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不遠游。這是古訓。
于是,南下廣東的我便在行囊中珍藏起一份牽掛,一團溫馨,一絲慰藉:父親母親和兄弟姐妹在一張張薄薄的相紙上生動著、活潑著,我走到哪里,他們就伴隨我到哪里。餓了,他們是糧;累了,他們是床——這就是家的感覺,某種意義上說,這,就是家。
常常翻看這些發(fā)黃的老照片和鮮艷出五彩繽紛的近照,親人們熟悉的身姿就浮現(xiàn)在眼前,親人們爽朗的笑語就輕漾在耳畔。我與他們常作無聲的精神對話,他們則用殷殷的目光撫慰我孤寂的心靈。讀照片,成了我這個游子必做的功課;讀照片,也成了我不可或缺的精神享受。
讀得最多的,是父親的照片。
我最喜歡父親年輕時的一幅留影。照片經(jīng)翻拍后又再度發(fā)黃,透出濃濃的歷史感。父親挺胸昂首,英氣逼人,一頭黑發(fā)微微卷曲,眼光里凝聚著希望和信心。他身著一件白色運動衫,上有“湖南岳云中學”幾個繁體字。那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他正就讀湖南私立岳云中學高農(nóng)森林科一班。他身上的運動衫,是岳云校排球隊的隊服。那時打的是九人排球,父親是有名的“鐵三排”,攻不破,打不爛。父親競走也很厲害,若干年后,人到中年的父親在全院運動會上,扭著屁股一路領先把眾多青年教師遠遠拋在了身后,高興得我在地上打滾。父親還會吹笛子,還會跳踢踏舞,還會唱歌。那時,現(xiàn)任臺灣地區(qū)領導人馬英九的父親馬鶴凌先生也就讀岳云,與父親同學,且同住一間宿舍,他睡上鋪,父親睡下鋪。馬先生喜歡跑步,風雨無阻,從不間斷,跑起步來一臉的嚴肅。馬先生對父親說,堅持長跑不僅能強身健體,更能磨煉人的意志。后來馬英九繼承了馬鶴凌先生的光榮傳統(tǒng),跑步不輟,還創(chuàng)造性地利用跑步拉選票。
岳云中學是近代著名教育家何炳麟先生等人于1909年創(chuàng)辦的,初址在長沙??箲?zhàn)烽火逼近,遂遷南岳衡山,復又遷至南岳之北、衡山之后的白果桐子坳。父親就是衡山人,家在后山的天托,距白果不遠,距晚清中興名臣曾國藩的老家湘鄉(xiāng)荷葉塘(現(xiàn)屬雙峰)也不遠,都只有十幾里路。大革命時期,這里農(nóng)民運動風起云涌,成立了有名的岳北衣工會,打土豪,分田地,如火如荼。半個世紀后的衡陽地區(qū)文工團創(chuàng)作了一臺歌頌岳北農(nóng)工會的節(jié)目,我記得其中有這么一句歌詞:“放了腳,走起路來快如予梭,喲羅哩羅哩羅哩喂;剪了發(fā)……”父親出生在天托的李氏大家族,伯父李惠唐,也就是我的伯爺爺,是當?shù)氐氖赘?,人稱李百萬。李氏家族長于理財,善于經(jīng)營。我的另一位伯爺爺李述唐留學日本時加入了同盟會,后來當過北伐軍總部的軍需處長和岳陽厘金局局長,李氏家族因做煙花鞭炮生意而發(fā)達,在漢口江漢關、廣州西堤和香港島都開有錢莊。后來衣錦還鄉(xiāng),在天托建了一座占地數(shù)千平米的西洋式建筑,謂之上新屋,門前掘有水塘養(yǎng)魚,四周遍植橘樹、柚樹和竹林,當?shù)厝朔Q“洋房子”,是遠近有名的地標性建筑。李氏家族當年沒有受到岳北農(nóng)工會的沖擊,其時李家人還在廣州等地打拼,未置多少田地。李百萬李惠唐本人則在解放前夕因病謝世,也因此避過了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
岳云中學是一所名校,“北有南開,南有岳云”是當時流行的說法,毛澤東、蔣介石都為岳云題過詞,毛澤東草書了“岳云”二字,蔣介石題的是“百年樹人”,那時抗日戰(zhàn)爭處于戰(zhàn)略相持階段,中日兩國軍隊在岳陽新墻河兩岸對峙,國共兩黨利用這段時間在南岳舉辦了三期游擊干部訓練班,蔣介石、周恩來、葉劍英都來講過課。在戰(zhàn)時經(jīng)濟捉襟見肘的情況下,湖南省政府和第九戰(zhàn)區(qū)司令部還斥資在南岳為抗戰(zhàn)犧牲的將士們修建了忠烈祠,讓先烈們的英魂有所皈依,英靈有了棲息之地。耳濡目染這一切,父親年輕的心沉甸甸的。國難當頭,民生凋敝,日軍的飛機還常來轟炸,飛機一過,便有軍民伏尸街頭,血濺田野。目睹這種慘狀,父親說他眼睛充血,拳頭捏出了水。他在給母親的一封信中咬破手指書寫了“救國”二字,“書生報國無他物,唯有手中筆如刀”,發(fā)誓要走科學救國之路。父親在岳云學習刻苦,成績優(yōu)異,畢業(yè)后考上了國立師范學院博物系。
父親大學畢業(yè)的照片與時下莘莘學子們的畢業(yè)照沒有什么兩樣,黑色的學士袍黑色的學士帽,很莊嚴,很肅穆,也有幾分古板,但父親的學士帽稍斜地壓在額頭上,打破了這種板滯,有了幾分青春的動感,此時,照片上的父親眼神溫和而睿智,眉宇間略現(xiàn)學者的沉思,給人一種成熟了的感覺。父親畢業(yè)時正位1949年7月湖南和平解放前夕,國民黨達官貴人紛紛南撤。一天,一位黨國軍政要人的傳令兵氣喘吁吁地跑來找父親,他是父親的同鄉(xiāng),很佩服我父親。傳令兵一把抓住父親的手,說跟我走,馬上就走,坐飛機去臺灣……”邊說邊拖,并且還信誓旦旦地許諾以后推薦父親當什么教育長。父親雖毫無思想準備,但他那時早已隱隱感覺到一個新的中國的腳步愈來愈近,對于這一點他有些興奮和激動,而且父親早就決心教書育人,立志用自己所學,繁榮積貧積弱的中國。加上當時母親帶著尚在襁褓中的姐姐住在天托鄉(xiāng)下,父親歸心似箭,便斷然婉拒了傳令兵的“邀請”。幾天之后,父親聽說他的好朋友、同班同學呂仲甫去了臺灣。
我的影集中,有一張父親帶領學生野外實習的照片,是父親視為最珍貴的一張。這張由一位助教當場抓拍的照片代表著世界植物學界一個驚世駭俗的發(fā)現(xiàn),這個發(fā)現(xiàn)也是父親獻給新中國的一份厚禮。
當年父親沒有隨傳令兵去臺灣,毅然留在了新中國,他順理成章地進入了湖南大學生物系,成為共和國第一代大學教師。1952年院系調(diào)整時,湖大生物系并入湖南師范學院,80年代湖南師范學院改為湖南師范大學,父親一直在這所被廣東普通話說成“稀飯學院”(那時兩廣的學生很多)的高校服務,從助教做到教授。父親主攻植物分類學,他常常帶領學生到岳麓山、衡山和湘粵邊的莽山采集標本,日曬雨淋,風餐露宿,踏遍青山,不辭勞苦,全身心撲在科研和教學事業(yè)上,我記得每次父親從野外歸來,母親都要我和姐姐穿戴整齊了到門口去接,母親總是把我們身上幼兒園發(fā)的白色圍兜兜拍了又拍,抻了又抻。父親每次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都是黑不溜秋,精瘦精瘦,眼窩深陷,一口笑起來白得刺眼的牙齒令我終生難忘。一次野外采集時,奇跡出現(xiàn)了,半個多世紀后網(wǎng)上是這樣描述的:“1954年,從南岳爆出一條轟動世界植物學界的新聞:湖南師范大學教授李丙貴帶領學生在南岳衡山廣濟寺海拔750米左右的山谷東南坡發(fā)現(xiàn)5棵絨毛皂莢,學名為GledissiaVestfta Chu at How.ex B.li,屬豆目豆科云實亞科皂莢屬,據(jù)《中國珍稀瀕危植物》記載,這是世界上唯一僅存的絨毛皂英,從發(fā)現(xiàn)之日起至今半個多世紀,全世界植物學家均未再發(fā)現(xiàn)此樹種,從數(shù)量上講比有‘植物界熊貓’之稱的銀杉還瀕危和珍貴,是南岳古樹名木中的‘活文物’……”絨毛皂莢,全世界唯一的“公主”。照片上的父親正專注地用放大鏡觀察它的萼片和花辦外密密的金黃色絨毛。學生們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他,凝望著他,父親背上像戰(zhàn)士背鋼盔一樣背著一頂圓圓的草帽,額頭上沁出的細密汗珠在陽光的照射下如一粒粒晶瑩的珍珠……
沐浴著新中國的陽光,在相對平靜的高等院校的小環(huán)境中,父親如魚得水,兢兢業(yè)業(yè)地從事著科研和教學工作。以后,父親一如既往地執(zhí)著求索,又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湖南山茶屬三個新種,為共和國植物分類學增添了新的一頁,受到中科院華南植物研究所陳煥鏞、侯寬昭二教授和申山大學張宏迭教授、中科院植物研究所胡先輔教授的高度評價,上世紀60年代初,我們家住在岳麓山下的集賢村,離“惟楚有才,于斯為直“的岳麓書倪和父親工作的生物樓很近,可稱一箭之遙。父親那時幾乎沒有下班的概念,晚飯熟了,菜已上桌,外婆便打發(fā)我到生物樓去喊。父親的辦公室在三樓,我在樓下扯起喉嚨用稚嫩的童聲丈喊一聲:“爸爸,吃飯了!”父親才夾著講義什么的匆匆下樓,有時要連喚兩三聲才聽到父親如夢初醒般的一聲“好”。父親回家的腳步飛快,我則像一匹歡騰的小馬駒跟在父親的后面或左右,屁顛屁顛地一路小跑。
關于父親“文革”中的照片,我一直沒找到,這是一段空白。不過我的想象卻像照片一樣定格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1966年夏秋之際,我到北京串聯(lián),滿眼是揪斗、抄家的場景,滿耳是打倒、批臭的呼聲。從北京回到長沙那天,我走在深夜的五一路上,突然心里有了不祥之感,父親是否挨斗,家里怎么樣了?果然,打開家門,滿屋凌亂,一地狼藉,我立刻想象到父親受沖擊的畫面:兩個紅衛(wèi)兵一左一右反剪著父親的雙手,父親胸前掛著一塊白色的紙牌,上書黑字“打倒反動學術權威李丙貴”。墨跡淋漓,父親的名字被有意歪斜著,上面用紅墨水狠狠地打了一把大叉!后來母親告訴我真是這樣的,不過只批斗了兩次就被歸僑學生蔡明理成立的戰(zhàn)斗隊保護起來了。蔡明理放出話來:“以后誰要批斗李丙貴,首先要經(jīng)過我同意!”免去了批斗,就是勞動。這時期,父親冒著風險幫找上門來的學生補習拉丁文(植物分類學的基本功),“開小灶”,母親形容那時就像搞地下工作一樣。這些學生中就有蔡明理。蔡老師畢業(yè)后分配到珠海南屏中學任教,曾經(jīng)當過兩屆市政協(xié)委員。
父親堂而皇之地重登講壇,是1974年小平同志復出后,給招收的工農(nóng)兵學員上課。父親再度煥發(fā)青春,重靳活躍在科研和教學一線,是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那期間父親有一張照片使我感慨不已。那是上世紀80年代初父親與當年去了臺灣的同班同學呂仲甫的合影。呂先生抵臺后不幾年,旋去美國留洋,學成歸來后,往返于臺港之間,從事學術活動,事業(yè)有成,意氣風發(fā)。改革開放的春風溫暖著游于的心、呂先生決計回鄉(xiāng)省親。當年呂先生去臺時,其兄在國民政府里做官,他反復叮囑呂先生一定去鄉(xiāng)下把自己一雙兒女帶出來,一起赴臺。呂先生當時自顧不暇,一咬牙也就棄之不管,此次回鄉(xiāng),見到人已中年的兩個晚輩還在土里刨食,蓮頭垢面,身有異味,呂先生愧疚之余大為不滿,和父親交談時對大陸的生活現(xiàn)狀頗有微辭,言語間也對父親的生活表示不屑。那時內(nèi)地的物資并不豐富,人民生活水平普遍不高,但父親為了彰顯改革的大好形勢,也為了給自己爭回點面子,他和母帝商議后,決心打腫臉充胖子,托人走關系買來了茅臺酒、白蘭地、咖啡和海參等緊俏物資,在有關方面宴請呂先生之后,全力打追出豐蠱的飯食,狠狠地招待了呂先生兩次。飯后呂先生啜著咖啡滿意地說,你們的生活質(zhì)量還是有保障的。這種“賣了白面買蒸籠——不蒸饃饃蒸(爭)口汽(氣)”的做法,使我家當月經(jīng)濟虧空了一大截,但父親笑著說,值。兩位老同學分別時合影留念,照片上的父親開始發(fā)福,已顯老態(tài),時位初秋,父親一身藏青色的中山裝仿佛告訴人們時已深秋了,和父親相反,呂先生精壯、挺括,著一件淺藍色棉質(zhì)長袖襯衫,襯衫扎進西褲中,顯得精明、干練,毫不拖泥帶水,看上去至少比父親年輕十歲。我問父親,當年沒去臺灣,你不后悔嗎?父親點著我的鼻子說,當年我要是去了臺灣,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你了。叉說,他在臺灣、香港是為中國做事,我在這里也是為中國做事,都能為中華民族做點事,就好。
是的,父親就是一個做事的人。父親和同事們一起,窮盡幾十年功夫,從無到有,建立了一個完備的標本室,那四萬余件標本都是他們一枝一葉親手采來,然后壓干,編號,分類,寫說明。當時代走進科學的春天,父親踏著共和國前進的步伐,更忙了。他接二連三地發(fā)表論文,擔任了“中國珍稀瀕危植物紅皮書”編委,又連任三屆湖南省植物學會理事長,還兼任中國農(nóng)工民主黨湖南師大的主委。父親帶的研究生幾乎全部晉升為教授,有的還成長為高等院校的校長,還有的遠涉重洋,成為美國生物工程方面的首席科學家。父親步入耄耋之年后,仍退而不休,擔綱《湖南植物志》的主編,該書被列入《“十一五”期間國家重點圖書出版規(guī)劃》,由湖南科技出版社出版。這部皇皇七卷本的巨著耗盡了父親的心血。去年冰雪災害期間,家中停電,父親率全家自費住進酒店,堅持撰稿、審稿;五一長假時,父親一頭扎進書房埋頭工作,足不出戶。5月14日,書稿編好,15日父親即病發(fā)住院——癌癥晚期。8月18日,為紀念父親母親的鉆石婚和我家第四代小雨霏的周歲生日,我們把父親從醫(yī)院里接出來,在酒店舉行了一個慶典并照了一張全家福。這是父親最后的留影,照片上的父親已然形銷骨立,稀疏的白發(fā)像倒伏的旗幟,但父親的雙眼仍迸射出與生命抗爭的光芒……父親走完了他人生的八十八個春秋,我把這份最后的紀念放大,擺在我的案頭,父親活在照片上,父親更活在兒子的心里……
父親伴隨著共和國的足跡一路走來,他實踐了自己年輕時立下的科學報國的誓言。著名詩論家、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李元洛先生贈聯(lián)曰:“杏壇師表一生廣植良材灼灼春華勁竹長松滿天下;學府典型千古永垂德范瑩瑩美玉宏文高論耀人間?!?/p>
父親臨終時,我們?nèi)叶际睾蛟谒砼?,父親沒有像電影里演的那樣斷斷續(xù)續(xù)留下鏗鏘遺言,也沒有像電影里演的那樣把頭一偏,撒手人寰,父親安詳?shù)匮雠P著,嘴里涌出幾口紫色的積血,平靜地駕鶴西去。
那一刻是2008年10月1日下午5時15分。
正是國慶日。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