茶水間續(xù)咖啡,還要上衛(wèi)生間,但他今天竟然都省卻了。其實他并沒有忙到這個地步,他是怕出去錯過了電話。雖然沒有約定,但他卻在期望著那個女人來求救。表面上的理由是為了幫助那個女人,深層的理由卻是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這一等,就等到了午飯時分。電話始終保持沉寂,就像刻意要捂住某個秘密似的。
夏小荷沒有打來求救的電話,謝一山卻不能把她放下。鬼使神差一般,他掛念起了這個懷疑自己懷了孕的女人。人家告訴他化驗結(jié)果,她聽得懂嗎?難道她沒有去做化驗?也許做了,聽到一個No,就帶著劫后余生的感覺回去了……一個一個假設(shè)在他的腦海里輪番跳出,卻沒有一個是確切的。他甚至起了意,要打電話去問那個女人走了沒有,
一直到下班,那個女人一直占據(jù)著謝一山的思維空間。他覺得自己有些搞笑,居然把一個素昧平生的老女人縈繞于懷。自嘲了一番,夏小荷卻還是沒有動靜。
之后一連幾天,夏小荷的臉龐和那天的情景還是在謝一山的腦海里徘徊,他有些煩,卻又揮之不去。
謝一山最近多在外面的中餐館吃飯。妻子是大學(xué)教授,女兒正讀中學(xué),暑假里都沒有事,所以母女倆都回中國度假去了。謝一山本來就不擅廚事,現(xiàn)在一人在家,就干脆都在外面吃了。那天,他到馨園吃過飯,就決定到林肯商場去買點洗滌劑。其實,家里還有小半瓶。并不急需。他這時想起了洗滌劑,不過是尋找一個到林肯商場去的由頭罷了。
夏天日子長,八點了,太陽還紅火地掛在西天,說是夕陽,卻依舊熱力四射。這似乎是在提醒謝一山,那個正在衰老的女人也許當(dāng)真懷了孕。他把襯衣最上面的紐扣解開了兩顆,風(fēng)當(dāng)胸吹來,燥熱才消去許多。
進(jìn)了林肯商場,謝一山卻不先去買洗滌劑,而是徑直往樞紐地帶走去。遠(yuǎn)遠(yuǎn)地,他就看到了那處按摩攤位。他的眼光往那里的幾個紅衣男女掃描著,猶如長鏡頭般把他們拉近。其中一,個女的背對著他,頭發(fā)是盤著的,看去似乎是她,卻也不敢肯定。謝一山就繞過去,從正面看過來,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女的要年輕許多。不是夏小荷。猶豫了一會兒。他的步子不由自主移上前去。一個男的首先看到了他,恭敬地跟他打招呼,問是否需要按摩。他也不說是還是否,就搭訕道:“剛來這里做生意吧?”對方的笑容沒有消退。點頭答道:“對對對?!敝x一山又同情地問道:一做這行不容易吧?”對方答:“是啊。不過希望慢慢好起來?!敝x一山干咳了一聲,這才轉(zhuǎn)入正題,問:“對了,你們還有個姓夏的,今天沒有來上班?”那男的答:“是,到芝加哥去了。你認(rèn)識她?”謝一山答道:“見過一面。”男的顯然是個熱心人,又問:“有什么事?需要帶個信嗎?”謝一山趕緊擺擺手,有些尷尬地答道:“隨便問問。沒有什么事?!比缓螅ь^看了看表。說:“喔,不早了,得走了。再見?!?/p>
那天,化驗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其實,如果夏小荷到藥店去買一個懷孕測試管,自己都可以馬上得到結(jié)果,根本不用到醫(yī)院去折騰半天,出了丑,還花了大錢。要是她可以找個人咨詢,她也許就不會這樣傻了。但不到萬不得已,她是不會把自己可能懷孕的事給任何一個人說的。一個五十五歲的女人懷孕了,是可笑的:一個五十五歲的女人懷疑自己懷孕了,更可笑。
然而,事實證明夏小荷的懷疑并不可笑,她真的是懷孕了。盡管懷孕是她的假設(shè),但當(dāng)這個假設(shè)明白無誤地成了事實,像一塊生鐵一樣堅硬地擺在她面前的時候,她還是馬上覺得遭受了雷劈一樣,身子頓時軟了下來,精氣神一下子似乎都要散了。她寧可她的假設(shè)荒誕不經(jīng),她寧可接受那個醫(yī)生藏而不露的嘲笑,寧可領(lǐng)受那個翻譯貌似若無其事其實卻是鄙夷的目光,也不愿意接受有了身孕這個事實。
她又想起了王老,“現(xiàn)在他在哪里?”她問自己,卻只能無奈地?fù)u了搖頭。夏天里的那段風(fēng)月這時格外滑稽可笑,就像一場惡作劇。王老從她的生活中永遠(yuǎn)消失了,就像同謀遠(yuǎn)走高飛,而她卻悲慘地落在了警方手里。
她鐵了心要去拿掉這個胚胎,可是本地的幾家醫(yī)院都不提供人工流產(chǎn)的手術(shù),只有臨近的芝加哥有醫(yī)院可以做。她給一起做按摩生意的合伙人說去看親戚,就到了芝加哥。
護(hù)士是個胖胖的女人,很友善,對她一直笑著,不斷地跟她說話。夏小荷除了聽懂了“Honey(寶貝兒)”稱呼外,什么也聽不懂。不過。這就夠了。這個時候,這個字眼就像一團(tuán)火,給她帶來了救命般的溫暖。她聽從胖護(hù)士的指示和擺布,平躺在手術(shù)床上。再過一會兒,一個護(hù)士進(jìn)來,在她的手腕上找血管,插入一個針頭,不久,她就進(jìn)入了睡眠狀態(tài)之中。
跟王老纏綿的一幕幕再次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跟謝一山和女醫(yī)生的對話也清楚地回響在耳邊,她想,上帝怎么能這樣造人呢?快樂可以讓男人分享,而所有的難堪和痛苦卻要女人獨自承擔(dān)。她突然有點痛不欲生,兩滴渾濁的淚珠從眼角溢出,似乎猶豫了一下,就迅速流到了耳際??蘖艘魂噧?,又有了一點寬慰。心里說:“好在這個麻煩馬上就要過去了。得快點恢復(fù)過來,回去工作,把丟失的錢快點賺回來?!?/p>
過了大約半個月,謝一山又去林肯商場。他好遠(yuǎn)就鎖定了夏小荷,她正閑得無事,站在那里看著過往的行人。走近了,看得更加分明,那個束發(fā)的女人果然就是夏小荷。他走上前去,微笑著,期望對方能一下就認(rèn)出自己。不料,夏小荷卻像完全不認(rèn)識他一樣,眼光只在他臉上略微掃了一眼,就把臉漠然拉向了別處。
謝一山有些難堪,卻也不能上前讓夏小荷指認(rèn)。夏小荷曾經(jīng)是他供職的醫(yī)院的病人,病人的隱私像私有財產(chǎn)一樣神圣不可侵犯,謝一山就像戰(zhàn)士熟悉軍規(guī)一樣明了這點。就像那天翻譯時不動聲色一樣,他若無其事地慢慢走開了,直到走出商場,他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