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河的秋天,是一句滿落花瓣兒的讖語,它在一陣涼涼的雨后來臨。雨前的風(fēng)由南往北吹,地上的植物溫潤,一片蔥蘢。當(dāng)一些人開始在河灘里砍芭茅割蘆葦,一些人挖紅薯收黃豆,抽空要去廟里燃一炷香時,雨就來了。雨來了風(fēng)向南吹,松樹由青綠漸為翠黑,層層的樟葉被風(fēng)吹黃,山岡上石頭冷峻,腳下的泥土冰涼,河水清澈。大哥打電話給我說,秋天到了!我心里一沉:該朝山上送冥錢了。
一晃十年。十年里,先是母親,再是二哥和父親相繼走進(jìn)那片墳地。母親是初秋,二哥和父親是深秋,而且都是在雨中。雨中的山路很滑,風(fēng)也很大。大哥斜打著傘走在前面,我走在中間,弟弟妹妹或挑或提著紙錢鞭炮在后。沒有誰刻意地去按長幼排隊,每一次上山就自然走成了這樣的次序。二哥在的時候,他一定是走在我的前面的,二哥不在了,我前面就空了一個位置。我有時故意和大哥拉開一點(diǎn)距離,我就當(dāng)二哥還在,他就是我前面空出的那一節(jié)路。這樣想著,心里怪怪的。窄曲的路上經(jīng)常會遇到一些熟人,熟人也是挑一擔(dān)鞭炮和紙錢。“上山啦?”“唉,上山!”招呼打得簡單。這時候的人心里都是懨懨的滋味,都知道對方是誰的后人,要去給誰燒紙上墳,都不愿意說多的話。也碰到些陌生的面孔,或依稀相識卻叫不出名字的。畢竟離開村子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快兩代人哪!我在村子的時候,每到秋冬,都要隨父母親去趕幾場紅白喜事。鑼鼓一響喇叭一吹,有孩子出生也就有老人亡去。生生死死,喜悅與悲傷有如白天和黑夜,循環(huán)反復(fù)自然而從容,這或許就是大地上的一切生命的邏輯吧。在我們的村莊里,就我知道的那些人中,眼下已有三十幾個安睡在墳場里了。嚴(yán)四爺、嚴(yán)永祥、皮二奶奶、毛嬸、仇二伯、凹三兒、吹九伯……還有誰死去了?肯定是有,但自打父母過世之后,再沒人向我敘說這些事情了。弟弟妹妹都住在鎮(zhèn)子上,老屋也賣了,我與村莊的血脈從此割斷。有時我感覺自己就像一棵在那兒長了多年的樹,一下子連根拔起走了,什么都沒有了。
滾河的秋天野菊特別瘋,河道里、山坡上、墳場里一片連一片的,有白色、金黃色。還有貼著地皮的暈頭花、蒲公英,也如在春天里一樣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開得燦爛。風(fēng)把雨絲斜斜地鋪開,花枝忽左忽右扭動著身子,有陣陣的苦香彌漫。父親和母親的墳?zāi)苟級驹诎肷窖o挨著,并排,背山面水。圍著他們的幾棵松樹一年比一年長得粗壯。記得十年前這里還是墳場的邊沿地帶,十年過去,村上來的人逐漸增多,墳場就越擴(kuò)越大,邊緣成了中心。看著新壘的、愈壘愈氣派的、擠擠挨挨的墳?zāi)?,你難免不迷惑,你不得不費(fèi)一陣心神上下迂回地去找路——去年還走得好好的路,今年再來就找不到了——被新砌的墳?zāi)拱崖窋嗔?。很有點(diǎn)像我們生活著的城市,一年一個新面貌,一座座高樓不曉得啥時候就冒出來了,街道也改變了,看得叫人眼花。想冥地里大體上也和人間一樣吧,人太多了也必然喧囂嘈雜。這就苦了父親和母親了,他們二老一輩子沉默寡言,喜靜不喜鬧,連生產(chǎn)隊開社員大會,都要選在角落里坐,到了冥間反而不能隨心了。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我們兄弟又不能把墳?zāi)挂屏?,一來這是道士仙兒看好的風(fēng)水,不能隨便動;二來理由也不充分,村上是不會給批地皮的呀!
二哥的墳離父母不遠(yuǎn),在東側(cè)略靠下來一點(diǎn),也是背山面水,也有漸漸長粗的松樹。每回給父母燒紙錢時都要留下一些給二哥燒,紙錢打得多,每回都得燒上好大一氣。這是一種心情,多燒些,他們在陰間不缺錢花,好有精力保佑我們。也有些時候,我燒紙錢時會莫名其妙地想起嚴(yán)四爺,想到他還活著的時候就喜歡躺在墳堆上睡覺;想他老是趿拉著一雙沒有后跟的鞋,像醉漢一樣的走路;想香客們在廟里叩頭時他虛眼敲磬半人半神的樣子……是啊,在村莊里,除開父母兄弟,應(yīng)該說嚴(yán)四爺是我記憶最深的人了。在我受到驚駭?shù)哪切┤兆永?,是他教我拜神、?shù)羅漢,幫我收回了飄散在山野路邊的魂魄。他以自己對生死的理解,早早地引導(dǎo)我用懵懂的眼光去看那些生命之外的生命,村莊之外的村莊。雖然有些殘酷,卻使我終身受益。當(dāng)然,我是在給父母燒紙錢、磕頭,想到了別人,這是不應(yīng)該的??墒聦?shí)上我還不止想到了嚴(yán)四爺,還想到了其他的村人,你禁不住不想??!身邊兒的地下,躺著的全是你過去熟悉的面孔,你的長輩、鄉(xiāng)親,你是從村莊里走出去很久的人,偶爾也從另一個地方走回來,沒準(zhǔn)他們就在旁邊瞧著你呢!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我不會去給他們燒一張紙錢,磕一個頭。不是舍不得,不應(yīng)該,是太多了,燒不過來磕不過來反而會得罪更多的人,就只好不燒不磕。他們中間有打罵、譏笑過我的叔叔伯伯,有在我跌倒時拉過我一把、餓肚皮時給過我一個饃的嫂嫂和嬸子。成長是痛苦的,成長中冰冷的恨與溫暖的愛都是必不可少的。我總覺得愧對他們。對于養(yǎng)育我的村莊、滾河,冰冷與溫暖都是我心底的永遠(yuǎn)珍藏。
找過幾次嚴(yán)四爺?shù)膲?,沒找到。在我離開村莊的第二年秋天,母親曾在電話里告訴我說,廟上的嚴(yán)四爺死了,你小時候那么黏他,不回來看看?那時間我正二十大幾一顆蓬蓬勃勃的心,哪會在意一個孤老的死?現(xiàn)在想起來都為年輕時的無知可悲。不過,回來了又能怎么樣呢?至多是在村人們給他守靈時,多一個打牌湊熱鬧的人。嚴(yán)四爺沒有后,不會有人真?zhèn)娜サ粢坏窝蹨I,盡管他活著時為村人做下了許多的好事。現(xiàn)在的人們,悲傷的細(xì)胞是愈來愈少了,即使是血親,悲傷也就那么幾天,何況是跟自己不太相干的人呢?據(jù)說,在嚴(yán)四爺下葬時,連個吹喇叭笙的也沒有,一點(diǎn)熱鬧的場面也沒有,很沉悶的。這個給別人吹了一輩子喇叭笙的人,臨了他上路時,沒有一支溫情的音樂相送,那個秋天他一定感覺很冷。
站在山腰的墳場朝山下看,滾河是一條白色的時光在向西流淌。在這條長長的時光的河流里,村人們一個接一個隨流水漂遠(yuǎn)。他們中間有我的親人,不久,也將會有我。我常常想,人的生命到底有多少的真實(shí)性呢?記得我和嚴(yán)四爺在廟上靜坐時,他總好神鬼兮兮地突然駭我:看看你頭臉兒咋沒有了呢,手腳也不在了!我心下一驚,趕緊摸摸頭,又摸摸手腳,還在,沒丟,就安心地笑笑說:爺爺嚇唬我哩。現(xiàn)在我不以為是嚇唬我了,每當(dāng)我燒畢了紙錢,磕畢了頭,靜靜地坐在墓石上時,腦子里一片空白,就有什么都不在了,什么都沒有了的感覺。這種感覺是真實(shí)的。我坐在墓石上,看那些扛镢頭的人、挑擔(dān)的人匆匆地從墳場邊上走過去,走向了山下的村莊,就恍惚看到了他們在明年,或是后年,明天或是后天,會不由自主地調(diào)個方向,從村莊走向這里。像我父親給我爺爺奶奶燒紙磕頭,我又給我父親母親燒紙磕頭一樣,由他們的后人開始給他們燒紙磕頭。
責(zé)任編輯易 山