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方,涼意像霜一樣飄落,覆住塵間所有事。
就像夏夕的心情,在一段看客競折腰的人體彩繪舞蹈后,仍不能舒展。皮膚在陰冷的空氣里輕微顫抖,似是一條蛇在掙扎著蛻去舊年的皮。
你總是很冷,讓我走近你,溫暖你。青遠初次表白時這么說。
當時的夏夕什么都沒說,只是緊緊偎在青遠懷里。漫天雪花飄灑,眼角慢慢濕潤。那一刻她感覺自己無比幸福。此時卻又忽生寂寥。她輕輕點燃一支煙,帶著牡丹一般的孤傲凜冽,斜乜圍在展車旁的看客。
有人向她拋媚眼,也有人對著她單薄紗衣下畫著艷麗牡丹的裸體盯視,她不理睬,只管抽自己的煙。煙頭在暗中閃亮,帶來細微溫暖。寒氣源源不斷地侵襲過來。
若不是為了青遠,她或許永遠也不會如此隱忍。
青遠,她的愛人,在結婚前的旅行中忽然病倒,被送進醫(yī)院。積蓄逐漸耗光,病情卻仍不見好轉。夏夕本不喜求人,只好做起連自己也鄙夷的車模。
一件棉衣輕盈落下,夏夕看見一雙白皙的手在肩膀上稍作停留,立即撤去。倏然轉頭,身后的男子正微笑著凝望她,眼神深邃迷蒙一如這南方城市的空氣。
心頭不覺一暖,淺淺道了聲“謝謝”。
二
最美人間四月天。夏夕和青遠一路向北,去洛陽賞牡丹。各色牡丹艷麗繁復成一片海,惹人心動。換了好多地方,賞了無數(shù)牡丹,心卻仍舊不知足。
青遠在花叢中給夏夕講姚黃和魏紫。故事講完,夏夕不覺落了淚。想來愛到此境界,才算真正的癡。又聽見青遠召喚她,回身撒嬌道,眼里進沙了!
青遠湊過來,輕輕吹她的眼。夏夕偷笑,飛快吻了他的臉,轉身飛跑。
一前一后追逐著,奔跑在四月暖風里,快樂尖叫,引得賞花客紛紛駐足觀望。
離開時途經一座寺廟,夏夕非要進去。青遠隨她。
幾乎是直奔殿堂,從住寺尼姑手里接了香,分給青遠幾炷,然后命他閉眼,各自莊重許愿。然后青遠問她許什么愿,夏夕赧笑,魏紫!一語雙關。
出廟門時,又看見賣情侶鎖的,匆匆買了一套。
三
大朵的牡丹繼續(xù)在夏夕身上爭奇斗艷。
凱瑞每日前來。在夏夕休息的間隙,會坐在她旁邊抽煙。兩人偶爾說話。
他頭發(fā)黑亮,皮膚白皙,常穿白襯衫、黑西服,舉止談吐禮貌穩(wěn)重。指間的香煙和偶爾緊鎖的眉,讓他更顯深沉。夏夕漸漸墜進他的氣質之海,想擺脫,卻又迷戀不舍。
有的男人天生是女人的殺手。比如凱瑞。
車展后,凱瑞牽著夏夕去吃西餐。夏夕一次次用力將手抽離,卻一次次被凱瑞倔強牽起,最終還是無力,只得鳴金倒戈。就如夏夕本打算去照看青遠,卻無法拒絕凱瑞的邀請。
凱瑞笑問她的情事,她只言片語地應付。特別是青遠,她只字不提。
夏夕不想提及青遠,是怕自己為愛而生的窘迫會被凱瑞識破。她莫名其妙地想在凱瑞面前表現(xiàn)得盡量完美。
凱瑞遞給她一根香煙,替她點燃,你只亮出了感情的冰山一角。
夏夕匆忙解釋,又像是在提醒凱瑞,我們剛認識不久。
低頭時,倏地發(fā)現(xiàn)桌角的煙盒上繪有水墨牡丹,隱隱約約韻味十足。再看手中的煙,“牡丹”二字赫然。她忽然記起上次跟凱瑞聊天,說自己摯愛牡丹,魏紫尤甚。
四
夏夕對青遠熾熱的感情還是一點點清淡下來。
青遠對夏夕甜甜地笑,帶著花的香氛。她輕輕喂他喝紅米粥,一勺一勺,神態(tài)專注。
不復往昔的清淺笑容讓青遠覺得夏夕正漸行漸遠。
青遠去衛(wèi)生間,臨離開時手有意無意地碰觸了枕頭下的相冊。夏夕默默看他出門。他瘦弱的身體在穿堂的風里像一只飄搖的風箏。
這一走,青遠再也沒回來。
夏夕跑遍青遠可能去的地方,仍舊一無所獲。
是青遠先違背諾言。夏夕安慰自己。忽然想起枕下的那本相冊,翻開細看:洛陽的四月,夏夕和青遠對著各色牡丹親密無間,笑語嫣然。再念及此前情誼不再,不覺垂淚。
寒風猛烈的樓頂,青遠兀自站立。一顆心隨風搖晃不定,帶著無限傷感。
樓下,攜相冊離開的夏夕被一輛等待的黑色轎車載走。
五
整座城市雨水充沛。愛意被雨線一點點扯落下來,長成相思青苔。
夏夕獨自站在陽臺。夜色朦朧,萬家燈火像星星點燈,卻照不亮情感來時路。
凱瑞端了咖啡,遞給她,眼神依舊深邃到不見池底。他輕輕喚她,夏夕,跟著我來,來。無比溫存。她跟進去,電視正播放節(jié)奏緩慢的愛情片。是夏夕喜歡的,可以在老得走不動的時候一起回味的類型。兩人靜默相對,一起觀看。
纏綿來襲,男女主角在大雨滂沱的無人街頭,展開一場凌厲的身體攻勢。
曖昧傳染,凱瑞的眼里閃過一次次強烈電光,讓夏夕無處遁形。她進退維谷,不知該怎樣逃脫這場燃燒前導火線哧哧炸響的氛圍。
還是不可遏制地陷入進去。在親密接觸的一瞬,臥室的燈光豁然點亮。夏夕看見兩條光滑如魚的身體。它們背后的墻壁上,貼滿放大的車展圖片。靚車配妖冶女郎,風韻無限。女體上艷麗的牡丹開放得凜冽決然。其他位置,亦充斥釉色牡丹的瓷器和畫作。
兜頭而來的窒息,夏夕遇見鬼似的飛快逃離。她以賣弄風情地當車模為恥,卻被喜歡在強光下親密接觸的凱瑞毫不留情地揭起。她本以為凱瑞懂得她,沒想?yún)s是一廂情愿。
她忽然懷念起青遠。他曾用心照顧到她每一個細微的感受。許是相處得足夠深入妥帖,才有那般難得的默契。只是現(xiàn)在,他們離散,失去了彼此的消息。
六
四十三周,四十三只繪有牡丹的香煙盒。
每周抽一盒牡丹,是凱瑞的習慣。他的生活總是很規(guī)律。
夏夕曾悄然用心收集它們,只覺得青遠拋棄了她,凱瑞也是不錯選擇。他溫文爾雅,風度翩翩,事業(yè)有成,對自己百依百順??赡且挥洿萄酃饷?,在彼此最貼近的時刻劈下,讓她于瞬間失去愛的力量。或許凱瑞愛的只是那個為了錢在車展上舞動身體的女子。她裸體上的牡丹開得艷烈,遮擋了她最原始的誘惑,而他,只渴望一點點將她解析。
返還給凱瑞煙盒,絲毫不聽凱瑞的解釋,只顧匆匆逃離。
她怕自己再次陷入凱瑞愛的溫柔海域里無力自拔。
卻在茫茫街頭,看見靜默站立的青遠。他并不看她,只是垂著頭,像個孩童。
夏夕不知自己該停步,還是按原來的步速越過青遠,腦海頓時一片白茫茫。神經交接碰撞,在與青遠擦肩而過的一瞬,她聽見他開口說話。聲音無比熟悉,帶著一絲孱弱。青遠說,夏夕,到今天,我們認識已經整整十年。
一瞬間,仿佛時光倒流,所有美好像追隨記憶而來的蝴蝶,翩然飛舞,場面盛大壯闊。原來,那些美好的日子并未遠離,只是短暫藏匿起來。就像青遠,在離開夏夕四十三周后,又知錯地回到她身邊。
青遠說,明天我做手術,希望你能陪我。上揚的嘴角顫抖著微笑。
好的,青遠,我答應。和青遠向她求婚時的回答一字不差。
不遠處,一名男子靜靜觀望這場告白,像是在看一場年代久遠的無聲電影。
七
古時,紫牡丹愛上日日澆灌它的少年黃喜,化身為人,準備與他白頭偕老。將做郎君的黃喜卻聽信石頭精的讒言,吞了紫牡丹的靈藥,藥性發(fā)作身亡溪澗。紫牡丹不肯舍棄黃喜,跳落入水緊追而去。日后,水邊長出兩株牡丹,便是情深的姚黃魏紫。
手術前,青遠說,夏夕,我曾經許的愿是做黃喜。這枚鑰匙給你,你好好保管。夏夕緩緩接過來,連同青遠的手一起緊緊握住,忍不住癱軟哽咽,青遠,你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一朵姚黃、一朵魏紫,多年前夏夕小小的心思,青遠早就明了。
再沒有機會,青遠被急急推進了手術室。
陰雨天。黑色雨傘一溜兒排在新立的墓碑前。遠遠地,一朵紫色雨傘蹣跚入眼。撐傘人面容清冷,懷里抱著一只醬紫木匣。上面的金鎖燦然發(fā)光。匣子里,安靜躺著四十三只繪有水墨牡丹的香煙包裝盒。
山林背后,一身黑西服的男子漸行漸遠。他特意來向夏夕告別。那把從未撐過的紫雨傘消隱在迷蒙雨霧里,像一朵紫色牡丹逐漸凋落。
夏夕曾在青遠的床前無意掉落一只繪有水墨牡丹的煙盒。青遠從此迷上這種香煙,日日抽,夜夜抽,只為某刻能與夏夕有相同的姿勢,抑或心跳。偶然得知夏夕為了他去做車模的一刻,他心如刀割。在醫(yī)院佯裝離去后,又一次次悄然跟蹤夏夕,只為看看她是否幸福。心中卻始終放不下那一地相思,病情因此不斷惡化,直至死神逼近。
凱瑞與夏夕,親近了四十四周;青遠與夏夕,分開了四十二周。一只遺落的紙煙盒,造就了兩個四十三周。這時間,似乎剛好能填補夏夕的此段生命,其實,卻是永遠錯失。
四,三。失,散。
編輯 / 劉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